虽然陆骁找来的马车很是破旧,但不知为何,一路上竟然都行进得十分平稳。
沈济棠今日重新开门出诊,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坐在车里和便宜车夫聊了几句西山谷地的始末,没多久就犯起困来,倚着窗子浅睡了一觉。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漫无边际的山野将二人包围。
“睡得很熟嘛,刚才做了什么美梦?”听见了车厢里的声响,陆骁笑着道,十分体贴:“前面还有段路呢,要不要再眯一下?”
“不用了。”
“那就再陪我说会儿话吧,能清醒一点。”
“已经清醒了。”
“……”
陆骁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说闲话。
在乌衣署的时候每日雷打不动的一件事,也是找人唠嗑,霍亦在的话就跟霍亦唠,霍亦不在,就再去拉几个旁的同僚来。
总之谁过来都得陪他说上两句,一个也不放过。
去年,国舅爷谋反,被从西岭揪回来砍头。人本来都认命了,老老实实在刽子手的刀下跪着,而脑袋落地之前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当即暴起,冲着陆骁的方向龇牙咧嘴,怒骂了几声。
陆骁站得远,很是纳闷,挠了挠耳朵没听清,还以为是这位爷死到临头了还有事没交代。
“刚才他嚎什么呢?”
“他说,下辈子若是再遇见你,一定要攮死你这个碎嘴,到死也没让他睡个安稳觉。
刽子手大哥和陆骁也是老熟人了,知道他平日里什么德行,直接问:“你是不是臭老毛病犯了,昨晚值夜的时候非得追着人唠家常呢?我看你也是胆大包天了,国舅的家事那还能叫家事吗?”
确实不能叫家事,那叫宫闱秘辛。
陆骁咳嗽几声,辩解道:“嘘!逼供,我那是逼供!”
大哥撇嘴,一脸鄙夷。
“跟你说正经的呢,这天是能乱聊的吗?要是皇上知道了,可是家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爱砍就砍去吧,砍下来当球踢了我也管不了,反正全家早死没了。”
“行吧,行吧,你命硬。”
然而,此时此刻,明明身旁有个活人,却只冷冰冰地杵在那儿,说不上半句话,这让陆骁实在有点耐不住寂寞了。
“沈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若是把你一路带回京城可怎么办?”
听见陆骁又没话找话,开起玩笑来,沈济棠没急着应声,但也没完全放下戒备,揭开帘子,缓缓往车厢外看去。夜色浓重,远山像是起伏的剪影,唯有车前一盏晃动的风灯,照着前方蜿蜒的土路。
目光掠过远处提前熟悉好的山脊线,她在心中迅速估量了一下方位,确定现在的确是正往西山的方向前行。
“真到了穷途末路,我只会让这辆车子从前面的悬崖上翻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
沈济棠轻飘飘地说。
“生不同穴但死而同寝吗,好荣幸啊。”
陆骁却不在乎这句狠话,眼角眉梢,依旧笑嘻嘻的:“不过,依我看还是算了吧,车马都是要钱的,咱们俩现在兜里的钱凑在一起也填不完你盘铺子的窟窿,可千万别再糟蹋东西。”
沈济棠翻了个白眼,低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你借了谁的车马?”
陆骁:“李老板。”
沈济棠评价道:“他是个不计前嫌的好人。”
“当然,在这个镇子里住着的,真的都是善良的好人。”
陆骁笑着说:“所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挺惭愧的,现在添点小麻烦也就罢了,主要是,前路不明啊。以后万一出了点岔子,火烧过来,真到了事态控制不住的地步,给人家惹了大麻烦,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回头,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坐在帘子后面的人,笑意中带了些苦恼。
沈济棠却没抬眼,清挺的身影蜷在车厢里,听了这话,神色平静地问:“想用他们的安宁,跟我换什么呢?”
“什么?”
陆骁疑惑,一时没能明白沈济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都到现在了,早就该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了吧,我不会在乎的。”
“真是的,我跟你说真心话呢,把旁人想得那么好,又偏偏把我想得那么坏。”
陆骁无奈叹了声气:“既然是你先说起来了,那我就继续讲下去了,我也不是傻子,对不对?我知道,有些话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是你心里到底还是不愿意信我的。”
呵,还挑起毛病来了。
沈济棠反问道:“这样想很奇怪吗?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再不信你,今夜不也让你跟过来了。”
陆骁无奈,又叹气:“不一样的。”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太大。车子碾过山地的碎石子,愈来愈大的风声,树叶被吹动的杂响,野鸟嘶鸣,马蹄跫跫,木轮“吱呀吱呀”地压过湿润的山土,几乎就要把二人之间的交谈声遮掩住了。
沈济棠只好裹了裹衣衫,从厢中走出来,掀开帘子,坐到了陆骁身边:“哪里不一样。”
陆骁惊了一下:“风这么大,你怎么出来了?”
“当然是听不清你在啰嗦些什么。”
沈济棠冷声道。
陆骁一时无心再管别的,只怕沈济棠正病着,被风吹了再着凉,只好摘下来之前她施舍给自己的那件披风,往她身上多拢了一层,这会儿又物归原主了。
沈济棠突然觉得肩膀一沉,下意识躲了一下。
然而衣物上残留的的余温袭来,瞬间将寒意隔绝了大半,她动作微顿,没再有多余的反应了。
夜风吹起几缕鬓发,留下草木药香,沈济棠随手将长发别在耳后,重新开口道:“风雨若来,难免殃及池鱼,到了该走的时候,我会离开的。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一并将你的怨恨算到我头上,事已至此,我不差多余的罪状,无所谓。”
“……你觉得,我就是想同你说这个吗?”
让你聊,这下把天聊死了吧?
陆骁在心里偷偷骂了自己一句。
砍头的老哥当年说得没错,天是不能乱聊的。要是遇上一个不愿聊天的人,指不定第几句话就跟你起了争执,最后聊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你何尝不清楚,这桩案子若只是想了结根本不难,无非就是押解一个众矢之的回京认罪——像你说的,把桩桩件件全算在你头上,到时候不用管私底下再怎么暗潮汹涌,至少人赃俱获,面子上过的去了,有些人该赚的钱赚完了,也就收手了。”
陆骁认真说着,摇摇头,语气也随之沉了下来:“但是我不想,捂着眼睛过河没意思啊,我至少要知道这潭水底下藏着的是什么人。”
“那是你的顾虑,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必要呢?”
沈济棠反驳,随后平静地试探道:“何况,听你的意思,事到如今你也并未放弃将我交予朝廷处置,只不过,是权衡之后的下策罢了,不是吗?”
“……”
陆骁罕见地揉了揉太阳穴。
沈济棠没去看他的神情,只静静等着听后面的话。
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轻轻颠簸了一下,陆骁稳住缰绳,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之间,难道就非得走到这个地步吗,明明是不至于你死我活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商量?”
“因为还是那句话,无所谓啊,我不在乎真相,也不需要清白,我想要的只是一条活路。”
沈济棠说得风轻云淡:“你若是真的在乎我的信任,想让我心甘情愿地陪你下完这局对我来说百无一用的大棋,那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让我确信你是一个值得我下注的人。”
说着,又话锋一转。
“但是,你若是仍觉得我是个麻烦角色,怎么想都还是斩之后快为好,也大可试试,生死之事,各凭本事而已。”
沈济棠的话音落下,像冰珠子砸在木板上,清脆冷硬。
陆骁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两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望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的风寒,好些了么?”
这无关紧要的关怀让沈济棠微微一怔,她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嘛,我是真的很关心你的。”
陆骁这才侧过脸看她,唇边又挂起那种惯常的、有点赖皮的笑容:“说什么‘各凭本事’,未免太伤感情了,沈姑娘,我们还是试试第一个答案吧。”
沈济棠的眸色沉静如水,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默然拿起了随身带着的一只酒壶。
“是热酒吗?”
“冷的。”
“啊,所以真的是酒?”
陆骁好奇地问道,却见沈济棠冷笑不言,将酒壶递到了他的眼前。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像是没有经过刻意的思考,眼神里却带着一丝近乎恶劣的、审视的意味:“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的,到底是什么,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无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刁难。
陆骁看着那双在夜色之中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心头本能掠过一丝警觉,但另一种微妙的心情也随之而来。
他偷偷在心里问自己,陆小二,要不要赌一把?
赌一把吧。
可能是玩笑,可能是试探,也可能是一个让人万劫不复的陷阱,毕竟,坐在自己身旁的,可是一个无情无义又反复无常的女人呀。
她现在会在想些什么呢?
这张无悲无喜的面孔之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神魂呢?能碰得到吗,能看得清吗?
在这之后,又会怎样?会输吗,会死吗,死去之后呢,她会把自己葬在哪呢?
沈济棠的神情始终没有动摇,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是在等待一场意料之中的溃退。
二人无声对望着,良久,陆骁的万千心绪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寂静无声的山野。这一刻,他突然很想问问沈济棠,她到底为什么也那么喜欢说“无所谓”呢。
陆骁没有再犹豫了,也并不多问,接过酒壶,仰头便灌下一口。
他似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余地,冰凉的酒水只在口中停留了一下,便悉数涌进了喉咙——
是很呛人的烈酒,陆骁感觉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酒味很沉,很重,不仅没有香气,还随即又被一种更为汹涌蛮横的苦味淹没了,草药的辛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几乎麻痹了舌根。
难以名状的酒味,是毒酒吗。
到底还是赌错了吗?
这个念头倏然闪过,陆骁握着酒壶的手指也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几分,在生理反应的驱使下,他用另一只手扼住脖颈,止住了自己下意识的干呕。
马上就会死吧。
他几乎能想象出毒酒穿肠的剧痛,等待着不久之后五脏六腑在身体里移山倒海,四肢僵冷下来,不过,大概是在很久之前就想象过自己的死相的缘故,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赌性太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人在河边走,怎么可能不湿鞋呢?
皇权走狗,到最后都是一个下场的,无非是或早或晚,死在哪个人手中的区别罢了。
至少,她是位美人啊。
想到这里,死到临头的陆骁甚至有点想笑,只当苦中作乐了,事已至此,喉结滚动,将最后一点残酒也咽了下去。
……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只不过,为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耳边只能听见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周身没有半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酒里掺着的苦味还在口中没有散去,可预料中的痛感也迟迟未来。没有天旋地转,没有麻木,没有僵冷,胸口的左边,还有东西在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陆骁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眼中的困惑一闪而过。
沈济棠静静地坐着,一切如常,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浅的影,她不再笑了,但脸上也没有得逞的冷漠与嘲弄。
陆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只怕她方才是观赏了一场荒唐又自作多情的独角戏,一时间又生出自嘲的冲动,可还没等笑出来,就见沈济棠伸出手将酒壶接过,凑到唇边,仰头,也利落地喝了一口。
“怎么了,喝不惯吗?”
沈济棠问道。
“……”
陆骁没答,只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赐酒之人陪饮,如此一遭,纵使是被理智填满了脑子,心里的警觉也该彻底沉下去了,只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才迟疑地问道:“是什么酒呀。”
“药酒。”
沈济棠将酒壶放回去,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解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春寒料峭,你就当它是驱寒的药酒吧。”
陆骁咋舌:“我该怎么说呢,味道确实不太好。”
沈济棠:“那就吐出来,还给我。我的东西,轮得到你来挑毛病吗?”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
陆骁无奈地笑了笑:“再说了,哪有人用冷酒驱寒的?你若真想同我计较,大不了,回去以后我从李老板那儿要一坛好酒来,替你温酒,还你的恩情。”
沈济棠听着,也忍不住跟着扯了一下唇角,不过可能是被冷风吹得太久了,让人恍惚,实在有点笑不出来了。
“到了之后再叫我。”
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起身又回了车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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