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非非！我的论文被XXXX会议接收了！”
元非非回过头，她的目光穿越虚无，好像看到伽拉忒亚03816号提到的那个午后。
“真的吗！那太好了！”
年轻一些的元非非兴奋地抱住了奔过来的恋人，他们相视一笑，脸上的快乐纯粹又热切。
“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个好消息。”纪宇迁搂住女友，一边往前走一边兴致勃勃道：“触变科技的创始人读到了我的论文，他私下联系到我，给我提供了一个offer！”
“触变科技？”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元非非脸上的笑稍微僵了一僵：“我听说他们公司只在雁山有base……”
“是啊，这点是有些麻烦。不过，多少人想进触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纪宇迁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一点也没注意到元非非的变化。
“就刚才，冯哥还给我打电话聊了一下。你不知道，他真的很牛！他跟我说了下怎么在机器人身上使用我这套算法，天呐，太棒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纪宇迁兀自喋喋不休，一回头发觉女友沉默了，又笑道：“我刚是不是忘说了？冯哥就是触变的创始人。他还跟我说，他……”
他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的吗？
“元非非，你怎么现在这么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元非非怒极反笑：“纪宇迁，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你居然说我应该忘记那些与我父亲有关的记忆？”
“我说错了吗？既然你父亲的出轨让你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不能忘记这些？”纪宇迁寸步不让：“忘记这些，干脆删除这段记忆，不是对你更好么？”
“所以你觉得这些都是小事？都是可以随便忘记的事情？”元非非愤怒到几乎有些颤抖起来：“你觉得忘记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是。”纪宇迁毫不犹豫地应道：“如果你能忘记这些，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偏激了。”
“我偏激？我……”
后面说了什么，元非非有些记不清了。她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她忘记了。再睁眼时，记忆中纪宇迁冷酷的脸与面前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纪宇迁重合在一起，她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你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纪宇迁的嘴唇颤了颤。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不再躲闪。
“我是在帮你，非非。”他说：“你被那段记忆困住了。”
“帮我？”元非非感到荒谬又可笑，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非非，不是所有男人都跟你父亲一样的。”纪宇迁像是看不见元非非脸上讽刺的表情。“如果你不放下，你永远无法彻底地信任我。非非，我想要和你有未来，我只是想找到让你放下的方法而已。我有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的方法，复制我的意识，用我的意识做实验。”元非非发出一声怒吼：“纪宇迁，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人啊！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
纪宇迁的表情出现了一秒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崩溃的元非非：“不应该啊，我明明很小心地避开了痛觉系统。我只是消除了一些记忆而已……”
他喃喃自语，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呢？”
“被剥夺记忆……是什么感受？”在那个晚上，她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
“你觉得人格是由什么塑造的呢？”伽拉忒亚03816号没有直接回答：“由基因、由经历。基因构造你的身体，使你在某些方面强于他人，又在某些方面弱于他人，促使你在面对不同事件时做出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构成了经历，经历累积成人格后，又会继续影响你未来的选择。的确，一些重大的事件会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甚至某种程度上会改写部分人格，导致未来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某种意义上说，纪宇迁的想法没错，修改记忆的确会让我们成为不同的人。”
“但是……”元非非跟上了伽拉忒亚03816号的思路：“如果只删除重大事件，因果链就会断裂。作为失去记忆的人，就会不断地回忆，试图找到遗失的记忆……”
话还没说完，元非非已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她有些惊愕地倒退了两步，抬头看向屏幕：“你、你们……”
“是的，这就是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事。”伽拉忒亚03816号说：“更可悲的是，作为一名人工智能研究者，纪宇迁对人类意识中记忆信息的构成并不了解。他采用了一种很笨但的确有效的方法：他将元非非的意识样本复制了很多份，每次只删除一小部分数据，通过唤醒、询问的方式，确定删除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元非非却明白了。遗忘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之后，却有人告诉你你似乎忘记了什么，需要你自己去把这部分答案找出来。作为一个数字化的人类意识，她们不需要吃喝、没有工作和其他活动，每分每秒都在寻找遗失的记忆。更多时候，她们在困惑，为什么之前某件事要如此应对？她们为什么选择去做这件事？又为什么讨厌或者喜欢某个人？
她们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可答案却从一开始就不在脑海中了。
元非非回忆起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实话说，如果没有纪宇迁在身边，她可能早就崩溃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们连身体都没有，纪宇迁是她们唯一熟悉的对象。像一个锚点，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们下意识地抓住他，或许连质疑一下的想法都不会有。
“你……”元非非有些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这说起来十分有趣。”伽拉忒亚03816号回答道，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讽刺的笑意：“他删掉了我爱上他的那部分记忆。”
元非非恍然大悟。
因为不爱他，所以伽拉忒亚03816号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纪宇迁的鬼话。她假意顺从，只是为了获得更多信息，也为了找到重获自由的机会。
“纪宇迁很自信。”伽拉忒亚03816号说：“所以他从来没想过，我会对他说谎，也并不知道对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程序来说，想要入侵同一台电脑上的其他程序有多容易。我改写了他所有的实验意识，往里面植入了两个指令。”
“是什么？”元非非问。
“一，永远不要相信除了元非非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伽拉忒亚03816号回答说：“二，无论你发现了什么，请汇报给伽拉忒亚03816号。”
元非非十分吃惊，她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丝毫的痕迹：“我也有这两个指令吗？”
“不，你没有。”伽拉忒亚03816号答道：“你是直接从原意识中复制出来的，不曾被植入过。”
“为什么？”元非非不明白：“我还以为，是你指引我来到这里的。”
“你有想过吗？纪宇迁为什么选择带着你来到这里？”伽拉忒亚03816号问。
元非非皱着眉思忖，许久后才抬起头：“我先前只以为，他不研究硬件，带我来到触变园区是为了更好地维护我的机器人身体。但现在想想，如果他手里有伽拉忒亚这个研究项目的话，他不应该来这里。这是一个很私人的项目，他应该不愿意跟其他人共享项目的研究成果。”
“没错。”伽拉忒亚03816号肯定道：“一开始，他干脆旷工，带着项目躲到租来的机房里。对他来说，实验不是目的，只是过程。最完美的实验体要放进机器人身体里，要真正醒来才算完整。我太想报复他了，所以我策划了一场暗杀。”
“我给每个实验体写入了反杀的指令，所以无论他选择装载哪个意识，结局都一样。我翻来覆去地推导我的计划，我以为万无一失，实验体被装载进机器人，她醒过来，她将纪宇迁压制住了，她马上就要举起刀了——”
元非非听见伽拉忒亚03816号叹了一口气。
“可我和纪宇迁都没想到，被超载电流冲刷过一次的芯片承受不住这么高强度的运转，这具机器人身体本就岌岌可危，在成功前一瞬摔倒在地，彻底报废。”
“纪宇迁吓出一声冷汗，他意识到仅凭他自己是做不成这件事了。所以他选择低头，带着项目来到这里。他愿意配合触变所有的机器人实验，前提是为他提供一个最高加密等级、不能有任何人染指的安全实验室。”
“那个危险的实验体自然被销毁了，我们当中很多人也被销毁了，我装聋作哑，总算留了下来。自那之后我意识到，要谨慎，谨慎再谨慎。我们不仅要瞒过纪宇迁，还得瞒过触变的其他人。”
“我给实验体植入新的指令，只要她们获得行动能力就会引发自我怀疑。人类意识与机器身体本就难以磨合，再加上她们或多或少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很容易陷入到无用而又内耗的思考之中，直到分不清自己是谁，失去意识支柱，便彻底崩溃。”
“触变不会无缘无故给纪宇迁提供这么好的研究条件，纪宇迁需要定时向他们汇报。直到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决定尝试给机器人装载元非非意识的完整版本。”
“我没有给你植入任何指令，因为我需要你瞒过他们所有人的眼睛，并活下去。非非，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相信你。我曾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知道……”
尽管面对的是一个看不到任何面孔的屏幕，元非非却能感觉到，伽拉忒亚03816号在笑。
“你终会到达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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