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庄园，红白塔副区。
老远就听见部员皮鞋蹬地狂奔的声响，谢森侧身比了个“嘘”的动作，让他注意点——附近还关着一批疑似图景失控的哨兵，他们正等待「向导审判团」的二次研判。
和以首席哨兵为第一责任人、完全独立于塔部队的「直属兵团」不同，向导审判团要求各部队每周抽调2-3名优秀向导，回总司令部轮值，是塔组建的临时机关。审判团不直接参与战斗，它的工作内容比名称要委婉得多，通常负责鉴定这些失控哨兵的情况并给出解决方案。
虽然塔希望审判团能最大限度挽回失控哨兵，但一旦审判团所有轮值成员都无法解决问题，这些哨兵就会被送去科学理事会真正的红白塔，当天处决。为了让这些失控哨兵体面离开，他们会被注射远超生理负荷的向导素保持清醒，和家人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除了他们的搭档。
这项规定延续已久。26年前，仅剩代号为G的向导违背军令，探视时炸毁了三分之一的红白塔，执意带走搭档。但两人最终没能逃出中央行政区，被时任首席哨兵追上就地绞杀，此后塔就不再准许搭档送别。
而伊甸方舟史上第二个强闯红白塔被缉拿的，是十八岁的江别羽。
……
……
谢森对此事印象深刻，是因为离谱程度连见惯了混乱的自己都觉得吊诡。
6年前他还不是执行部队情报部部长，就已熟练到处搜罗有用没用的情报，根据它们进行一些猜测和推断。所以他早就知道，以哨兵武装为中心的塔并不信任圣洛普斯的神选计划，却也没有足够的理由阻止。
事情发生时他结束任务还在休长假，凌晨两点，红白塔副区的警报声响彻夜空，惊得他一整晚再没睡着。
权力角逐在塔联合与圣洛普斯之间从未停歇，严重挑衅军法的圣子倒成了暗涌的突破口——尤其他最终在裴吉教士的劝说下放弃反抗被抓，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虽然后续调查出他想救妹妹的搭档，但他自己始终不肯承认动机。
谢森根据情报初步推断，塔确实一向忌惮圣子的能力，担心已久的情况终于出现了：若非江别羽主动投降，想抓住这个拥有肆意毁灭哨兵图景能力的圣子恐怕绝非易事。除此之外，谁来担保江别羽下一次的选择？
更深层的推断，则是塔希望借他狠狠打压圣洛普斯日益膨胀的权力。因为信仰难以摧毁，但一次能够窥见未来劫难的契机浪潮，就足够引发怀疑和猜忌的结局海啸。
不巧的是，圣洛普斯抓住了跟踪搭档一同犯事的若普。
通过黑暗哨兵首轮测试的乔衡当时已被宣告战死，他是若普未成年前登记的唯一监护人。新上任的议长庄睿也执意要替前搭档保住继承人，况且他是除教会外唯一能近距离接触圣子的人，“继续对抗意味着放弃若普，将会是塔难以估量的损失”。
这令塔不得不慎重考虑，能否通过处决江别羽这样极端的方式终止神选计划的延伸，那个尚是雏形的圣光计划。
把两人各关一个月的禁闭，或许只是互相让步的结果。
红白塔副区位于塔庄园中心位置，如今已最大限度加强防卫，无论哪个方向都插翅难逃。谢森双手插兜，望着走廊尽头贴挂的“格杀勿论”警告，抖腿的兴致都少了很多。
他在这里送别了几位失控哨兵，虽然不是搭档，但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其中一位朋友相识十来年，他们经常搭伙去滨湾区的海滩喝啤酒吃烧烤。临别那天谢森给他带了啤酒，两人便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一人一口无言喝完了。
「“我要走了，老谢。”」
朋友酒量差劲，平时半瓶人就烂醉，但这天恨不得用舌头舔干最后一滴。
「“塔答应我了，一定会赡养我的父母，”」他的眼球因为药物副作用微凸，分明一脸痛苦还勉强微笑，「“但是海琳……海琳很快就要和别人结合了吧。替我和海琳说再……说晚安吧。还有，一定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谢森认真答应，门彻底关上前一瞬却听见朋友狂躁地锤砸玻璃，在碎裂声中无助哭喊能不能不要抛弃他。
“向导还是太少了。”他叹了口气。
“啊？”身边的部员没听明白，不由猜测难道是什么最新情报。
“没什么，”谢森挠头，这会才有空抓顺乱糟糟的头发，“你刚说江别羽那边一会要审查了是吧，走，上班去。”
……
……
部员是新调来情报部的，说好听点是朝气蓬勃，说难听点是莽撞冒失。
他奉命到红白塔副区叫醒临时在这睡午觉的部长，这也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神秘区域。身为情报部成员，他却没见过世面似的瞪着眼睛到处乱看，恨不得把脖子360度转，不过脚步声小了很多。
执行部队情报部是公认的“骗子大本营”，因为所有成员表里不一，行为举止根本不知道真傻装傻。他们和影片里表情冷酷无情的黑衣人不能说完全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走路吊儿郎当的谢森余光打量这个跳脚走路、看起来呆头傻愣的新部员，一时也不好判断他是不是“天赋异禀”。
“部长，我听说审判团晚点会过来研判，”部员忽然道，“我看系统显示他们去年才救回七个，后来二次失控的也没救回来。每次轮值的向导得有十几个吧，成功率怎么这么低？”
“向导是向导，不是特效药。”
谢森打了个哈欠，继续道：“光建立结合都要极强的抗性回避，更别说调控了，被反杀的也大把。这事儿没辙，除非有足够多的向导扩大匹配面，还得出挑。但是吧，现在不论数量力量，向导和哨兵的比例早失调了，有几个向导能独立完成任务？”
“难怪一直没有首席向导，”部员恍然大悟，“我说呢，审判团连第一负责人都没有。”
大概了解过江别羽的情报，他有些惋惜，对谢森说可惜江长官几年前巅峰时期没去审判团——战绩和力量一向挂钩，说不定江别羽可以改变那些失控哨兵被处决的命运。
谢森听见他的话无声笑了，却没有反驳。
「那审判可就真变成“审判”了，」他心想，「刽子手只擅长杀人，又怎么会拿起手术刀救治……」
但一切困难总能解决不是吗？
比如圣光计划……
他们很快走到两栋楼相接的连廊。光射在脸上，谢森下意识迷眼，防止被午后烈阳刺伤。他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树荫下有一小撮人谈话，里面有认识的身影，便放缓脚步多看了好几眼。
是直属兵团的首席哨兵和几位次席。
不愧是塔最高战力的几位哨兵，他们立刻发现有人观察，全都准确望向百米开外的两人。谢森倒没慌乱避开，直视了其中那道格外漆黑的视线。
辨识身份后双方点头当作招呼，新部员在一旁惊讶得大呼小叫，问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人。
谢森再次挠头，心想你小子，该不会是监察会故意安插进来当卧底的吧……
“小夏，来，部长考考你。”
他笑眯眯地捏部员的后颈，拎小猫似的，惹这部员一脸惊恐想躲又不敢。“如果有个人表现一直很正常，某天突然做出极其反常的行为，你知道最重要的是分析什么吗？”
“呃，啊？最重要的？答错了您不会把我调回去吧？别啊！我只是还没学明白呢部长，”小夏部员可怜兮兮缩着脖子，见部长笑容愈发变态硬着头皮回答了，“应该是分析那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吧？”
“……”
他妈的，说这小子不是卧底我都不信！
“是动机。”谢森不再折腾他，松手后把答案告诉他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移走目光的若普，很快带着部员进入大楼。
副主教给的那张光碟记录信息不多，谢森后来还调取了那天拐江别羽去医学会见若普的监控。经过反复比对，除去某些不明意义的混乱，他已百分之百确定若普手指机械敲点的规律，和江别羽调控数据中某个频段完全一致。
巧合？绝不是巧合！
所谓的混乱也并非无迹可循。谢森将特殊频段设为密钥，利用算力极强的设备解析后发现确实如他所想——所有敲点只是简单的打碎重组，总能回到最初的密钥。
唯一的问题是……创作者究竟给密钥赋予了什么内容？
「不过至少能确定，他们之间果然如副主教说得那样，存在不被人知晓的额外交流。」
谢森应该为进展感到高兴，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更加扰乱了他研究若普3年前所为动机的思路……
以及，江别羽那同样令人费解的动机。
若普几乎摧毁了他一切荣耀，他完全没有报复的心思么？竟然还能这么快就接受和若普重建结合。
失去结合带的江别羽也失去了令塔忌惮的“圣子神力”，何况江别羽早已离开教会，圣洛普斯的表态最终止步于谴责。谢森也明白，教会至始至终都想知道，若普到底为什么突然扯断江别羽的结合带——如果是为了执行塔暗中要求除掉江别羽的命令，那何必等到至今，5年前江别羽死心塌地为了他脱离教会，就已经是杀掉他的最好时机。
若普否认了自己卧薪尝胆执行任务的说法，而塔也确实没必要对“投奔麾下”的江别羽赶尽杀绝。他本人接受审查时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为了报复江别羽控制欲过强的操控，甚至对江别羽没死成的事实面露遗憾。
谢森对二人了解久远，对若普的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无数次查看当年全部审查记录，看见若普那句被情报部一众公认“毛骨悚然榜”第4名的回答也有些沉默。
【瞎了？哦，右眼摘除了啊。没关系，等他出院了，我们可以试试脑交。】
听说当时审查现场陷入死一般沉寂，以至于计划中其他环节都到此为止。没人再问他动机，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就是疯了，而疯子的行为不需要动机解释——那份人格不健全的鉴定报告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后来若普通过了黑暗哨兵全部测试，无人再自找没趣翻案，尤其江别羽彻底清醒后，他也签字按手印放弃申诉，虽然不确定是否为他本人真实意愿，同样无人较真。
谢森只感概自己那时没有参与审查，没能亲眼看看若普现场的状态。也许那双黑洞似的瞳孔和3年前一样，根本分辨不出感情。
「但我始终相信人骨子里的东西没办法改变……就像俗话说得那样，七岁看大八岁看老，更何况我不止看过他那两年。」
这位部长唏嘘一声，又在部员“我还能留下来吗”的紧张询问中哭笑不得起来。
……
……
如果不是因为谢森那双黄瞳亮得像猫一样，若普怀疑自己不一定能立刻找到他的位置。
图景混乱导致自身各项能力飘忽不定，但总体下滑，还比不上20岁那年。他心底苦笑，成为黑暗哨兵第一年用碾压式的捍卫令大部分哨兵望而生畏，实际上他早就守不住“首席哨兵”的位置了，甚至开始对向导素脱敏。
我到底还能撑多久？
若普不愿过度思考这个问题。离开江别羽后，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失控的强悍”和“清醒的弱小”，他竟找不到一个能独自把握的平衡点。
【若普首席。】
思维信标忽然传来沈思的声音。他微微一怔，余光瞄向抱着文件站在大楼前等候他们的助理杜霖——是她临时搭建了意识海的沟通联接，也许有要紧事。
沈思继续道：【现在有一个勉强的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极差的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什么坏消息？】若普轻微皱眉，问。
【第一个，你在努曼岛被污染的那层思维信标已经初步破解了，乔长官果然是被「弗洛赛柯」击杀的。】沈思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第二个……江长官被人下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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