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头顶的led灯晃眼得很。一时适应不了这么强的光线,池郁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房间里太亮堂,他有些分不清现在是晚上还是已经天亮了。拿过书桌上的闹钟看了一眼,指针停留在一点的位置。
被隔帘遮挡了一半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电影。僵尸反复对着门槛踢踢踏踏,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半吊子的徒弟胆子小,躲在屋内不敢走动,暗自祈祷师父能快些赶来救命。外面的僵尸进不来,里面的人又不敢出去,两方就这样僵持着。
池郁翻身下床拔掉了电视插头,打破了僵局。
电视一关,房间就安静了下来。池郁往旁边的蚊帐里看了一眼,遥控器被放在枕头边上,父母已经睡着了。他们睡得很沉,起床的动静并没有把他们吵醒。
池郁站在床前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睡着的人看是件很诡异的事,尤其是被冷白色调的灯光衬着,看久了心里直发毛。有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池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把隔帘重新拉好后又爬回床上。
他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入睡困难,睡得又浅。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是做梦,时常从梦中惊醒过来。
半年前他随母亲搬到r城同父亲一起生活,一家人住进了这个小出租屋里。池父找房东搬了一张旧床,又在房间里装上了帘子,帘子一拉,这个小小的空间便是池郁的卧室了。
刚到r城时池郁蔫巴了好一阵,他从小生活在w城的一个小山村里,这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家乡,有点水土不服,又是拉肚子又是手脚脱皮的,折腾了好些天。
w城环山,重辣,r城靠海,饮食清淡又喜食河鲜海味,两地有着不同的饮食文化。譬如池家租房的临街就有一个市场,只是从那里经过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水产腥味。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口音、甚至是陌生的气味,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茫然无措。
人在紧张时会下意识地寻求安全感。每到这时候,池郁就会无比思恋他的外婆。
那是一个很温柔的老太太。
池郁是十岁那年同母亲一起搬进叶家的,为的是方便照顾老人。
叶家几个兄妹都各自成家了,生活重心也渐渐往自己的小家庭偏移,很难顾及上老家的母亲。
姐姐叶珍一家都在外省,一家几口都由她照顾,牵一发而动全身。哥哥叶涛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终于在镇上做了领导,一家人早在多年前就迁居去了临镇。
可老太太年龄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没有儿女在身边陪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思来想去只有叶玟嫁得离娘家近,理所当然的,这个担子就落到了叶玟身上。
对于这个安排,叶玟没什么意见。池郁更是乐得自在。
池郁的父母是经人介绍在一起的,见了两面就稀里糊涂地订婚、结婚。池家贫困,常常连种子钱、肥料钱都拿不出来,外面的账赊了又赊。池堰和叶玟本就没有感情基础,婚后没多久就爆发了争吵。一年后生下了池郁,两人的争吵也就更加激烈。
孩子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太多的喜悦,这个家本就艰难度日,现如今增添了更多的经济压力。
打从池郁记事开始就是这样,家里好像永远都有吵不完、打不完的架,吵得最凶的时候连池郁的爷爷奶奶都加入进来,一家人乱做一团。池郁还小,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了。他拦不住父亲挥向母亲的巴掌,也拉不住决绝地奔出家门的母亲。
小孩子的哭喊太过微弱,传不进大人的耳朵里。
一直到池郁八岁时,战火才停息。
池父去往r城打工,两母子依旧留在村子里,池母在家务农,池郁在镇上的学校上学。
池父去往r城打工,两母子依旧留在村子里,池母在家务农,池郁在镇上的学校上学。
池父的工作是叶家大姐叶珍帮忙找的。考虑到妹妹一家生活艰难,听人说建筑工地缺人,叶珍马上打了电话给叶玟。
“不行就到外面打工吧,在老家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钱。”
池堰当场就拍板做了决定。他在家只能帮人做些扛树搬砖的体力活,事做得不少,奈何挣的钱实在是不多,哪怕他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怕肩挑担磨到肩膀的皮都破了,家里还是穷。
于是,第二天池父就买了前往r城的火车票。
后来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再那么紧巴巴了,但一家人的关系也没有缓和多少。池父还在老家时就极少过问家里的事,去了其他城市后联系就更少了,隔两三个月才会打上一个电话问询家里的情况。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池母在教育孩子上便格外严格,她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这一观念。倘若池郁做了错事,轻则罚跪、重则打骂,被打到讨饶不敢再犯。罚完了、气消了才准许他上桌吃饭。
在这个家里,彼此之间疏远冷漠。不像是家人,又不像是陌生人,更像是不得不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人。不亲不近的,又有个孩子在中间拉扯着,分不得又离不得,眼泪拌饭成了常态。
在叶家居住的四年,池郁连挨骂的次数都少了,叶玟在老太太面前很克制,偶尔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老太太会替池郁拦着。他自然是喜欢这里的。如果能选择,谁愿意天天经历争吵打骂呢?那样太苦了,连梦里都是眼泪。
和父母的严苛不同,老太太不吝夸奖赞美。她会在池郁结束劳作后奖励他;会把放在米缸里舍不得吃的零食水果塞到放学回家的池郁怀中;会在池郁被母亲责怪后安慰他;也会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往他的兜里塞钱,让他拿去买零食和本子,不够了再跟她要。
那些钱是她卖药材攒下来的,一斤晾晒好的药材也仅仅只能卖出几块钱。为了采药材,她背着背篼剥开一片又一片草丛,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
她是个极为节俭的人,年轻时为了省工钱,连所住砖房的砖瓦都是她和丈夫自己背回来的。平日里连电视都不太舍得开,入夜了就关灯睡觉。
她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却把那些她舍不得的好东西拿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向池郁分享。
那些好都是池郁从前没体会过的。那是池郁最美好的四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和关爱。
但她已经太老了,年轻时候为了养大几个孩子,什么累活重活都做,健康时不显露,等到老了,什么病痛都缠上来了。
池郁成长的脚步赶不上她衰老的速度。
她无法再行走,除了躺在床上,剩下的时间都在轮椅上度过。她的肌肉开始萎缩,常年输液的手遍布淤青,皮肤松松垮垮地附在身上,显得她格外苍老、虚弱。
在山里生活轮椅并不好推出门,所以轮椅常常只能停在大门口,她被困在了轮椅上。门前有一片青山,稍远处望出去也是山,这就是她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再远一些的地方她想要再看看也去不了了。
人生在世,到最后都只求一个健康平安,最怕的就是老来病,那太折磨人了。
或许是老天爷发了善心,觉得那么好的人不该饱受病痛折磨,也可能是觉得池郁享受的宠爱够多了。总之,老太太病逝在瘫痪后的第二年。
距离春节仅有两周,她被救护车送往镇医院,当晚人就没了。池郁在家等了一晚上,只等来池母报丧的电话。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池郁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池郁一个人在家,趴在床上哭到眼睛红肿,喉咙也哑了。可外婆已经离开了,无论他哭得多伤心都不会回来安慰他的。
他再也等不回他的外婆了,他等到的只有她的遗体以及为她而办的葬礼。
老太太的灵堂设在堂屋,但停放遗体的棺木却安置在屋外。村子里有旧俗,在外逝去的人是不能在家里停灵的,不然会对家族不利。至于为什么不利,原因无从考究。
据说有一家人不忍老母离世后还要停棺在门外被风吹日晒,从屋后的墙上开了一道门把棺木抬进了堂屋。那家人后来的遭遇果真如老祖宗所说的那样,一年到头都磕磕绊绊、诸事不顺,想来,大概就是因为破了规矩导致的。
具体是谁家发生的事也没人能讲上来,但他们讲起那事时语气坚定、言之凿凿,就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没人怀疑其可信度。
叶家几兄妹和叔伯商量后,到底是遵从了旧俗。
池郁依旧做不了什么,他说不出抵抗的话,他无法为外婆争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弱小。
那样温柔的人,哪怕是瘫痪了也未曾对身边的人发火或是表露出消极的情绪,却没被人温柔对待。和丈夫呕心沥血建立的家,在她要落叶归根时将她拒之门外,这样收场未免太过凄凉。
守孝那几天,池郁无比乖顺,大人们让做什么池郁就跟着做什么,他犟了那么多年,打不怕骂不怕的,突然之间就让大人觉得他变得懂事了。
池郁安安静静地往棺木旁的瓦盆里烧纸钱添香,不时为棺木底下的灯盏里添油,棺木前那盏长明灯,是逝者通往阴间之路的指引。
香烛纸钱燃烧产生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直往鼻子眼睛里钻,熏得人鼻腔干涩、眼睛发疼。烟熏火燎的,仿佛要刻进人的骨缝和肺腑之中,甚至是火葬场那股油腻腻的烧焦味也久久不散,哪怕是出殡后过了好久好久池郁还能闻到,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幻嗅了还是真的被那些味道浸透了。
堂屋大门旁放着一个黑色的大音响,循环播放着悲戚无比的哀乐,一遍又一遍。
一切都在提醒着“逝者已逝”,要生者久久铭记亲人离世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讽刺的是老太太的头七刚过,池郁的舅妈就和母亲吵起来了。
罗青青数落老太太偏心,说这些年自己不在家住,不知道叶玟明里暗里拿了娘家多少的好处。她骂叶玟拧不清自己的位置,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还拖家带口在娘家住着。她讥讽叶玟疯疯癫癫的,难怪会嫁第二回。
吵得不可开交,丝毫不顾脸面。
“滚出我的屋。”最后,她对池家母子说。
当天叶玟便收拾了东西回家,池郁提着东西跟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行李少得可怜,来时匆匆也回得匆匆。
两母子回家后在家里过了年,又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正月十五过完就坐着火车投奔池父去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等到下车腿都是肿的。
到了r城后叶玟在附近的发型屋帮工,池堰依旧在工地,池郁则被安排在附近的中学继续读书。
大概是池堰那段时间心情很好,池郁在开学前还得到允许去手机城挑选了手机。一个几百块的杂牌半智能机,价格便宜且功能齐全。池堰付了钱,又带着池郁在旁边的柜台选了张手机卡。
池郁捧着手机把所有功能都研究了个遍,连铃声都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设置了。一直到睡觉仍然有些兴奋。
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算得上贵重的礼物,要从父母那里讨点好可不太容易。
池郁很想和人分享一下这种被人重视的喜悦,但是实在没有人可以说。他没有无话不说的朋友和家人可以聊一聊。
联系人里除了父母和姨母一家,还有一串被池郁牢记于心却永远也无法拨通的号码。
——那是池郁外婆家的号码。哦对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外婆家了,那是别人的家,罗青青早就把房子卖了,几万块的价格,连带着田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出去。就连老太太的遗照也找理由烧了。
什么念想都没留。当真把“生者如斯”做到极致。
胡思乱想了一通,池郁翻出手机联系人,反复盯着那串号码看,过了好久才将手机放下。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以为自己有外婆就够了,但外婆只陪他走了很短的一程路,剩下的路难走或是好走都需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他身边没有别人。
可尝过了甜,便再也不想吃苦了啊。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却始终无法入睡。
绑在帐顶风扇呼呼地吹,池父时不时呼出一阵堪比雷响的鼾声,隐约还能听到灯泡滋滋的电流声。
很吵。
池郁一把扯过被子将头埋了进去。
嘿嘿,能看得见我吗?[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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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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