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独坐于长桌之首，银叉与瓷盘的碰撞声、贵族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像一层厚厚的油脂包裹着整个空间。
“……所以我说，那些机器比佃农好用多了。” 一个粗哑的嗓音穿透喧嚣。
就在这时，殖民军官与同僚的酒杯重重一碰，发出刺耳的响声：“为了阿尔比恩的太阳永不落下！”
这片虚伪的喧闹中，白晓却仿佛能听见——那来自忏悔室里，锅炉的悲鸣、异域孩童的哭喊，与禾苗在龟裂土地上死去的断裂声。
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这华丽的喧嚣覆盖了。
宴会仍在继续。
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享受着底层创造的生活却什么也不用做。
底层的人呢?这个世界的底层是什么样的?
水利官员正在接受同僚的安慰，殖民军官的笑声洪亮，工厂主夫人的珠宝在烛光下炫目夺人。
他们的罪恶，在这里仿佛从未发生。
白晓沉默地切开盘中的肉食。
在刀叉与盘子的摩擦声中，她清晰地听见了——那是圣水滴落祭坛的声音，也是鲜血滴落石板的声音。
它们在这个华丽的大厅里，渐渐重合，震耳欲聋。
唱诗班隐约的吟唱，与眼前的奢华形成讽刺对比。
艾琳……白晓认出了她的声音，她就这样直接堂而皇之地坐在一个贵族小姐的座位上，感觉到白晓的视线后，对她笑了一下。
沈七在普若菲西家族那里，旁边是普若菲西公爵，她名义上的父亲。
路琛折同样在他名义上的父亲克瑞之公爵身边，王浩宇这种天赋异禀的骑士被特许上桌，两人和沈七挨得很近，所以可以互相传递暗号。
林璐与纪忆是两国公主，被安排坐在一起体现两国友谊——即使战争在即。
秦天豪因为身份地位相近于那个失魂落魄的破落贵族，所以与他坐在一起。
白晓装作不经意地轻按左手中指第二个关节，远处的秦天豪便收到了传来的信息。
他听见自己脑海中存在了第二个不属于自己的思维。
“试探一下你旁边那个贵族。”
秦天豪愣了两秒，反应过来。
因为思维自带得指向性，他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个贵族。
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后，他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已将身旁那位破落贵族纳入视野。
这位名叫霍雷肖·弗利特的贵族，正专注于将盘中的一块小羊排切割得极其精细，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的姿态带着一种没落贵族特有的、近乎刻板的优雅，与方才在忏悔室里崩溃失态的模样判若两人。
“弗利特先生，”秦天豪放下酒杯，用符合他当前“奥术师兼商人子弟”身份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开口，“听说您前阵子处理了一处产业？真是可惜，我记得那似乎是您名下最好的一座庄园。”
霍雷肖·弗利特切割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眼中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纯净的困惑，仿佛秦天豪问了一个关于“水为何是湿的”般不言自明的问题。
“卖掉庄园？”他温和地笑了笑，甚至带着点对年轻人异想天开的宽容，“秦先生，您一定是记错了。溪谷庄园是我弗利特家族传承的基石，我怎会轻易变卖？它此刻正沐浴在圣日的恩泽下，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呢。”
他的话语如此自然，眼神如此坦荡，没有丝毫表演的痕迹。那不是“坚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在他的认知里，那片土地从未离开过他的名下。
这不再是修改记忆，而是……直接改写了“过去”！教皇的怀表拨动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被重构的现实，霍雷肖·弗利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做工考究的外套内衬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巧的、以麦穗缠绕十字架为图案的银质徽章，小心翼翼地别在胸前。
“您看，”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指尖轻轻拂过徽章光滑的表面，“这是教会刚刚为表彰我们这些悉心经营领地、为主贡献粮食的子民所颁发的‘丰饶徽记’。若是卖了庄园，我哪有资格获得这份荣耀？”
那徽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做工精湛，绝非临时伪造之物。它像一枚坚不可摧的证据，牢牢钉死在这个被覆盖后的“现实”之上。
希恩冕下……
这个名字带来的寒意，此刻已深入骨髓。祂不仅能抚平心灵的褶皱，更能直接涂抹现实的痕迹，并用全新的“证据”将其固化。在这份力量面前，个人的认知、乃至物质世界的凭证，都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白晓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盘中精致的食物已彻底失去温度。她看着霍雷肖·弗利特佩戴着那枚凭空而来的“丰饶徽记”，神情坦然，仿佛他的人生从未出现过任何裂痕。
圣水依旧在流淌，烛光依旧在摇曳。
但这光鲜之下，某种根基正在无声地崩塌。
“亲爱的圣女，你在看什么？”
希恩冕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畔响起，低沉、亲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
白晓的心脏几乎骤停。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望向彩窗的姿势，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眼中映出斑斓却冰冷的光斑。
“……教皇冕下，”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我在看，伟大的太阳。”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有无形的蛛丝掠过她的皮肤。
“是吗？”他最终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如同叹息，没有追问。
但那道无处不在的意念，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了一层更稀薄、更难以察觉的帷幕，笼罩着整个空间。
待宴会散去，甜腻的香气与虚伪的寒暄终于尘埃落定。
成千上万的烛火已然熄灭，只余下圣坛前几盏长明灯，在巨大的阴影中投下微弱而不定的光晕。
白晓偷拿了一些食物，浪费是可耻的行为，不如分给贫民窟的孩子们吃。
空气里残留着酒肉与香料的气息，它们与原本纯净的熏香混合，形成一种复杂而颓靡的余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大理石、每一幅壁画上。
这座大教堂，在她眼中，从未如此刻般，既神圣，又……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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