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秦默逃到缅甸改名为坎沙。
不过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大家还是会叫默哥。
帮派收留了秦默,说我眼中有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第一次处决任务,刀尖抵住那人喉咙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老色鬼的酸腐味。
雨夜中,我分不清手上沾的是血还是雨。
恍惚间,倒下的身影竟变成当年邻居们的模样。
缅甸北部,掸邦高原深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水,裹挟着罂粟田特有的甜腻与腐烂草木的土腥,一股脑塞进秦默的肺里。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气味陌生又浓烈,却诡异地压下了心底深处那丝县城里陈年霉味带来的窒息感。
不,秦默已经死了。死在那间精心布置、伪装成自杀密室的小县城出租屋里,死在那把沾满老色鬼黏腻血液的菜刀之下。在这里,他是坎沙。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无数双脚和车轮在雨季的泥泞里硬生生碾出来的沟壑。泥浆顽固地裹着他的旧军靴,每一次拔脚都发出“噗嗤”的闷响,如同大地不情愿的叹息。
两侧是茂密得近乎凶险的热带丛林,墨绿色的植被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阳光只能艰难地刺破厚重的叶幕,在地面投下些许摇曳不定的、病恹恹的光斑。
巨大的芭蕉叶边缘挂着水珠,沉甸甸地悬着,随时准备砸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辨不清方向的鸟叫,尖利短促,刺破林间的死寂,随即又被无边的、湿热的沉默吞噬。
他跟着前面那个身影——绰号“蝰蛇”的瘦高男人。蝰蛇穿着件辨不出原色的背心,裸露的肩胛骨像两片锋利的刀片,随着他沉默的步伐在薄薄的皮肤下耸动。
他背上斜挎着一支保养得油光锃亮的AK-47,枪托的木质部分被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周遭的粗粝形成刺眼的对比。
目的地是一处临河的寨子。几座高脚竹楼歪歪斜斜地立在河岸坡地上,楼下的阴影里堆着些杂物和废弃的轮胎。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廉价酒精和某种浑浊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一个敞着怀、露出大片刺青的壮硕男人正靠在一根竹柱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削着一块木头,木屑簌簌落下。他身边围着几个面目模糊的人,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
“坤哥。”蝰蛇停下脚步,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削木头的男人抬起头。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到右嘴角,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让他的脸在面无表情时也显得异常凶戾。
他的目光越过蝰蛇,落在坎沙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的重量,缓慢而直接,像冰冷的金属探针,一寸寸刮过坎沙的脸、脖子、肩膀,仿佛要剥开皮肤,直刺骨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浑浊河水沉闷的流淌声。
坎沙强迫自己站着,迎向那道目光。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猛兽盯上的、原始的警觉。他刻意放空眼神深处那片曾属于秦默的幽暗,只留下最表面一层冰冷的麻木,像结冰的湖面。
时间在湿热中粘稠地流淌。终于,刀疤脸——坤哥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动那道刀疤,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绝非善意的弧度。
“眼神不错。”坤哥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铁皮,“够冷,够空。和我们一样。”他随手将削好的木块丢进旁边的火塘,火焰“噗”地爆起一小团火星,映亮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漠然。“蝰蛇,人你带。规矩,让他懂。”
“是,坤哥。”蝰蛇应了一声,不再看坤哥,转身示意坎沙跟上。
所谓的“规矩”,浸透了鲜血与暴力的粘稠。接下来的日子在混乱、污秽和骤然爆发的血腥中碾过。
坎沙被塞进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后厢,在剧烈颠簸和呛人的柴油尾气中,押送一批气味刺鼻的包裹穿过密林中的小路,哨卡士兵模糊的脸在车灯下一闪而过,冰冷的枪管随时可能喷出火焰;他蜷缩在闷热拥挤的竹楼底层角落,听着楼上传来赌徒们歇斯底里的嘶吼、筹码哗啦倾倒的脆响,以及输光一切后绝望的呜咽;他目睹过蝰蛇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个被捆住手脚、瑟瑟发抖的瘦小男人连开三枪,枪声惊飞了林间的鸟群,也惊散了围观者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那男人抽搐着倒下,身下的泥土迅速被暗红浸透。蝰蛇只是甩了甩枪管上并不存在的硝烟,像掸掉一粒灰尘。
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和火药味,混合着热带腐烂植物甜腻的气息,令人作呕。坎沙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发紧,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枯井,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片暗红在尘土中洇开。
他没有吐,没有躲。他只是看着,学着像蝰蛇那样,把眼前的一切都当作某种丛林里必然发生的、与善恶无关的自然现象。他需要这块立足之地,需要这身“坎沙”的皮囊足够坚硬。
县城那个透不进光的“地牢”已经成为过去,而这里,是另一种形式的深渊。他必须沉下去,才能活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竹楼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整个世界瞬间被白茫茫的水汽和震天的噪音吞噬。
雨水顺着宽大的蕉叶边缘疯狂地冲刷下来,在泥地上砸出无数浑浊的水坑。天光迅速黯淡,浓稠如墨。
蝰蛇的身影在雨幕中推开竹门,带来一股湿冷的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雨水顺着他削瘦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坎沙,”他的声音穿透雨声,冰冷清晰,“跟我走。有活。”
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坎沙沉默地站起身,抓起门边一件破旧的黑色塑料雨披裹在身上。雨水立刻顺着雨披的缝隙钻进来,浸湿了他的肩膀。他跟着蝰蛇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很快湿透了衣领,顺着脖子流进脊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视线被密集的雨帘彻底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前方蝰蛇模糊晃动的背影。脚下的泥路在雨水的浸泡下迅速化为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像踩在吸盘上,拔腿异常费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粗重的喘息充斥耳膜。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雨幕中出现一片更深的黑暗轮廓——一座废弃的缅寺,或者说,是曾经寺庙的残骸。几根粗大的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支撑着仅存的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屋顶,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
断壁残垣在暴雨中沉默地矗立,破碎的砖石和朽坏的木料散落一地。雨水在残缺的佛龛和倾倒的石像上肆意流淌,冲刷着古老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朽木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墟的荒凉死寂。
一个身影蜷缩在寺庙唯一还能勉强遮雨的角落,紧靠着半堵残墙。那人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嘴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一绺绺狼狈地贴在额头上。
他身上的廉价衬衫和裤子沾满了泥浆,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他像一只受惊的、濒死的老鼠,在墙角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死死盯着走进来的两人。
蝰蛇停在几步之外,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淌成线。他朝坎沙的方向偏了偏头,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声音在雨声的轰鸣中却异常清晰:“处理掉。”
命令简短,冰冷,毫无波澜。像吩咐扔掉一袋垃圾。
坎沙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被更密集的雨声淹没。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颤抖的身影。每靠近一步,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恐惧汗液、泥水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长时间不洗澡的酸腐体味就浓烈一分。
这味道……这味道像一根生锈的针,毫无防备地刺穿了坎沙刻意构筑的麻木壁垒,狠狠扎进记忆深处最阴暗的角落!
县城里那个阴暗潮湿、永远散发着劣质烟草和汗馊味的筒子楼过道……那个被他亲手割开喉咙的老色鬼!
在他濒死的抽搐和倒下的瞬间,散发出的就是这样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恐惧、衰老和污秽的酸腐气息!一模一样!这气息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坎沙的四肢,勒紧了他的喉咙。
他停在老人面前,居高临下。老人浑浊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倒映着坎沙被雨水模糊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坎沙的手伸向腰间,抽出了蝰蛇之前塞给他的一把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匕首的短柄粗糙而沉重。
雨水顺着坎沙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他舔了舔嘴唇,尝到雨水咸涩的味道。他缓缓举起匕首。刀尖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危险的光泽,精准地悬停在老人干瘦、布满褶皱的脖颈上方,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手在抖,还是雨线敲打在刀身上造成的错觉。
那股酸腐的气味更加汹涌地扑来,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大脑。眼前这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陌生的、布满皱纹的异国脸庞,在雨水的冲刷和昏暗光线下,轮廓竟开始诡异地扭曲、晃动!那花白的头发,那浑浊而绝望的眼神,那因窒息而大张的、无声呐喊的嘴……竟一点点重叠,模糊,变幻!
恍惚间,他看到的不再是这个缅甸老人,而是县城里那个老色鬼临死前那张因惊骇而极度扭曲的脸!甚至不止是他!
邻居张婶那张刻薄、永远在咀嚼别人**的嘴脸,王伯那副假正经、背地里却偷瞄女人的猥琐眼神,还有那些在街角巷尾指指点点、投来冰冷鄙夷目光的模糊面孔……一张张县城里熟悉又憎恶的面孔,如同幻灯片般在老人脸上疯狂闪现、叠加、融合!
倒下的身影不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仿佛变成了当年筒子楼里那些将他推入深渊的邻居们的集合体!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试图浇灭这诡异的幻象,但那混合着血腥记忆的酸腐气味却如同实质,死死缠绕着他。他握着刀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刀尖悬在老人痉挛的喉结上方,像被无形的丝线吊着,每一次微弱的颤抖都牵动着生与死的界限。
“呜——呜——!”老人喉咙里爆发出濒死的、绝望的闷嚎,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试图避开那致命的寒光。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雨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
“坎沙!”蝰蛇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骤然刺破雨幕和坎沙混乱的幻听,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一丝危险的警告。这声音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坎沙紧绷的神经上。
悬停的刀尖,猛地向下刺落!
动作快得只有一道残影,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凶狠。刀锋刺破皮肤、割开气管的触感,清晰地透过刀柄传回掌心——那是一种温热、粘滑又带着轻微阻涩的恐怖感觉。
“呃……嗬……”
一声极其短促、被彻底掐断在喉咙深处的抽气声响起。紧接着,是液体急速涌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汩汩声。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猛地喷溅而出,混入冰冷的雨水之中。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坎沙的手背上,瞬间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
老人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身体剧烈地一挺,随即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瘫倒下去,重重砸在湿漉漉的、布满碎石和苔藓的地面上。
他蜷缩着,抽搐了几下,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倾泻雨水的破败屋顶,瞳孔里的光迅速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白。鲜血从他脖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中汹涌而出,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扩散开来,如同一条条蜿蜒的、暗红色的小溪,在泥泞的地面上流淌、交汇,最终被更大的雨水稀释、带走。
坎沙站在原地,匕首还握在手中,刀尖兀自滴落着浓稠的血珠,混入脚下的泥水血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黑色的塑料雨披袖子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手背上溅到的几点猩红,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淡、晕开,如同劣质的颜料。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冲刷着匕首的握柄,也冲刷着他沾染了温热鲜血的手指。
血……还是雨?
他分不清了。指尖残留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滑腻感,混合着金属的冰冷、雨水的湿冷,以及那刚刚逝去的生命的温热。那温热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粘腻。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似乎随着老人的死亡而消散了一些,但另一种更加浓烈、更加新鲜的血腥气,却霸道地占据了鼻腔。
这血腥气不再仅仅属于记忆中的老色鬼,它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带着刚出炉般的腥甜,属于眼前这个刚刚在他刀下停止呼吸的陌生人。这味道死死缠绕着他,钻进每一个毛孔。
眼前倒伏在血泊泥泞中的尸体,在昏暗破碎的光线下,轮廓又开始晃动。湿透的廉价衬衫贴在枯瘦的背上,花白的头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筒子楼里那些模糊扭曲的面孔,在血水中沉浮、瞪视。
“走。”蝰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也许是满意,也许是别的。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转身就朝寺庙残破的门口走去,身影迅速被狂暴的雨幕吞没。
坎沙没有立刻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迅速变冷的躯体,血水正被雨水无情地冲刷、稀释、带走。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试图擦掉那股无形的血腥味和酸腐气。雨水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指尖那深入骨髓的粘腻感。
他攥紧了手中湿滑冰冷的匕首,迈开脚步,踩过被血水染红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蝰蛇那个模糊的背影之后,重新投入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什么烙印冲刷干净,又仿佛要将什么新的东西,连同这血与泥的污秽,一起深深浸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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