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本相吗?
沈濯不太确定掌宫指的具体是什么,但想来应该不是指猫相。
他还在琢磨,掌宫就转到下一题去了:“最后一题,请看棋局。”
什么?
竟然真要考下棋么?
沈濯低头。
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棋局,沈濯是看不懂的。
总之方寸之间,黑白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密麻麻布了大半块棋盘,掌宫落下一白子,形成包围之势,只这一招,就吃掉了好几枚黑子,棋盘又空了出来。
掌宫问:“你们谁来替云黛解此局?”
谁来解呢?
云黛师长本人肯定是没可能了,楚鸣弦也不动,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沈濯倒是想解,然而力不从心,最后,是柳枭动了。
柳枭从棋奁中取出一子,在一处落下。
棋子落盘,发出碎玉相碰般的清脆声响,大家都观着棋面,各有所思,一言不发。
沈濯去打量掌宫神情,见她静默须臾后抬眸,“落在此处,你这几枚子,也要尽输给我了。”
柳枭道:“有舍方有得,不将此子舍去,如何盘活棋局?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之取势。”
“世子棋路,倒是深得掌宫真传,比云黛强百倍。”楚鸣弦夸柳枭还不忘带一嘴云黛。
云黛不乐意了,“我棋艺再不精,总比某人教了百遍都不会强。”
她说完又冲沈濯一笑,道:“不是说你哈。”
沈濯知道不是在说他,围棋这么难的东西,别说百遍了,他就一遍没学过,爹娘在家闲暇时倒是时常对弈,沈濯有时候也会趴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睡着,催眠之效力更有甚于读书。
下棋便是这样,不喜欢的人,觉得没意思,喜欢的人,就很喜欢,当然,有认真的,也有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纯粹无聊做打发时间的消遣游戏,下着玩儿的。
云黛应该就属于后者。
而掌宫——掌宫自然是要借下棋来考沈濯了。
“好,那我这第三题,便有关于弃子不弃。请小濯答我,此局目前看来,优势在我,弱势在你,若要扭转局面,需舍弃数子,可争取一丝胜算,但未必能赢。倘若是你,你会弃,还是不弃?”
沈濯道:“弃。”
“为何?”
沈濯道:“已是弱势,不如赌一把,一丝胜算,也是胜算,这就叫……出其不意,兵行险招!”
楚鸣弦哼笑一声,“这小子还懂点兵法。”
云黛道:“说到兵字你就来劲了?”
楚鸣弦不做理会。
掌宫道:“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弈棋之道和用兵之道一样,都考验决策者的谋略,那我再问,倘若不是下棋,而是用兵,你手中的不是棋子,而是将士,面对同样的难题,你会弃不弃?”
把方寸之间的棋局换做宏大战局,把一枚没有生命的棋子换成有血有肉的将士,沈濯突然就丧失原先那样可以迅速说出“弃”字的轻松心态了。
“弃……”他回答变慢了,声音也变沉,仿佛这个“弃”字因为系着诸多将士的性命,而突然带上了重量。
“为何?”掌宫问:“胜固然重要,难道你手下的将士性命便不重要?”
沈濯道:“不是的,都很重要。”
“那为什么还要舍弃?”
不知道掌院为什么突然从道法考到兵法,还好沈濯也知道一些,他答掌院:“因为这是战场,行军打仗,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弃命,战场局势危急,如果不以将士之命搏这一丝胜算,后方的百姓怎么办?”
云黛又忍不住说话了,她拿胳膊肘捅楚鸣弦,“他还真懂点为将之道,不招进你的玄武营?”
楚鸣弦抬手掸掸身上被她捅过的地方,说:“行啊,那你帮我给他说说。”
沈濯无意识地抓紧柳枭的衣服,说:“我不会武,恐怕不行。”
他希望楚鸣弦只是开玩笑,并没有真的看上了他的想法,毕竟沈濯这身子骨是无论如何都上不了战场的。
“是么?”楚鸣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意有所指。
这时,柳枭道:“他确实不会,请老师们不要取笑他了。”
柳枭从面见师长起,就一直彬彬有礼,这会儿脸色又冷下去了,沈濯马上就不抓他了,他见过柳枭和喻时微翻脸的样子,可谓是极其大逆不道,可不能再让柳枭因为自己和师长们杠上。
掌宫道:“现在说为将之道还早了些,暂且不谈。最后一问,你可要听?”
为什么要问他要不要听?
难道还能拒绝掌宫的考核不成?
沈濯道:“听,掌宫请讲。”
“这弃或不弃的第三问,与情义有关。”掌宫直到此刻才将子落下,又一个包围之势形成,她将被包围的黑棋一枚枚拿走,放入棋奁,“倘若有一天,你面对这样一个抉择,要你在公与私之间选,舍小情,为大义,你弃或不弃?”
沈濯问:“小情是指什么?”
“你的亲人、友人、爱人,甚至你自己。”
“那大义呢?”
“天下苍生。”
沈濯知道掌宫为什么要先问那么一句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的话,他肯定会改掉自己的回答,死也不听。
可惜幻境该有常时却处处充满着无常,他希望幻境无常的时候,它又“有常”了。
沈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直接问了:“可以不回答吗?”
要考砸了。
沈濯想。
他知道掌宫今天给他出的题都很简单,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是什么,他只需要照着他们想要的答案,说出来就好了。
可是,他就是不想答。
沈濯宁愿排稷阳榜倒数、不进稷阳榜、被逐出稷阳学宫,也不想答。
但就像柳枭说的那样,考砸了就考砸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比起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做他最讨厌做的假设,考试考砸也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
他这样想,原先紧张的心反倒落到了实处。
“可以。”掌宫并未为难他,同意了他的请求,“那今日考核就到此为止。”
沈濯稍显意外,没想到掌宫这就放过了他。
“那我们先告退了。”柳枭起身的速度也很快,他抱着沈濯,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下巴,“和老师们道别。”
沈濯便道:“谢师长们授道,弟子告退。”
他说罢,柳枭提步就走,看上去也像是等不及要离去了。
“且慢。”掌宫叫住他,亦起了身,她目光放在沈濯头顶,问:“小濯还未取字吧?”
沈濯道:“回掌宫,还没有。”
他年纪小,还没到取字的时候,稷阳学宫里有不少人都提前取了字,但沈濯还一直没有取。
掌宫说:“我送你一字,如何?”
掌宫赐字,自然是极好的,沈濯点头。
“你兄长沈榅,取字善渊,居善地,心善渊,出自上善若水篇,我取一‘若’字,再送你一个‘慈’字,取慈悲之意,你便叫若慈,可好?”
若慈?
为什么觉得这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沈濯想不起来,只顾言谢。
掌宫送完字,又对柳枭道:“空林留下,我也有一题考你。”
柳枭看了眼怀里的沈濯,把沈濯安放在地,嘱咐他:“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为什么?”沈濯小声问:“我不能听吗?”
他也想知道掌宫会怎么考柳枭。
“你这小猫,还能为什么。”云黛将华胥幻境的玄妙告诉他:“华胥幻境会消耗入境者灵力,灵力越高者,被幻境攫取的灵力就越多,你再不出去,今年新年也不必过了,直接冬眠好了。”
沈濯明白了。
他还要陪柳枭过生日,可不能冬眠。
“那我在外面等你。”
“好。”
“再慢。”这时云黛又叫住了他,“你不想进楚帅的玄武营,那要不要考虑和我学琴?”
“学琴?”
“是啊,学琴。”云黛一手悬空,底下立时便显现出一把五弦琴,她轻拨琴弦,道:“琴者,可以载道、可以托志、可以抒情、可以振气、可以疗疾,是君子之器,也是杀器,你的体质不适合动武,学幻术又太凶险,还不如跟我入琴道,你觉得呢?”
她不过随手拨了两下,便使闻者心旷神怡,心灵如同被净水濯洗一番,俗忧皆去,心中空无一物,只余清净,沈濯想起刚上岸时听到的那阵古雅琴声,想必就是云黛弹奏的了。
原来云黛是教琴的,怪不得她看着最为闲适自在,一眼瞧去,便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
可她为什么要教沈濯学琴?
沈濯在棋道与兵道上都一窍不通,在琴道也没好到哪里去,小时候娘亲曾找过师傅来教他,只是沈濯天生乐感不佳五音不全,学了一阵,又坐不住,也就撒手放开了。
比起棋、兵,琴确实是更适合沈濯学的,而且还是师长主动说要教他,喻时微在幻术和医术上的学问已经是极为渊博了,沈濯跟着他学这两样,虽进程缓慢,却也有所收获,云黛在琴道上的造诣必然也不下于喻掌院,沈濯只要多加用心,假以时日,要学成或许不难。
他去看柳枭,见柳枭也没说什么,便转回头,对云黛一脸诚恳道:“云黛师长授我琴道,弟子受宠若惊,只怕自己愚钝,无法参悟师长教诲。”
他近来跟着别人学了许多礼貌技巧,礼数是全了,却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话一出,云黛是舒服了,却把个楚鸣弦听得不痛快了:“她教你你就受宠若惊了,我要招你你就不行了?还挺会看人下菜碟?”
很会看人下菜碟的沈濯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又急忙看向柳枭,寻求帮助。
不过这回为他解围的是掌宫,“鸣弦又说笑了,玄武营可不是修道的地方,小濯,这里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
沈濯和柳枭与师长们告别,离开泛舟亭。
不过行了几步,那座亭子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柳枭会被留下来考多久,但看师长们的态度,应该也是不想让他看到了。
没关系,等柳枭回来了沈濯可以自己问。
他走到原先那条溪边,看见那尾被楚鸣弦钓上来的小鱼还在那儿。
脱水太久,鱼已经没有原先那么活蹦乱跳的了,只有鱼鳃起伏着,向沈濯证明它还活着。
沈濯伸出前爪,将它从岸上一点点往溪边扒拉,那小鱼刚碰到一点水,就似活了过来,飞快地滑入水中,原地打了个欢快的圈,就游走了。
沈濯放走鱼,坐了下来,闭目调息,准备按照柳枭教过他的方法,离开幻境。
然而他才刚闭上眼,脑袋突然一痛,一个石头滚落在地——是刚才攻击他的石头。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人。
好端端的天上怎么会有石头下来,还砸到他?
沈濯揉了揉脑袋,继续闭目调息。
然后又被砸了一下。
沈濯被砸得疼,弹跳而起,直揉脑袋,再仰头时,天边多了只彩鸟在盘旋。
那彩鸟比寻常的鸟身形更大,通身斑斓,尾羽极长,口中叼着一颗石子,又朝沈濯扔去。
沈濯躲开,问那彩鸟:“是你在砸我?”
彩鸟落地,收敛羽翼,在高石上盯着沈濯,发出一道女孩子的声音:“池子里的鱼不是你的你要去捞,特意钓上来送给你的鱼你又不要了,看来你也不是很喜欢鱼嘛。”
这鸟竟然会说话!
不过沈濯如今已经见识过许多怪诞,很快就接受了,他道:“不是非要占有,才叫喜欢。”
“是么?那你为什么还要占着柳枭?”
她认识柳枭?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个,沈濯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你是沈濯吗?”
“我是,你是谁?学宫的弟子么,你怎么变成彩鸟了?”
“什么彩鸟,这叫凤凰!”那凤凰趾高气昂道:“你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我今天找你只有一件事,你只需应了就是。”
看来这人大概不是学宫的弟子。
那会是谁?
沈濯问:“找我什么事?”
凤凰道:“这事也不难,我要你离开柳枭。”
沈濯觉得她的要求很奇怪,“为什么?”
那凤凰翻了个白眼,仿佛很看不惯沈濯:“你怎么天天就知道问为什么?真是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皮的人,你们仙门世家联手谋害皇室、发动宫变的恶行罄竹难书,做了这样的事,你还好意思赖着柳枭,我好言劝你一句,趁早滚吧!不然以后可有你好果子吃。”
什么宫变?
仙门谋害皇室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沈濯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在这装,你多大了,霍昭怕你们,吃了个哑巴亏,我可不怕。听不懂,就滚回家问你爹娘去,你哥不是也在吗?你去问他啊,不过他最伪善了,可能还不一定会告诉你呢。”
听到沈榅被骂,沈濯顿时急了,“你说什么呢!”
那凤凰飞到沈濯跟前,如森林中巡视领地的百兽之王发现了入侵者一般,绕着沈濯转了一圈,低下头在他耳边说:“我说,你哥费尽心机把你这个废物送进稷阳学宫,将你安插在柳枭身边,还假惺惺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乃是天下第一伪善之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识相,就离我们皇室的人远一些,有多远滚多远!”
沈濯脑袋一嗡,怒气上涨,伸出爪子,打了凤凰一下。
那凤凰被他一巴掌拍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掐着嗓子怒不可遏道:“你敢打我?!”
沈濯打的时候完全没过脑子,下意识就动手了,他正懊恼自己先动手不对,下一刻,那凤凰就猛扑过来,啄沈濯的耳朵毛不说,还用翅膀扇他。
沈濯耳朵痛、脑袋痛、四肢痛、哪哪都痛,他再忍不了,见躲不过,干脆还手,一猫一凤凰在那打得不可开交,彩色的羽毛和猫毛满天飞。
幻境之外,围观到这一幕的弟子们纷纷惊呼,沈榅更是浓眉一拧,站了起来。
“不准、不准你说我哥……”
“我就说!你离不离开柳枭?”
“不离……凭什么听你的?打死我也不离!”
“你不离?”
那凤凰原先还和他小打小闹,这下子直接抬爪把沈濯按在溪边的石子滩上,她力气极大,死死压制着沈濯,沈濯脑袋着地,四脚朝天,磕得头晕眼花,身体都软了,嘴却还硬着:“不离,就不离!”
“为什么不离,你喜欢柳枭?”
“我喜欢柳枭,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沈濯瞪着她放狠话,露出罕见的攻击性。
“终于肯露出狐狸尾巴,不装了?”那凤凰眼中杀气比他更盛,冷笑道:“既然打死都不离,那你就死吧!”
说罢,凤凰一口咬住沈濯的后脖颈,将他甩进了溪流里。
加了700 字。
注:“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
——出自宋·张拟《棋经十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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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观棋三问掌宫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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