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刚说完，那边楚鸣弦的钓鱼钩就有动静了，她将鱼竿一扬，一尾小鱼就被钓了上来，跌在地上活蹦乱跳地扑腾着，渐渐地就扑腾到沈濯的面前。
沈濯用爪子去拨了一下，还没碰上，毛发就被溅了几滴水，他又飞速收回爪，仰头看师长。
楚鸣弦说：“送你了。”
鱼离了水就不行了，一直在蹦，沈濯碰见离水的鱼也不行了，一直后退，“送、送我？”
楚鸣弦收了鱼线，从那块石头上一跃而下，路过沈濯，余光在他身上轻扫，道：“你不是喜欢鱼么，听闻你上回在落霞峰为了捞喻时微的鱼还掉到池子里去了？”
沈濯：“……”
他都没有见过这几位师长，他的事迹就已经被她们知道了。
肯定是喻掌院在到处乱说。
但是师长授他以鱼，沈濯不能不收，他道：“谢师长赠鱼。”
这时那捣花的女子又说话了：“楚鸣弦，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就送他一只鱼，管了上顿没下顿的，能行嘛？”
“他是只猫，捕猎是天性，自己不会去抓？”
“这话不假，只是到底年纪小，怎么放心？万一又和上回一样掉到池子里去怎么办？”
楚鸣弦回呛道：“下你的棋吧，一心多用，当心输个精光。”
那女子不甚在意：“输就输嘛，输给掌宫大人又没什么。”
她话音才落，就哎呦一声，像是被什么人隔空打了一下，然后沈濯就眼睁睁看着她猝然化作数片桃花瓣，随风而散，不止是捣花的这女子消失了，她周围煮茶、温酒、抚琴的女子，也都于刹那之间化作片片灼艳桃花，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瑰异诡谲之美。
沈濯正错愕，一道柔婉的声音从泛舟亭传来：“鸣弦，带他过来。”
“知道了。”楚鸣弦先应答亭子里的人，又瞥了柳枭一眼，最后对沈濯说：“跟上。”
说完她便顾自在前带路，柳枭见沈濯不动，提醒道：“走吧，掌宫见你。”
沈濯跟上。
跟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等等……掌宫？”
考核他的师长，竟然是掌宫？！
柳枭道：“嗯，怎么了？”
没怎么，沈濯只是觉得他的压力有点大。
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见这位神秘的掌宫，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境下，但他此刻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到了泛舟亭，沈濯能看清下棋者的脸了，正对着他的那位，身披鹤氅，手抱暖炉，唇色偏浅，隐隐带些苍白的病气，气质雍容典雅，想来应该就是掌宫大人了。
沈濯不仅惊讶于她的年轻，还惊讶于她的温和淡然，看上去不带任何攻击性的一个人，却身居高位，掌管着王朝第一的修仙学府。
相比之下，她对面那位和她手谈的女子、以及她身后的楚鸣弦，气场看着要吓人许多。
手谈那位，便是化作桃花消失不见的师长了，她额点花钿，衣香鬓影，仪容明艳，指尖夹着颗黑棋久久不下，看似在笑，却给人一种她正在筹划着什么阴谋之感。
楚鸣弦的吓人就简单多了，一眼可见的不好惹，见面前的人一直举棋不定，抬脚踹在她坐着的石凳上，“你个臭棋篓子装什么高深呢，还下不下，不下就滚。”
“下，这就下。”那女子这才慢悠悠地落子，“我倒是想让座，只是弟子变成了猫，该怎么和掌宫对弈呢？”
楚鸣弦道：“让柳枭帮他执子不就得了？”
“是了，我差点忘了，空林是他的监考官，行吧。”那女子还真起身让座了，她弯下腰，对沈濯道：“那就劳烦这位小猫道长，帮我这个臭棋篓子收拾一下残局了。”
她摊开掌心，上面是另一颗黑棋。
沈濯盯着那枚黑子看，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沈濯回头，看到朝葵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他齿间咬着一柄匕首，正赤手与一只身形巨大、面目狰狞的妖兽搏斗。
那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向朝葵扑去，朝葵闪身躲避，抓着灵兽的角跃至其头顶，趁其不防之际猛然出击，将匕首扎进灵兽眼中！
“哥，快动手！”
妖兽仰天长啸，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吼，欲将朝葵甩下，朝葵一手扒着兽首，一手紧握匕首不放，又往深一寸，呼唤朝槿。朝槿挽弓，拉满弓弦，手却在轻微颤抖。
朝葵又喊他：“快点哥！我支撑不住了。”
朝槿闭上眼，松手，箭羽破空而出——
“铮！”
利箭朝着心魔穿心而过，悬崖之上，霍昭卸力倒下，半跪在地，历经鏖战，他脸上都是汗，那汗顺着他的脸流淌，一直到下颌，最后坠落，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滴答。
下雨了。
霍闲立于雨中，眼中神情晦暗，他浑身湿透，长剑脱手，碎成两截，剑刃闪着细细的银色光泽，一抹红从断裂的剑心晕开……
他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
“怎么样，小道长，你帮是不帮？”
一道清脆如铃的声音猛地将沈濯的思绪拉回，眨眼功夫，万相皆消。
眼前，是师长的手掌，掌心之上，还是原先的那枚小小棋子。
刚刚发生了什么？
怎么他一会儿没留神就又跑到其他地方去，还看见了其他弟子的应试场景？
他整个人都懵了，直到师长又喊了他一声，他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皆是虚相。
“帮不帮呀，倒是给个准话啊？”
如果不是自己也在应试，沈濯一定会先着急忙慌地向柳枭打探，刚才那些是怎么一个回事，但此刻沈濯不得不暂时放下其他，专注自己的难题。
一位师长正在邀请他帮她下完剩下的棋局。
帮棋艺不精的师长挽救残局，这没什么，沈濯义不容辞。
但问题是——沈濯根本不会下棋！
就算沈濯此刻变回人，也无济于事。
怎么学宫大考还考棋艺么……
柳枭也没和他说过这个啊？
沈濯局促道：“回师长，弟子……弟子不会下棋。”
“你不会？”对方又收拢手指把棋子收回去。
沈濯正要点头，听得掌宫打断道：“云黛。”
她喊的是这位女子的名字。
云黛敛容起身，掌宫垂眸，柳枭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老师。”
掌宫微微颔首，道：“坐吧。”
柳枭上前把沈濯捞了起来，抱着沈濯坐在掌宫对面，沈濯的视野终于开阔，能更好地看清掌宫了，而那盘棋，也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面前。
看不懂。
并且不知为何，看到这些黑白相间的棋子，沈濯还升起一种莫名奇妙的冲动——他很想掀棋盘。
他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按着自己的爪子，看向掌宫，一动不动。
掌宫似乎未注意到他，与柳枭寒暄：“空林近来可好？”
柳枭道：“一切都好。”
掌宫又问：“小濯呢？”
突然被点名关心，点的还是他的小名，沈濯有些受宠若惊，他说：“回掌宫，我也一切都好，多谢掌宫关心。”
“那就好。”掌宫问完好，就开始问道了，“今日考核，我只有三个问题，你答完就可以回去了。”
才三个问题？
幻境大考从早到晚，要经历的考验五花八门，掌宫居然就考他几个问题。
沈濯觉得掌宫这是在明晃晃给他放水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想他。
但掌宫的问题估计也不好答，沈濯仍旧严阵以待。
掌宫道：“喻掌院先前在江上考了你们一道题，此境何境，此夕何夕，你还没有答，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前面有那么多个答案在，沈濯听了觉得都很好，自己反倒没有细思这个问题，谁知道掌宫会考他这个呢。
也不知道是掌院给他透题了，还是掌宫根本没有事先准备题目，知道喻时微问了这个，就拿来用了。
沈濯环视周遭，四周花团锦簇如诗如画，沈濯却脑袋空空一片茫然，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却在这个时候，如同福至心灵，他心间浮现出一句话。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有漏皆苦，
涅槃寂灭，五蕴皆空，方得解脱。”
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不太像。
沈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过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但这几句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涌现。
而他接下来的回答，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被他说了出来：“此境，无常之境，此夕，无我之夕。”
此话一出，饶是柳枭都吃惊地挑了下眉。
别说柳枭吃惊，沈濯自己也十分吃惊，他抬爪不可思议地碰了下自己的嘴巴，但想到自己不是靠猫嘴说话的，又悄悄把爪子放下了。
掌宫却神色如常，道：“何解？”
何解？
沈濯就像是被谁递了一张小抄，小抄上写着答案，他也不管是对是错，拿到答案就一股脑儿誊抄进考卷中，根本无法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深意。
亏着他此刻的神魂是在一只小猫的躯壳中，可以在旁人面前掩饰他的迷惘，倘若现在他是人身的话，早就原形毕露了。
沈濯只得自己将自己亲口所说的这句话揣摩了一遍。
无常，照他所理解的，指的是变化不定不可预测。
无我……
他思考太久，看在别人的眼中，就是一副走神的模样。
这时，爪子被柳枭捏了一下。
沈濯还陷在思考里，下意识搭理了一声：“嗯？”
柳枭道：“掌宫问何解。”
沈濯回神了。
“回、回掌宫，弟子是这样想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回答要紧，他字正腔圆道：“弟子说此境无常，是因为在外界凡间，时间是有规律的，昼夜更替、四季轮回，就像弟子刚才看到的灯画中画的那样，周而复始，是有常不变。但华胥幻境却不同，从弟子进入华胥幻境起，这里头就变化莫测，江上下着雪，岛上却是春日，弟子上岸时不慎踩到幻境阵眼，经历了早晚一天，可实际上却只是一瞬，这是时间上的无常。云黛师长手上的那颗棋子，它只是一颗很小的棋子，弟子却从它那里看到其他弟子应试的场景，包罗万象，这是空间上的无常，还有……”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睁着那双圆猫儿眼又一副灵魂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样子了，柳枭问：“还有什么？”
沈濯便继续道：“还有，弟子明明是人，却莫名变成了猫，云黛师长明明是一个人，却可以化成很多人，这是人的无常。华胥幻境变化多端，不为人所预料，所以我说此境，是无常之境。”
掌宫耐心听完，问：“那此夕无我，何解？”
何解？
沈濯也不知道怎么解。
无常他还能联想一番，无我他就真的想不出来什么高深的话了，他只好把自己理解的字面意思道出：“因为幻境的我，并不是我的本相，所以是无我。”
“好。”掌宫道：“那我要问第二个问题了。”
这就问第二个问题了？
那他这第一关过是没过？
沈濯不敢问，他说：“掌宫请讲。”
掌宫道：“第二个问题，你说幻境中的你不是你的本相，但我所见的此刻的你，却与我印象中的外界的你，并无两样，请你论证，为何相非本相？”
这个问题竟然不属于第一个问题，掌宫还是对他太好了。
好在，这个问题，沈濯倒也不是不能答。
而答案也很简单：“回掌宫，弟子本相为人，不为猫。”
沈濯听到云黛又笑了。
这就罢了，关键掌宫也笑了，她不笑时如庙中神像，端庄不可侵犯，一笑起来就生动多了，仿佛仙人下凡，问沈濯：“你既然用佛法答我，那应该也知道，佛家还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之身体发肤，都可以是表相，为何说是你的本相呢？”
沈濯脱口而出：“那我的本相是什么？”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怎么回事？
平时缠着柳枭追问两句也就罢了，这怎么还在考试就问起师长来了？
这下好了，一时间，不仅掌宫、云黛二人笑了，就连柳枭和楚鸣弦都笑了。
掌宫给他答案：“这不就是你的本相吗？”
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出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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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此境无常此夕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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