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麓有个名闻遐迩的千年古渡,名曰西津渡,又称金陵渡。
金陵渡南衔京口,北抵广陵,自古以来便是吴楚通津的古渡,素有江南第一渡的美称,江水浩荡贯通南州,两岸繁华,文人墨客、侠士商贾,天下名利之客往来不绝。
沈濯下渡船时,已经是又一个深夜。
虽是夜间,码头处却热闹得很,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灯火连绵亮若白昼,沈榅一早便到了,坐在岸边的茶肆门口等着接人。
沈濯远远就看见他,下船后直奔他而去。
“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借过——”
周遭人头攒动,他走得急,街上赶车的小贩吆喝着迎面而来,沈濯避让不及,仓促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个坚硬之物。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沈濯身上一轻,被人从身后一手揽过腰抱了起来,往边上带。
与此同时,一股幽凉清冽的气息袭来,像是雪后梅香,干干净净地包围了沈濯。
卖货郎推着车摊擦肩而过,沈濯被人圈在怀里,很不习惯,下意识慌张地伸出手,按在搭在自己腹部的那只宽大的手背上,身后之人随即将手抽走,扶住他肩膀,帮他站稳。
沈濯平稳落地,他侧首抬眸,看到对方衣袍领口上金线绣的纹络,目光再往上,是这人的喉结、下颌、以及冷淡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对方却偏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匆匆提步离去,只留给沈濯一个背影。
从背影看,这人穿一身墨青长袍,以一根桃木簪和一条青白相间的发带束发,身量颀长挺拔。
应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仙门弟子,气质虽冷,却贵极雅极,清绝出尘,渡口人来人往,他混在汹涌的人潮中,仍旧可以被一眼找到。
被出手相助了,是该上前说一声谢谢的。
沈濯有意追上前去道谢,没走两步,胳膊肘就被人抓住了,转头一看,正是来接他的沈榅。
“你没事吧,被碰到哪里没有?”沈榅神色些许紧张,抓着他上上下下一通检查。
沈濯连连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好,我和你哥打老远就看到你了,都是靖尔兄,非要买什么琼花露,不然我们早过来了。”
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沈濯这才注意到沈榅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这二人和沈榅年纪相差无几,皆佩了剑,身形偏瘦那个长得格外好看,气质儒雅,意态风流,乃是沈榅的同窗挚友,江南四大修仙世家之一出身的苏昱。
另一人个头高高大大,面容英俊潇洒,手中提着两只红绸封口的酒坛子,想必便是苏昱口中那靖尔兄了。
孟靖尔露齿一笑,把酒抱在怀里拍了拍道:“什么琼花露,这是菊花酒好吧,古语有云‘饮菊酒,祸可消’,正好今儿个重九,拿来给咱们小濯接风洗尘再合适不过了。”
“怪我,是我没跟上……”元砚姗姗来迟,正低声向沈榅告罪,孟靖尔听到又说:“不不不,怪我怪我。”
“我真、真没事……”沈濯指着人潮某个方向,“那人拉了我一把。”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长街对面停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前乌泱泱站了一堆侍从,清一色的宽袖兽纹黑袍皂靴,袖口收敛,腰间佩刀,领头的是个穿着轻甲的青年男人,正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俯身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随后便开道带队离去。
沈濯要指的那个人却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是霍家的马车。”苏昱一眼就认出了,“上京的贵公子居然会出手助人,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语气颇为阴阳怪气。
孟靖尔问:“你怎么知道是霍家?”
“除了他家还有谁出个门这么大阵仗?”苏昱抱着双臂悠悠说道:“那马车上挂着的灯笼不是写了么,那么大个霍字,瞎子都看到了。”
没看到的孟靖尔本人:“……”
“霍家的马车?”元砚听到这句话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沈濯注意到她握着刀柄的手很是用力,不禁问:“怎、怎么了吗?”
“没事。”元砚咬牙切齿。
……沈濯觉得很有事。
莫非霍家的人和元砚师姐有什么过节?
他再一看其他人,却见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样,他哥抿着唇默不作声,孟靖尔浓眉倒竖,苏昱的笑……也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冷意。
怎么回事?难道在场的人都和这个霍家有过节?
沈濯拽了拽沈榅的衣摆。
“怎么了?”沈榅这才回过神,垂首问道。
其余人也纷纷低下脑袋看他。
沈濯顶着一道道关照的目光,仰起头慢吞吞来了句:“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话音落下,沈濯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众人顿时皆笑,莫名都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昱一把揽过沈濯肩膀,两眼弯弯道:“这是一路都没怎么吃东西吧?走,今夜哥哥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好好吃一顿去。”
*
苏昱带沈濯来的是南州当地一家著名酒楼——千樽楼。
夜市食肆林立,苏昱拉着沈濯朝热闹处走,沈榅等人就在这两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还没到吃饭的地方,远远就瞧见那门口排着一条长龙,一进门,又见这里头装饰豪华,十分气派,几乎是座无虚席,食客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显然是生意极好。
沈濯却没有等,他们一出现,立刻就有小二来迎他们上楼,原是苏昱早在此处定好了座席,只等人来。
沈濯落座,等上菜的间隙,听到楼下惊堂木响,说书声来:
“世人皆知,天地之初,鸿蒙未开,万八千岁,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天地合气,而万物自生。世间万物都离不开‘气’,天有阳气,地有阴气,草木有草木之气,凡人诞生后,又有了五谷烟火之气,仙人修行则倚仗真气灵气,南州城乃修仙圣地,自不必说……”
“这老头气来气去的,还在说蒙学呢。”苏昱见沈濯听得认真,插了一嘴道。
台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转而又道:“就比如南州城如今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天荫宗苏氏,其先祖青木子就是依靠一株灵木之气得道化仙,开山立派,据说此人一岁开蒙,三岁入族学,十七岁高中榜首,二十岁登堂拜相,官运一路亨通,之后却辞官回乡,遁入玄门,一朝悟道,创下天荫宗数千年修仙基业……”
苏昱抚额。
沈濯转头,问:“他是不是……是不是能听到、你讲话?”
孟靖尔哈哈笑,没等笑完,却听那说书人又道:“远的不提。近百年来靠江南灵脉之气得道者也不在少数,比方说前几年刚兴起的渔阳孟氏,听闻先祖发迹之时,不过是个砍柴的樵夫,大字不识,一看书就头晕,却不知怎么竟教他在上山砍柴之时捡到本稀世的功法宝典,这位祖宗少时读书别人求他读都不读,愣是个打死也不读,这会子却好学起来,央人来读给他听,他于山中一通苦心钻研,倒还真学出了名堂来,也是得了道、升了仙。”
孟靖尔登时变脸,笑意转移到苏昱脸上。
沈濯:“这位先生好像是冲着你们来的?”
沈榅见沈濯听了连结巴都好了,也是啼笑皆非,“是也不然,他天天胡诌,你再听听就知道了。”
“说那孟氏做什么,他家不过瞎狗踩到屎——走狗屎运罢了!”
“就是就是。”
“还是说回江南四大家吧!”
“对啊对啊……”
“好好好,老朽依客官们的。既然提到了南州苏氏,那就不得不提浔州沈氏,苏氏以文冠绝天下,沈氏则是武中翘楚,要说这渡生宗沈氏可大有来头,别人家发迹功在一人,他家却有三位——这第一位正气浩然,一柄灵剑惊动天下,妖魔见之遁形,鬼怪见之求饶,真乃不世出的少年英才,他一出,世间的剑修,竟是无一人能与之相敌!”
“第二位则是位姑娘,人长得花儿一般娇,手上那把刀也耍得花儿一般漂亮,你今日欲与她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她明日提刀将你头颅砍下挂树梢上,不愧是断情绝爱之刀痴也!这不自然么?也得道了。”
“再说这第三位……啧,这第三位么,据说也是冰雪聪明,颖悟绝伦,其体质更是世间罕见,妙不可言!诸位可知道是什么——?”
听到这里,沈濯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闷着一张脸,对沈榅道:“哥哥……他说的、他说的是我们呢。”
不错,这位说书先生所说的这三人正是浔州沈氏的三个稷阳学宫在修弟子——沈榅、元砚、沈濯。
那想必刚刚苏、孟两家的先祖事迹,也带有不少此人的杜撰成分了。
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真的不会被抓起来吗?
答案是,不会。
非但不会,酒楼中人还纷纷应和、踊跃回答:
“我知道!不就是那传说中的蕴灵体?听闻世间只此一人,有这体质之人可生发至纯灵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这岂非是天道气运之子,天生的修仙圣体?”
“可不是,真是人各有命,别人辛辛苦苦修炼攒的灵力,他一出生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呐……”
“羡煞我也!”
“靠体质算什么能耐,得有命享才是正理,空有天赋而力不能及,如稚子怀金于闹市,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且看他担不担得住再说吧,不然福断了命没了,便是天生蕴灵圣体又如何?”
旁人都是低声议论,唯独这人嗓门大,突兀响起,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苏昱他们不约而同都去看沈濯的反应。
沈榅一向和颜悦色,听到这句也蹙起了眉,显然不悦。
而莫名被卷入风浪漩涡中心的沈濯……
沈濯在埋头吃鱼。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不错,正是蕴灵圣体!”
他也不再卖关子,铿锵直言道:“世间仅此一人,贵不可言,说是天道气运之子也不为过。自数百年前四方降魔之后,天下灵脉枯竭,如今四方诸境灵气凋敝,仙门败落,多少人苦苦修行仍不得其法,却横出这么一号人物,气为万事万物之根本,而今天赐此等机缘灵泽,此人必定得道成仙,人挡杀人,魔挡杀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时,楼上某处雅间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说得好,赏。”
话音落下,只见不知何处而来的金叶子漫撒至台上,如金色星雨,纷纷而下,璀璨至极。
加了1000 字。
附一个略OOC小剧场:在线采访一下稷阳学宫少年小分队,今天玩得开心吗?
苏昱:不用上学可以出来玩了,开心。
孟靖尔:不用上学可以出来吃喝了,开心。
濯:不开心,听到假说书了,怎么维权?
濯他哥:弟弟听得好认真,不忍打扰。开心是什么?有我弟开心重要吗?
元砚:本姑娘竟然会把人跟丢了,这不科学……(还在复盘根本没在听
少年枭:原来我第一次见老婆转身就走了,我真装啊(此生不会再开心
魔头枭:开心,说吉祥话的都赏。
祝大家看文开心![撒花]
注: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出自明· 程登吉《幼学琼林·天文》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
——出自东汉·王充《论衡》
文中渡口有参考西津渡,其余架空,不必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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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渡口初遇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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