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雁平丘派亲兵去找来了刘芳。前一天刘芳半夜被熊承晖从床上拎起来,挨家挨户收火油,几乎一夜没睡,早上走得急切,鞋都穿反了。
亲兵把刘芳带到了议事厅,雁平丘还在听斥候回报消息,周不辞坐在一旁,刘芳看到这个阵势,也只好俯首默默站在一边,斥候说,岱钦昨夜派人抬走了一具尸体,应该是他囚禁多日的大哥,乌云卓果然连夜往狼头部落派了信使,幸亏周先生料事如神,已在踏狼沟射杀,信件也一同截获。刘芳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心说难怪收了一宿火油,这怕是要打仗了。
等斥候回报完退下后,雁平丘拿起茶杯猛喝了两口,对刘芳说:“刘大人昨夜辛苦了,请坐。”
刘芳汗涔涔地坐下来,拘谨地把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摩擦,寻思该怎么开口。
“不知将军……”好不容易,刘芳想到了开场白,可他还没说完,雁平丘突然问道:“刘大人来雁守多少年了?”
“十三……快十四年了。”刘芳迟疑地答道,他不明白雁平丘怎么问起这个,心里快速地算了一下。
“十四年……刘大人初到雁守之时,念州也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啊。”雁平丘也不急着把话说尽,甚至有点从容。
“是啊!那时,将军才八岁嘛。我是看着您长大的……”
“刘大人,我先替雁守百姓谢谢您。”
“不敢不敢,将军说的哪里话。”刘芳听雁平丘这一句一句的,听着意思是要拿他祭旗,吓得直往下出溜。
“念州虽是龙牙军守着,但这雁守镇,若没有您,可断不会有今日的景象。”
“将军您这……唉……也不是……”刘芳眉毛也耷了下来,说话声越来越小,跟蚊子哼哼似的。
“刘大人,我也不绕弯子了。”雁平丘抬头看向刘芳,刘大人心说您这弯子再大点都给我甩飞出去了。“恳请刘大人守住雁守一日,守住这一次,开春之后是三年一期的回京述职,我雁某亲自护送大人。”
“啊?”刘芳懵了。
“刚才斥候说得清楚,大人想必也都听到了,乌云卓此次举兵来犯,人马是我军的五倍不止,需要您去通知镇上百姓,这几日躲进各家的地窖中,不要随意出城,以免遭遇不测。”雁平丘不急不缓地说道。
“五……五倍……”刘芳双腿打战,他记得刚到雁守的时候,光是清理压坏田地的尸体,就用了三四个月,当时已经快要入夏的天气,为了防止生出疫病,连他自己都卷着裤管跑去挖坑。他花了十几年,把那一战后荒凉的雁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若是再来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心力。
“正是。”雁平丘站起身,示意刘芳跟他到沙盘旁边,他拿着短杆指着方位,说:“乌云卓从阿鲁河过来,将从北门正面进攻,由于此刻兵力悬殊,我们不打算正面交锋,所以这三处……”雁平丘在北门、东门、和西门各点了一下,“请刘大人守住一昼夜。龙牙会从南门出城分东西两路离开雁守,西路将与从迤城回来的部队会合,而东路将会绕过阿鲁河,从后方切断乌云卓的部队。最迟两日,两路军将在阿鲁河南岸会合,佯装援军合围乌云卓。”
“啊这……”刘芳听他说的云淡风轻,后背一层细汗都贴了衣服。
“只要大人守到我们回援围堵,任务就完成了。”
“下官……下官……”刘芳怎么都没算到雁平丘上来就给他布置了个守城迎敌的任务。他心下忐忑,十四年前一战,两方都元气大伤,近些年更因为乌云卓的老单于年迈,狼头部落也青黄不接逐渐凋零,雁平丘带着人一点点地蚕食草原,把蛮子一路往漠北赶,已经很少有战事发生了。刘芳来到念州以后兢兢业业地建设雁守,关于战争,他从来都是看着雁平丘带着大军走远的背影,如今被人堵在家门口守城这种事情他做梦都没想过。
“刘大人”雁平丘话锋一转,说:“家姐乃逸王正妃,当今圣上的亲婶娘,能不能回惠都,倒也不必去求告什么御史。此战过后,朝中若有肥缺,就仰仗刘大人补上了。但若是到时,您带着一个城破人亡的政绩回去,只怕今后的仕途是否平顺事小,项上人头也未必留得住。”
刘芳擦着汗,腿肚子转筋,想要下跪,被雁平丘一把扶住,他跪也不是起也不是,半曲着膝盖,一时间动作很是尴尬。他想解释一下,但又觉得没什么好拿出来解释,事不宜迟,他迎着雁平丘的眼睛,吞了一下口水,两手抱拳道:“将军,下官一定不负所托,经此一战若还有机会,下官请……请将军吃酒。”
雁平丘夹枪带棍软硬兼施的一套说辞,本是想着刘芳会推脱一番才特意准备的,结果刘芳这么干脆地应下了,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刘芳走后,他有点愕然地回头看了看周不辞,周不辞也对他做了个狐疑的表情。
雁平丘跟周不辞这个年纪的小年轻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刘芳从车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在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嘀咕,他其实想跟雁平丘解释一下,自己不是什么贪图富贵权柄的人。但眼下蛮子要打到家门口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做什么事,对念州,对雁守,对眼下这场守城战都不重要。若真像雁平丘所说,一个弄不好城破人亡,到时候便是请他回京给他个阁老做,他也是没脸去的。
十六年前,元庆十四年春,刘芳初入朝堂,心里被一腔报效朝廷的爱国热情填得神采奕奕。他是在梦里也想做个好官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得那些龌龊的勾当。这就得罪了上面,一来二去,遭奸人构陷,被一纸调令支出了惠都。
他不甘心,他从来都没有甘心过。
他眼睁睁看着时任户部尚书的钟隽把钱塞进兵部,胡乱给原位上的人安插了个罪名,把自家的那个连话都说不清的纨绔子侄填了空缺,然后又眼睁睁看着这位说不清话的子侄双手接过了念州总指挥使的军令。刘芳私下去找了多年同窗好友,同期入朝为官的户部主事郭傥,想要联合言官们弹劾,没成想郭傥转身就把他卖给了钟隽,换了京郊一处大宅子。可就在刘芳调令下来的那天,郭傥却因为谋反的罪名被砍头抄家,在刑场外曝尸三日。
临走前一夜,刘芳顶着大雪偷偷去了刑场。
郭傥的尸体被穿了锁骨吊在高杆上,冻得硬邦邦的,像个石雕一样。可这尸体是会说话的,刘芳看着它,尸体说:“你看,你头顶乌云密布,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就像这朝廷的天一样,你能看到什么?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尸体又说:“你看你的脚,埋在雪里,拔不出来,可这官场的水,远比这雪也深得多。”
刘芳喃喃道:“可是我不甘心。”
尸体说:“你想以一己之力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简直是痴人说梦。你看看现在的我。”
刘芳攥着调令离开惠都,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把那个冻得硬邦邦的尸体,也狠狠地吊在了自己心里。贪官横行,朝纲颠倒,这都是帝国大厦将倾的预兆,自己十年寒窗的结果,不是看着自己想要造福的地方生灵涂炭还没有还手的力气,他会回来,他一定要回来。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车夫一挑帘子,看到刘大人在里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吓了一跳,大呼小叫地喊着“大人”,刘芳让他一喊也吓了一跳,连滚带爬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撩着袍子召集衙役去了。
雁平丘攥着短杆走来走去,看上去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哪里还有个纰漏,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周不辞拍拍他的肩,说:“将军,不至于。”
雁平丘:“……”
雁守百姓对于大规模转移到地窖里这种事简直太手到擒来了,刘芳的消息放出去,不出半天城里就看不到人影了,偶尔有几条野狗追着跑过,看到空空的街道,狗也懵了。
周不辞让关醇带着阿笋也去镇上的地窖里躲着,关醇一开始怎么也不肯,梗着脖子说自己生是龙牙军死是龙牙魂,剩下的口号还没喊完,就被雁平丘拎着一脚踹出了门。
关醇抱着阿笋,委屈地站在门口,小声叫了一句“将军。”
雁平丘:“快滚。”
关醇垂头丧气地把阿笋往肩上带了带,一手拽着其格其的绳子,悻悻地离开了军营。阿笋听说有三天可以不用考诗书,兴奋地都有些不要脸了,她快乐地跟周不辞挥手,说“先先,过两天就回来啦!”。周不辞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跟阿笋道别,雁平丘冷着脸站在他身后。关醇回头看了一眼,脑子里闪过了“严父慈母”这个词,脚步虚了一下。
送走了阿笋和关醇,已经是午时了。周不辞刚要回去,雁平丘招呼道:“先生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结果周不辞转身立马坐在桌边开始狼吞虎咽。
雁平丘:“……”
周不辞嘴里塞满了饭,口齿不清地说:“今早让人拦下,耽搁了,没……没吃早饭……饿得慌。呵……呵呵”
雁平丘:“让人拦下?”
周不辞:“嗯,今早我来的路上,正赶上伙房在给南街巷的百姓送饭,里面有个叫周初四的火头兵,把我拦下了,说想随军一同出城。”
雁平丘:“火头兵?”
周不辞:“嗯,说是几个月前募兵刚进龙牙的,参军就是为了真刀真枪跟蛮子干仗,但是体格不过关当了火头兵,总看到大军出城,没机会,这次他也想去。”
雁平丘:“为什么偏偏找你说?他的上级呢?”
周不辞:“他说大家都姓周,五百年前是本家。”
“行军打仗岂能儿戏?”雁平丘说着给自己倒了杯水,“都靠本家换来换去,龙牙军不就乱套了?一群新兵蛋子,这仗打完要好好熟悉一下军规了。”
那个需要好好熟悉军规的火头兵周初四,在伙房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雁平丘问:“你为何不与关醇他们一同躲起来?”
周不辞吃得飞起,含糊地说“我一个军师我躲什么?”
雁平丘说:“今夜子时之后,我会带人出城,城里只剩几个火头兵,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周不辞百忙之中停下筷子,说:“有火头兵就好,我还以为要挨饿了呢。”
雁平丘:“……”他还想开口劝,周不辞说:“放心吧将军,我与刘大人守住城门,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雁平丘有片刻怔愣,自从军起,他从未听过有人对自己说“等你回来”,因为每次都是跟着老爹出门,回不回来只取决于雁篆收不收兵,打不打,回不回,死不死,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里,他只要站在边境线上,守好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他全部要做的。可周不辞这句话,倒像是突然给他塞过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大馒头,他还没有准备接好,心里却满是熨帖和暖了,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那你等着我。”
是夜,龙牙军从南门出了城,为了不发出声响,大家都在铁甲上罩了一层棉布的披风,佩刀上也裹了布条。齐杭带着西路一队向迤城方向进发,雁平丘亲自带着东路,绕过雁守,趁夜渡过了阿鲁河。
他们在大雪里无声地前行,虽然没有指令,但是连脚步都整齐划一,为了避免在雪上留下痕迹,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脚印,而走在最后的人负责抹掉痕迹。雁平丘回头看了看这支玄甲军队,龙牙,这是他老爹一手建立起来的队伍,这个队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跟着雁篆,像铁壁一样坚守在念州,把蛮子死死压在阿鲁河以北,那些经历过的无数战争,都变成他们盔甲上愈发刚猛的鳞片。蛮子的乌合之众在这样的队伍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哪怕兵力再悬殊,雁平丘想,这是一柄无往不利的刀,他指向哪里,哪里就会被劈得万劫不复。热血在他体内翻涌起蓬勃的战意,这一战不论乌云卓派出的主将是谁都不重要,因为他的脑袋,只能做我龙牙军的磨刀石。
天亮的时候,斥候回报了消息,熊承晖带着的人马已经于前一日将乌云卓来路上的小部落统统偷梁换柱了,还按照周先生的意思,给经过的乌云卓军队献上了掺满巴豆粉的马草和豆饼,分量特别足,保证谁吃谁拉。雁平丘想到了周不辞,轻笑出声,这人说等着他回去呢,啧,有人等着心态确实不一样,这一路竟是一点都没觉得冷。斥候说,熊承晖现在正在赶往合林川,与冯定州的部队会合,然后向西绕去乌云卓的正后方。雁平丘点了点头,让部队原地休整,在大雪里行进了一夜,雁平丘也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馕,混着烧刀子撕咬了起来。大伙儿也纷纷坐下,拿地上的雪搓一把脸,开始吞起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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