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平丘猖獗的笑声里,周不辞潦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心情,拽着一堆衣服,脚步虚浮地回到对面自己的住处。
惠都的春夜湿漉漉的,周不辞对这样的夜很熟悉,比如湿滑的房檐砖瓦,和偶尔闹春的猫叫。他转身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便觉察出身后的空气里多了一丝流动的凉意,烛火轻颤,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从房顶传来。
“谁!”周不辞抵着房门,低喝了一句,捏着衣服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回答他的是远远的几声猫头鹰叫,两高两低,寻常的叫声,混在寻常的夜里,如果他不是“沉砚”,这就只是个寻常的夜了。
“两日后二更老地方”,该来的还是来了。
周不辞苦笑了一下,背靠着房门闭上了眼。他能感觉到此刻胸腔涨得难受,一腔愁苦弥散开来,仿佛刚在一个美梦里吃到点天崩地裂的大甜头,就被人摇醒了,醒来时还是独自一人,坐在湿漉漉的房顶上出任务,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想起去年北上临行之前,彼时他还是见血封喉的“沉砚”,破例在大白天出门,把跛脚小黄猫送去位于城郊的一处香火不太旺盛的观音庙。朝堂上的暗流汹涌,大抵都是要过很久才会波及到寻常百姓头上的,甚至绝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也遇不到个改朝换代。这就好比神仙打架,凡人们茶余饭后拿百年前的事当话本来说嘴,可到底还是一派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久了,万事求诸神佛的人就少,除了掌管姻缘和负责送子的,那些具备综合性能的寺庙道观,香火都是七零八落。
他怀里揣着猫,一脚踏进庙里,一个小沙弥便过来双手合十颂了一句佛陀,问施主要求什么。他把猫递过去,说要出趟远门,怕这小畜生没人照料,常听人说“我佛慈悲”,想托我佛庇佑,日后若是回得来,就把猫接回去。他这一番话说得无悲无喜,小沙弥接过猫,看他一张丧得老长的脸,便问道:“施主有所苦。”
他愣了一下,说“无。”
小沙弥说:“人生之苦,莫过有身。集谛为因,苦谛是果。”
他想了想,终究是没有什么参透“诸法无常,诸行无我”的慧根,念叨了一句:“什么急弟苦弟,在下家中无父无母无兄弟。”说罢伸手探去摸了摸在小沙弥怀里呼噜的猫,转身走了。
时至今日,他对佛法依然一窍不通,却从其中尝到了一丝寂静的悲苦,这似乎是他搜肠刮肚从所有的情绪里找出的唯一一个可以让自己释怀的形容词。
苦吗?
苦的。
没尝过甜,便不觉苦。现下尝到了,余下那纷至沓来,非要咬着他不放的,就只剩下苦。
***
第二日雁海安起得很早,鸡还没醒,她就醒了,跑来哐哐砸雁平丘的房门,雁平丘搓着脸刚打开门,就被她一张清单糊在脸上。
雁平丘:“?”
雁海安:“来,看看,这几位预备给你相亲的姑娘,时间不多,今天就开始。”
雁平丘:“!?”
雁海安:“你那什么表情?”
雁平丘:“不是,姐,我要去上朝……”
雁海安一脸你小子可算是栽我手上的表情,说:“呵,五日后觐见,姐都听见了,洗漱去吧,快。”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雁平丘拿着一张纸,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对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周不辞拿了把花红柳绿的大扇子,无风起浪地呼扇着,“哟,将军这,挺急迫呀?”
雁平丘:“???你这扇子又是哪儿来的?”
周不辞:“昨天王妃赏的。”
雁平丘“哦”了一声,又呆呆地拿起手里的纸,周不辞也凑头过来看,一边扇着大风,一边一个调子百转千回地拖长了声音,说“嚯,安排得这么满,将军艳福不浅啊。”纸被周不辞的扇子风吹得哆哆嗦嗦,上面写着接下来几天分别要相看的姑娘们的生辰八字和身家背景,雁海安的字写得也不行,雁家一脉相承的字丑,看着就更糟心了。
雁平丘心烦意乱地举着哆哆嗦嗦的纸,耳根子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你热吗?”
周不辞晃着扇子的手在半空停下,忽然眯着眼笑了,他收起折扇,轻快地说“哦,差点忘了,别给将军冻着,病倒了就没法去相亲了。”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后槽牙咬住了。
雁平丘福至心灵,悟到了什么,他抿起嘴唇,皱着眉低下头,忽地放松了肩膀,说“好!那先生自便,我先去了。”说着“嘿嘿”一笑转身回房去了。周不辞看着他的背影,非常想冲上去给他一脚。
被请来相看的姑娘们,家里迫于逸王殿下的“淫威”,都不敢不答应,但毕竟都是书香门第,没些个势利的心思,哪怕对方是高门大户,其实私心也都是不愿女儿远嫁,后半辈子在边塞吃沙子的。
雁平丘头一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懂这其中的说法,只知道雁海安交代了,不准进园子,就站在外头看,看到可心的就跟姐夫说,再由姐夫去找媒人说亲下聘。
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不方便当面锣对面鼓地相看,于是便由雁海安引着,在自家花园子里赏花闲聊,雁平丘就老老实实站在院子外头,隔着树枝囫囵看一次,也就算是相了一回。
如此这么相看了七八个,雁平丘还没觉得很怎么样,雁海安先怎么样了,这些亲她相下来,相得嗓子都劈了,当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她为了弟弟,亲自在惠都挑选的书香世家的小姐们,一个一个懂得都太多了,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天文历法聊到四海诸夷……她雁海安,堂堂逸王正妃,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跟着爹妈杀蛮子,背着爹妈打弟弟,四书五经就不说了,坊间的话本杂文也没看过几本。
于是她终于把雁平丘叫到正厅,问:“你他娘的到底有相中的没有?”
“没有……吧。”
“一个都没有?”
“嗯……”
“那李家大姐,学识渊博,知书达理,身段出挑,肤白貌美……”
“呃……”
“那曾家大姐呢?父亲在国子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
“昨天的冯家大姐,算术特别厉害!”
“她耳朵后头有个痦子……”
雁海安一口凉茶没咽下去直接把茶杯盖砸了过来,指着雁平丘鼻子道:“你他娘的隔那么老远能看清个痦子!”
雁平丘伸手一抓,接到了杯盖,做小伏低地给家姐递了回去,说:“姐,我这……还不急……”
雁海安:“我去你娘的不急!爹娘在你这般年纪,都有大哥了!你他娘的几年回来一次!我不给你张罗谁还替你张罗!”
雁平丘赔着笑道:“姐,三哥不也还……”
提到雁平征这个混球,雁海安血压都上来了,更是压不住火,一脚蹬上雁平丘的小腿,一脚一句地往外撂狠话:“你他娘!还敢!提你!三哥!那个!犊子!”
雁平丘皱皱巴巴地被一脚一脚踹着,还想狡辩几句,一扭头,看到雁平征正哼着新曲儿回来了,雁平丘冲门口喊了一句:“三哥!姐正找你呢!”雁平征那条正要跨过门槛的腿重新抬起来,脚不沾地,另一只脚原地调转了方向,径直向门外跑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雁平丘看得心如死灰,心说真是个王八犊子,亲弟弟在这儿快被踹死了,去你娘的。
这回彻底没辙了,雁平丘挂下眉毛,没皮没脸地站定,“姐……”后半句还没想好,雁海安倒先冷静下来了,对弟弟摆了摆手,“滚!”
“好嘞!”雁平丘如蒙大赦,给家姐重新倒了杯凉茶,欢快地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这一路被他走得龙凤呈祥,心里连揶揄周不辞的话都演练好了,相亲?我他妈相你!
待雁平丘锣鼓喧天地回到院中,那个他原本想捉弄的对象也正巧就在屋子里。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压下满心的促狭和欢喜,踱到周不辞门口,两手一揣,靠在了门框上,像街坊二哥一样抬了抬下巴,“在呢,吃了么。”
“嗯。”周不辞没动,不仅没有像雁平丘以为的那样,转过头来冷嘲热讽两句,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雁平丘暗自一爽,心说啧你看看这还真生气了,走上前去刚要开口,却发现周不辞眼眶里全是血丝,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于是将要拍在周不辞肩头的手就这么犹疑地停在了半空。
“先生?”雁平丘还是试探地开了口。
周不辞说着转过头来,顶着那一双红彤彤的眼仁,开口问道“你说,世间真有轮回转世之说吗?”他语气恳切,像是真要问个究竟似的。
“嗯?有……吗?”雁平丘一时茫然。
“如若不是人呢?猫啊狗啊……牲畜什么的,也都有灵,可入轮回吗?”周不辞继续追问道。
“这是怎么了?”雁平丘那点快要把他憋炸了的小心思忽然就偃旗息鼓了,他俯下身,跟周不辞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周不辞吸了吸鼻子笑了,仿佛出窍的魂魄全被雁平丘瞪了回来,说“无事的,今日外出遇到了故人,这么问我来着。”
“那你是怎么答的?”
“我……”周不辞顿了顿,但是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心想:“原本是不信的,可是现下想信了。”
在跛脚小黄猫硬邦邦的小尸体被丢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想信了。
这只瘸着一条腿走路也要蹭着他裤脚的小畜生,此刻眼睛浑浊地半睁着,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头顶那个声音说,“沉砚,你做过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想要做什么,在这掀云阁里,都不是秘密。”他是沉砚,他不是周不辞。
***
二更,一灯如豆,周不辞单膝跪地,哦不对,眼下他是沉砚,怜生门的杀手,此刻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头发上沾着夜露,一根马尾高高扎起竖起在脑后,与平日里白衣飘飘衣袂翩然的小书生判若两人。
对面坐着的人听他将北上进入龙牙军后发生的事一一回报后,隔了半晌,才说“不错,你做得很好。”
沉砚几不可闻地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喘匀,忽然那人又说:“你明知那阉人不过一个棋子,为何要留他一命?还是你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属下不敢。”
那人摆摆手,有人从他身边的黑暗中走出来,将一只僵硬的猫尸丢在了沉砚脚边。沉砚一时间愣住了,不太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那人又开口“你离开之前,把这小畜生送去城郊的一处寺庙。”声音里带着玩味,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却很好笑的事。沉砚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那只跛脚小黄猫。“沉砚,你做过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想要做什么,在掀云阁里,都不是秘密。”
沉砚垂着头,盯着那具小尸体,一股说不清的冲动流淌过他四肢百骸,仿佛是要汇聚到他嗓子里点一团火,烧得他恨不得要咳点血出来才好。
“沉砚啊。”那人见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心情大概舒畅了许多,用一种劝人向善的调侃,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了几日庄严清净的书生,感觉如何啊?刀上的血可都擦净了?”
“属下不敢。”沉砚依然沉声道,四平八稳,仿佛用心绪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一丝动荡的气息漏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对面的人才悠悠开口道“吃了它,去吧。”沉砚摇晃一下,蓦地起身,依旧垂着头,双手接过一粒药丸,不敢与那人对视,躬着身后退着走出去。回去的路上他也没有用轻功,他甚至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更深夜重,与黑夜一样重的,是他那颗沉甸甸的快要跳不动的心。
“先生?”雁平丘轻轻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从浓稠的黑夜里拽出来,他抬起眼,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视线从空茫里拉回来。雁平丘盯着他的眼睛,雁平丘的眼仁很黑,所以即使他没有在生气,也自带着一股凌厉,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又问了一次:“你是怎么答的?”
“我不信。”周不辞笑了,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活着这么苦,要什么来世,一世就够了。”说罢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又念叨了一遍:“一世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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