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雁平丘收到了个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趁他南下入都,刚走没两天,龙牙军营那边就有奸细潜入他的住处,似乎是要偷拿他房内的一些文书,之所以没引起注意,说是因为那人打扮是个火头兵,也是个熟脸儿,正好阿笋带着狗子在附近玩儿,看到他喊了一声,才引起了注意被擒,之后什么都没交代就咬舌自尽了。
雁平丘“哧”了一声,脸上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心说钟隽他们这帮老小子就这点儿能耐到底是怎么干到今天的,真给他放水,他就折腾出这么个屁事儿,他对坐在他对面的人说“三哥,你看我说什么了。”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他的三哥雁平征。
此时的雁平征全无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画着圈,侧脸被烛光虚虚地镀了一层金边,跟雁平丘倒是有**分相似,只是比起从小不停遭受草原之神洗礼,在黄沙里滚到大的弟弟,他显得苍白细瘦些,也没有那股兵痞子混不吝的蛮横气,敛起周身的纨绔相,比周不辞倒更像个白面书生。
雁平丘转向斥候,问“别的呢?可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那个……”斥候犹豫了半晌,哼哼唧唧地还想要说什么,“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
“哪个?”雁平丘皱起眉,紧接着又刻意松弛下来,想在三哥面前显摆一下自己以德服人,不用军里那套靠拳脚聊天的操行,语气平缓地说,“说吧。”
“就是那个……那个周先生带来的小童,被奸细杀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奸细残杀幼童该遭天打雷劈似的,天边忽地轰隆隆滚起了闷雷。
“怎么回事?!”雁平丘以为自己没听清,说道:“你说阿笋死了?周不辞带着的那个阿笋?”。
“回将军,阿笋……阿笋姑娘养的狗子发现奸细潜入,便咬着不放,她过去追狗子,被那奸细一刀……一刀那个……抹……”斥候咬着嘴唇,也不忍心往细了说,顿了顿,又补充道:“狗子被踢了几脚,伤了一只眼,别的没什么大碍,只是阿笋姑娘,刀口位置太寸了……没救回来。”说罢斥候抹了抹眼角。
“关醇呢?关醇跑哪儿去了?”雁平丘压着火气问。
斥候吸了下鼻涕,答道:“那日本就是关兄弟轮值,关照了阿笋姑娘乖乖等他回去的,说是……说是……正好看到有卖梅子糖的,想去给阿笋姑娘买来着,结果就……晚了一步。”
雁平丘无意识地抠着手指,那小丫头,眼睛又圆又大,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脸怯懦又勇敢的表情,还举着周不辞买给她的糖果问他“将军大大吃不吃”呢,“呵,结果连口梅子糖都没等到。”他苦笑了一声,连“将军”都说不清的小丫头片子,周不辞教她识个字读个书,跟要了她命似的。来前答应了她,要给她带些惠都的糖果,周不辞还在市集上买了几个小花钿,准备带回去给她戴着玩儿。
周不辞之前跟他聊到过关于阿笋的事,总说要教她多读书,多识字,等以后长大了,给她起个好听的学名,神神气气地嫁个好儿郎,过好日子,然后就越说越没边,要阿笋平平安安,老了以后膝下有一大堆孩子喊她奶奶,她就给孩子们讲雁将军的事,还得讲我周不辞有多厉害。这种时候雁平丘就会抬杠,说你怎知她喜不喜欢好儿郎,毕竟在军营里长大,每日灰头土脸带着其格其到处乱跑,若是以后性子野了,想要在龙牙军里当个将领呢。周不辞也不与他辩,只说若是阿笋喜欢,骑马打仗也好,相夫教子也好,平白养她这些年,总是希望她好的。说罢又紧张起来,问雁平丘,若她真想骑马打仗怎么办?明日要请个小将军来教教她功夫,否则日后上了战场被人打了可要喊疼了。
雁平丘错愕地发现,自己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周不辞若知道了可怎么得了,丫头拢共才吃过一次包着铜钱的饺子。”
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雁平丘僵坐着没吭声,他对阿笋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可他知道她是周不辞用自己的性命从劫匪刀刃下换回来的,周不辞身后那条横亘整个后背的刀伤不就是她的一条命吗?怎么还是没能逃得过刀刃。
又一声闷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转眼就成了瓢泼,整个惠都的天野被无边的雨幕掩盖起来,变得愈发像个藏污纳垢的铁桶了。房檐上似乎还有过路的野猫急着躲雨,踏掉了哪里的碎砖瓦。
“知道了,下去吧。”雁平丘刚抬起手,又叫住了斥候:“周先生也在府上,若是遇到了,阿笋的事暂且不必说与他听。”
斥候擦了擦汗,退了出去,雁平征待他把门关好,才开口道:“老四,你怕是也察觉到了,自先帝卧病起,有些人动作便越来越大,我在惠都这些年,打听到不少事,桩桩件件都是冲着那龙椅去的。”雁平征一边说,偏头从烛火下一半的阴影里看向雁平丘。“这胃口可不只是’挟天子’这么简单。”
雁平丘还震惊在阿笋夭折的消息里,脑子转不过来,随口答道:“只要拔掉龙牙,半壁江山就在他的掌握中了。”
“是,我这还探听到了个消息,连家姐也还没说,怕她担心。”雁平征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掀云”,雁平丘低头看了看,一脸不解,雁平征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我在安平坊的眼线跟了好几年,发现了这个。”
“是那老畜生……?”
“嗯。目前尚不知道有多少人,但这些年暴病身亡的官员,恐怕都与它脱不了干系。”雁平征边说,用袖子轻轻把写在桌上的三个字擦掉了。
“我他妈……”
雁平丘话音未落,院子里忽地吵嚷了起来,他微微皱眉,刚要起身,就听逸王府的老管家在外头着急上火地禀报四舅爷,说是夜里巡查的家丁在西面院墙后头捡到了周先生。雁平丘拉开门,看对面几个家丁连抬带背,在把人往屋里送,撩起袍子冲了出去。
老管家跟在身后,絮絮叨叨,说先生大概是在墙边被掉落的砖瓦砸伤了,满脸是血地靠坐在墙根,只是愣着,谁叫都不理,若不是绊到了家丁,那一身黑衣在夜色里怕是坐到早上才能被发现,别是被砸傻了。
雁平丘脚下稍顿,想起斥候在回报时,那几片碎砖瓦落地的声音,有那么一刻他眯起眼,咬紧了牙,仿佛马上能喷出火来。他顶着雨穿过院子,立在门口,众人都向两边散开,屋里还没掌灯,借着一个恰好的闪电,他短暂地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周不辞,就这么呆愣着对视了片刻,“愣着干嘛?去请大夫。”雁平丘回头对杵在廊下的管家说,声音混杂在一个巨大的响雷中,老管家一时没听清,依旧焦灼地往屋里探头,于是他又弯下身子吩咐一遍,接着转身进门一把捞起坐在椅子上的周不辞,向床边走去。
只是短短的几步路,雁平丘感觉到周不辞在他臂弯里轻微地发抖,潮气弥漫,似乎整个雨夜的寒凉都拱在他怀里,混杂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坠得人没来由地心绪烦躁起来。
下人们跑进跑出,点上了灯,也端来了热水和帕子,周不辞靠在床上,低垂着眉眼,鬓发被血污和雨水糊得黏在脸上,任人摆布,而雁平丘也一反常态,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看着从屋檐上荡下来的雨,一言不发。等大夫给周不辞处理好伤口,所有人都退出去,他才重新走去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周不辞。
周不辞没有睡着,此刻睁着眼陷在被子里,额前包裹着可笑的棉纱,雁平丘盯了半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见周不辞没有答话,他在床边坐下,捏住了周不辞的脸,“大雨天的,飞檐走壁不合适吧?”周不辞还是不说话,任由雁平丘捏着他的下颌,眼睛直直地看着床幔,如果不是脸颊的温度,雁平丘简直要以为他这条命被个瓦片砸没了。他抽回手,俯下身来,鼻尖快要贴住周不辞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今夜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的头发从两边肩膀滑下来一些,将周不辞的脸笼罩其中,宛如一个狭小隐秘的空间,把两个人隔在这漫天的凄风苦雨之外,周不辞温热的呼吸掠过他的嘴唇。
“没关系,不管你他妈今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只能是我雁平丘的军师。”雁平丘耐心告罄,一拳砸在周不辞枕侧。
“什么都不剩。”过了良久,周不辞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手用力攥紧了身旁的锦被,“如今在这棋盘上,什么都不能剩。”冷风拢住春雨,潮湿又清冽,粉一样铺进世间,寒凉从壁缝透进来,烛火噼啪作响,伴着风雨雷电,周不辞的心里空了一大半,仿佛一个完满的水泡破裂,清脆一响,生命呼出了窍,什么都止息了。
“我他妈就只做你雁平丘的军师。”他仍说下去,不管不顾的,“既如此,我就是周不辞。”
雁平丘于近在咫尺的呼吸里,感觉到身下的人不停颤动,他撑起身,看到周不辞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想把眼泪憋回去,开始还是无声的,但呜咽辗转从他的喉间漫上来,他别过头,用侧脸对着雁平丘。雁平丘抬手把他的头发拨开,这里已经被眼泪洇湿了,怕他额角的伤口沾到。他拍拍周不辞的头,叹了口气。周不辞转回脸来,眼底通红,呜咽的声音不再断断续续,雁平丘看他忍得辛苦,用手轻按在他的眼睛上,说“哭吧,谁也看不到。”周不辞索性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两只手徒劳地捶在床上,那哭声太过用力,有几次雁平丘以为他这口气上不来了。在他的哭声里,隐约能听出他在喊“我的阿笋……没有了。”
初春一场暴雨,又把他洗成个孑然独行的孤魂野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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