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薄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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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林大淮又给自己放假,说还有一场葬礼需要他操办,叶子这些天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请阮书遥去家里陪一下她。
继砸坏他的电脑主机以后,乔叶子还用菜刀坎坏了她卧室的门,所幸的是她没有伤到自己,林大淮在拉人的过程中手臂蹭到刀锋,拉出一道很长的伤口,血珠滋滋往外冒的时候,乔叶子被吓到尖声大哭。
林大淮一边用毛巾缠住自己的伤口,一边安抚乔叶子不要害怕,一点都不痛。
这是2017年中秋节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与此同时,阮书遥和程允深正蹲在厨房蓝白拼接的地板上,头对头吃烤糊了的小饼干。
林大淮开车将乔叶子送去医院,医生透明眼睛反着冷光,跟他说,你表姐情况不太稳定,药有按时吃吗?我建议直接住院。如果情况再严重些可以强制入院治疗。
林大淮犹豫了。
医生上了岁数,脸色严肃,怀疑的眼光上下一扫,蛮生气地说:“让她父母过来,这些事要跟她父母商量。”
林大淮还是没说话。
晚上十点多,林大淮坐在病床前,抬头还是能看到四方夜空中的月光。
乔叶子被注射了镇定剂,一张脸惨白着。
林大淮还是没让乔叶子住院,第二天便回了家。
阮书遥和程允深一起去的林大淮家,当时林大淮还没走,正在镜子前试一件黑色的西装,乔叶子在看动画片,加菲猫的动画音效时不时传出来,逗得她笑出声,林大淮整理领结,偏过头喊:“哎哎哎,乔叶子你住进屏幕里得了。”
乔叶子笑笑,没动弹。
阮书遥给乔叶子带了巷口店铺的红豆汤,程允深自来熟地钻进厨房给乔叶子拿碗筷,并问家里有没有冰块,红豆汤要加冰块会更好喝。
姐弟二人似乎都对程允深很感兴趣,尤其是乔叶子,绕着程允深转了一圈,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让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颜色吃。
林大淮对人吹了一个流氓哨,程允深喊了声林哥。他们两个人之前打过照面,工作室和咩咩面包店距离不算远,他有时路过,能看见杵在面包房做面包的高个子男生。
林大淮拎着西装外套出门前,对乔叶子说:“我晚上回来,你们三个好好玩啊。”
乔叶子原本还在向程允深请教做芝士面包要放多少芝士才不会腻,听到以后脸色瞬变,扭过身不理人。
林大淮跟阮书遥摆手解释:“叶儿也想去来着,我不让。”
乔叶子这时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让她见青梅妈妈最后一面,前段时间福章爸爸临终前就没让她过去。
阮书遥看见林大淮背过身抹了下眼睛,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边,重复刚才那句:“你们三个在家好好玩。”
他走之后,乔叶子恍若失去记忆,又拉着程允深絮絮询问,怎么挑做菠萝派的菠萝。
她说话音量小,程允深音量跟着降低,两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絮絮叨叨说这些,阮书遥犹如耳朵塞了一团团棉花,抬头看见电视机上一张四人合照。
后面两个人站的是更年轻点的林大淮和乔叶子,前面是年龄有些大的一男一女,拍摄背景红彤彤的,看着像是在过年。
程允深给她看过类似的照片,上面是他们一家四口。还是在某年春节,程允深跟她说这是家人留给他的念想,在他一岁那年春节,家人们带他拍了一张全家福。
阮书遥问乔叶子能不能看看这张照片,乔叶子起身拿过来,塞到她怀里,再抬起头时眼已经红了。
“这是林大淮三年前让人拍下的,”乔叶子说,“当全家福摆在家里。”
“书遥,以后家里就剩我和弟弟了。”
阮书遥没有理清楚其中的关系,也没有询问乔叶子这张合照为什么会出现其他人。在乔叶子说完那句话以后,她下意识去看坐在板凳上画食谱的程允深。
当时她想的是,她家里也只剩自己和程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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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天程允深的听力已经有恢复的迹象,他能听见简单的字词,一句话只能听得懂百分之四五十,剩下的靠猜,所以他不是很明白面前两个女孩为什么会对着一张照片难过。
乔叶子的难过是挂在眼睛里的,一双红红的兔子眼,而阮书遥的难过不动声色,但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感受到她身上的情绪,因为他感觉哞哞跑进他心里,用爪子狠狠地抓了他一下,有点痛。
午饭三个人吃外卖,乔叶子把最后一口脆鸡堡咽下,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是青梅妈妈,旁边的是福章爸爸。
青梅妈妈的丈夫很早之前就去世了,后来她儿子外出打工一直没再回来,福章爸爸呢,早些年在工地扛水泥,被钢筋砸断一条腿,他会吹唢呐,以前在乡下帮人办白事的,不过敬老院那些人都不爱听,觉得不吉利。他们跟我们住了大半年,但最后还是执意回敬老院,我和林大淮怎么劝都不行。
乔叶子摸摸相框,说:“其实我也明白,他们怕拖累林大淮,而且我早就知道,我跟他没有亲戚关系,他当初把我从老家带出来后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但是我不想回去,爸爸妈妈逼我结婚嫁人,他们并不爱我。”
阮书遥给她撕开番茄酱的包装袋,“那就不回去,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不用回去。”
“你也是很好的人呀,”乔叶子点点她的鼻子,“不然干嘛那么照顾程允深。”
程允深手里拿着油画棒,还在努力画食谱,白色的活页纸上已经有黄油面包的样子,听到熟悉的名字以后警惕地抬起头。
阮书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神,回道:“那是因为小时候他帮我很多。”
“林大淮也很照顾我,”乔叶子剥开黄色包装袋,把糖塞进阮书遥嘴里,“青梅妈妈和福章爸爸偷偷跟他说过,他们去敬老院,让我住进精神病院,这样林大淮会轻松不少,他没有同意。”
“我们都拖累了他。”
阮书遥没有接这句话,她大致明白林大淮为什么要这样做。
早些时候,林大淮不止一次问过她要不要做他的妹妹,她一直都知道林大淮口中的妹妹就只是妹妹,跟他口中的表姐差不多。
他在慢慢扩充这个家庭的规模。
一个家庭中有爸爸妈妈,哥哥弟弟,还有姐姐和妹妹。
林大淮一步步为自己寻找亲人。阮书遥知道,如果当初她同意林大淮的提议,她也会出现在这张全家福上,甚至还会出现程允深。
“我都知道的,林大淮不让我跟过去,是担心我在现场失控,所以才让你们过来陪我。”
乔叶子摸过来一把小梳子,坐在阮书遥身后给她扎辫子。
她动作很轻,身上还有说不上来的香味,混着旧旧的阳光味道,有点像晒在太阳底下的棉花被子。
阮书遥像是把脸埋进被子一样,问她:“那他以后还会找新的爸爸妈妈吗?”
下午的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又在地板上形成一块块的光斑,那些光斑晃悠到三个人身上。程允深听得清楚时就托腮认真听,听不清时就埋头继续画画,阮书遥闻了好久乔叶子身上温暖的味道。
乔叶子眼里晃着光斑,说:“我不知道呀。”
“以前林大淮资助过蛮多老年人,有些人愿意当我们父母只是图林大淮的钱,青梅妈妈和福章爸爸人很好,他们只接受林大淮送他们的日用品,跟我们说,他们只是想要有人时不时过来看望,免得敬老院其他有子女的老人欺压他们。”
她忽然哽咽住:“林大淮也只是想要亲人而已。”
程允深这时坐近了些,指了指自己和阮书遥,“我们两个人。”
乔叶子不太懂。
他继续说,“我们两个人也没有爸爸妈妈。”
阮书遥想要出口阻拦,这并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方法,也并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必要各自揭开伤疤,亮在阳光下面,只为了让对方舒服一点,除了最后抱头痛哭,没有其他结果。
程允深却直接握住她刚扬起来的手指,很认真地看着乔叶子说:“叶子姐姐,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是亲人,你和林大哥也是亲人。”
“糖糖姐和师傅也是这样,大家都有人挂念,没有爸爸妈妈也没关系。”
乔叶子眼睛又红了,她问程允深:“真的没有关系吗?”
程允深很用力地点点头。
阮书遥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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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林大淮家吃过饭,两个人赶上最后末班公交车。
这条线上不经过市中心,也没有途径很多写字楼,末班车内寥寥几人,戴着耳机背单词的高中生倚靠在车窗上,拎着公文包下班的男人闭眼休息。
前方是被湿气环绕的霓虹建筑,阮书遥全身也同样被湿气围绕,怎么都无法驱散。
阮书遥坐在程允深前面,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后背,停在脖颈处的头发上。
她想起他白天说的那番话,甚至在林大淮回来以后又说了一遍。
胡糖在傍晚的时候跟他们通话,告诉他们最近过得还可以,这些天一直在逛咩咩读过的学校,之后打算慢慢逛完这座城市,然后再考虑是否回国。
她问起程允深耳朵的情况,并说身体康复以后,他可以先帮忙经营咩咩面包房。
她还是希望这家面包店能一直开下去。
刘国诚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怎么说话,胡糖还是那么爱笑。
阮书遥以为他们还生活在一起,糖糖姐每天会让程允深带回一些蛋糕饼干,刘叔还会时不时给大家煲汤。林大淮和乔叶子依旧是表亲关系。
她想不起来生活具体从哪一刻开始改变,这段时间大家就像在雨天转动的伞,伞面上的雨水被甩到各处。他们都在生活这条路上走得不太容易,拉车爬坡,遇到一块块的砖头。
她总是很羡慕别人过节时的团圆,能想明白自己被遗弃的原因但还是很难接受,在当过无数次卖火柴的小女孩以后,她忍不住质问,为什么是她呢?
阮书遥便这样问程允深。
程允深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探过脑袋问她:“你说什么?”
阮书遥摇摇头,她突然很想尝尝烟的味道。
林大淮心情不好时喜欢抽烟,乔叶子喜欢吃糖,她吃过糖,那股甜味在她心口荡来荡去,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烟是阮书遥选的,两个人路过一家超市,趴在人家玻璃柜上,像挑零食一样认真比较。
“这个盒子在这里面最好看。”
“□□....蓝莓味会好闻吗?”
“爆珠?跟爆竹有什么区别?哈哈哈哈会在嘴巴里嘭嘭嘭吗?”
“......”
老板摇着扇子,看他们好几眼,动动嘴唇问他们挑好没有。
他们踩着一地的水洼倒影,揣着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走回出租房所在的巷子口。
夜里起风,阮书遥抽出一支烟,别别扭扭地学人家的动作咬在嘴里,做坏事般哆嗦着按下打火机,风一来火便弯了下腰,灭了。
程允深帮她挡风,两只手掌虚虚拢住微弱的火苗,阮书遥用力吸的同时抬眼看了看火光对面的人,眼神微顿,被烟狠狠呛了一口,沙砾感在她喉咙中滚动,犹如起了一场沙尘暴。
她不会抽烟,稍稍刺鼻的烟雾绕进口腔里,眼睛都蒙上一层昏暗的影子,她当下的感觉并非烟好不好抽、味道好不好闻,而是觉得烟这种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人迷恋的地方,就好比她碰到一朵漂亮的玫瑰花,走近之后发现只是一只躺在地上的红色塑料袋。
程允深凑过来闻一闻,鼻翼微动,蛮惊讶地睁大眼睛,“是薄荷味道的。”
阮书遥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鼻子这么灵,我只觉得呛。”
头顶是路灯,路灯上面是夜空,空气中还有雨水的清新气味,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阮书遥前额的碎发被风吹乱,眼睛跟着有些乱,跟她一样坐在台阶上的程允深开始模糊,是用过的调色盘,久远的录音机,一条永远不会折回去的夜路。
阮书遥掸掉烟灰,没有要继续抽的**。她对程允深说起今天在乔叶子家发生的事情,问他知不知道叶子姐的情况就开口安慰。
程允深拍死一只蚊子,小臂内侧立即肿起一个红包,“我没有听具体,但看得出来,叶子姐姐以前过得不开心,她想念爸爸妈妈。”
在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阮书遥已经控制不住地抬头眨了下眼睛,随后把烟塞嘴里,没有用力吸,只是在轻轻咬,问他要不要尝一口。
程允深摇头,他不会。
阮书遥觉得难过并非因为程允深那几句话,她只是有些感伤,人到底能苦成什么样。她原本认为福利院的小孩子已经足够命运多舛,有很多小孩生下来以后不被期待,背负长长旧旧的一生,就算那些欺负过她的小孩子们也同样如此。
大型流浪犬和小型流浪犬,其实都是流浪犬。
乔叶子也只记得父母为数不多的善意,主动忘记对她的不公平待遇,所以她仍会想念,不一定在想念具体的人,也可能在想念她自我感觉安全的时刻。
那些被雨水冲刷掉的红颜色,原本栓牛所用的绳子,不懂事却懂得骑在她身上的弟弟,最后身穿喜庆婚服的小女孩在逃跑途中像颗红色的小石头一样滚下山,从此她脑海中的画面就变成乱糟糟的、黑色加粗的线条。
这些她统统不记得。
林大淮跟他们说起这些时喝了一口啤酒,酒水沁在眼睛里亮晶晶的。乔叶子依旧在开心地数口袋里糖果还剩多少,数一颗糖果便仰天数一颗星星。而林大淮自己的经历呢。
“谁知道呢。”
这是林大淮的原话。
他们都在依赖什么东西维持以后的生活,阮书遥觉得还是需要依赖一些爱,来自他人的爱或者来自自身的爱,真心的爱或者违心的爱,深不见底也好,表面欢喜也好。
超市老板说这款烟味道不算重,很清凉,夏天抽刚好。阮书遥却反反复复被呛到,记住它的名字,从今天开始讨厌它。
她朝深蓝色的夜空中呼出一口烟,对程允深说:“假若我在未来某一天从世界上消失,化成泥土或者空气,如果有人会为我流眼泪,想来想去,这个人也只能是你。”
程允深仍是安安静静地托着下巴看人,湖蓝色的眼睛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阮书遥直接将烟塞进他的嘴里。
薄荷清冽的味道在他口腔中蔓延,他猛咳几下,意外觉得这种味道蛮好闻。
阮书遥拍拍他的脑袋,“薄荷味比较容易吸引小动物。”
细烟不禁燃,猩红色烧到烟尾巴,阮书遥重新拿出来一支,递到程允深嘴边,让他张嘴咬住。
程允深照做,只是咬烟的姿势实在生疏,在阮书遥给他点火的时候还在说她这种想法不是很可行。
“首先,你从世界上消失那天,我应该也会一起消失,我们好好想一想到时候会不会有人为我们流眼泪。其次,你消失之后不会化成泥土或者空气,”程允深条理清晰,仔仔细细地说,“人死以后会被细菌分解,变成一些化学物质,最后再以其他形态参与到生物圈,所以你永远不会消失。”
“另外......”
阮书遥不怎么有耐心,看他滔滔不绝还要继续细讲的模样,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伸手拽出他嘴边的烟,咬住吸了一口,抬起眼皮让人闭嘴:“能不能换台,不太想听自然频道。”
说完将烟重新塞回他嘴里,感觉的自己唇边像是被水浸泡过,湿了一片。
程允深就着这支烟,一口烟还没吸完嘴唇便有柔柔的触感,湿的,热的,眼前是放大之后的阮书遥,两处草丛沾上一片露水,他屏住呼吸,而阮书遥则把口中的烟渡了过去。
他们都不太会抽烟,不会接吻,也默契地没有躲开柔软的触碰。几秒钟过去,阮书遥试着咬了咬程允深的下嘴唇,程允深则从喉咙处发出一声动静,然后学她那样轻轻咬了咬,两个人拉开一些距离,在视线对上以后双双避开,目光再黏到一起时又互相碰了碰对方的嘴唇。
这分明胜过一支烟和一颗糖。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这是来自她世上唯一亲人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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