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里啪啦地下着,砸得陈岁惜睡不着觉。
窗户没关严实,一枝半开的白玉兰顺着风挤开的缝隙伸进来,仿佛是在避雨。
陈岁惜翻了几个身,那雨就合着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叽叽喳喳个不停。陈岁惜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坐起身,有些烦躁地披上外衣下地。
推开门,一股阴冷的风就迫不及待地灌了满房,吹得陈岁惜发怔的脑袋都清醒了几分。
“杏枝,什么时辰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唰唰落在叶子上的声音。
“杏枝?”
她拔高声音喊。
雨水依旧在窗外喧哗,敲打屋檐、树叶,也敲打着陈岁惜绷紧的神经。院中的寂静像一块沉重的湿布,兜头盖脸地罩下来,把她那拔高的呼唤声也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这丫头……哪去了?
陈岁惜在房中寻了一圈,最后穿好衣物,刚要踏出房门,又想了想,拎过书案上的刀出了门。
案几下本卧着的一只毛发乌黑油亮的猫动了动耳朵,悄声缀在陈岁惜身后。
今夜这雨下的不寻常,青石板湿漉漉的,黑猫有些恹恹地跟着陈岁惜走入回廊。
沿着回廊向前,庭院中的一切都蒙在了雨中,隔着一层雾似的,看不真切。
“杏枝?”陈岁惜轻呼。
无人应答。
黑猫动了动耳朵,突然“喵”了声,吓得陈岁惜差点扔了手中的刀。
“大爷,你吓死我了,”陈岁惜小声嘟哝一句,蹲下身来,“你知道杏枝去了哪吗?”
黑猫就着陈岁惜伸出的手往她怀里一躺,伸出右爪向着东北方刨了两下。
陈岁惜顺着黑猫所指方向看去,舒了口气。
原来去了茅房。
“那行,大爷,我回去睡了。”陈岁惜把黑猫放回地上,捡起方才放下的刀拍了拍,睡眼惺忪地往屋里踱去。
黑猫蹲在地上目送她回房,随后嗅了嗅地面,几下窜入了雨幕。
今夜的雨很是奇怪。
黑猫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默默地朝着奇怪气味的方向跑去。它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嗅到这种气味了——有点淡淡的荷香,但更多的是凶戾的煞气。
气味散发点很近,大概在对面的巷子里,不过这里通常没什么人来。
黑猫慢慢向巷子靠近,到近处看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次日早。
紫云街的寂静是被一声尖叫划破的。
陈岁惜本就没睡好,被吵醒后差点拔出刀就要砍下去,最后打发杏枝去门口探探。
片刻后,杏枝面色惨白地回来了:“娘…娘子,死,死人了!”
陈岁惜草草束起发,笑:“你怎么说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怎么吓成这样了?”
“是…可那死法太诡异了!”杏枝道,“我偷偷看了眼,肠子都被挖出来了……”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不想用膳了。”陈岁惜变了神色,摸了摸鼻尖。
不等杏枝给她描述描述更不堪入耳的死状,院外嘈杂的声音就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接着柳枝跑过来,神色惨淡地道:“太师死了。”
陈岁惜动作一顿:“什么?!”
陈岁惜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宫里就来了人。
“少司大人!宫中有旨,十万火急!请速速更衣觐见!” 传令兵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冲开纷乱的人群,冲开陈岁惜小院的大门,直直冲到陈岁惜面前。
当今天下两分,人妖各占一半。历朝历代都有专门的镇妖司处理妖域事务,到了齐朝,太祖皇帝从镇妖司中分出一支直属皇家的独立武装,逐渐演变成现在的镇南关。
陈岁惜便是作为镇南关二把手的三位副使之一,轮任京城。
陈岁惜心头一沉,一边换上朝服一边对柳枝嘱咐道:“催催青荇,马车寻不到,有马也行。”
“诶呀,桃枝真是的,偏生这时候探亲。”杏枝端来糕点,“娘子暂且吃上一点,垫垫肚子。”
陈岁惜昨夜吃撑了,如今也不是很饿,喝了几口茶就要走,推门撞上气喘吁吁的白胖太监。
“哟,齐公公。”陈岁惜后退一步。
齐全捋顺了气,指指门外:“少司…圣上让咱家,让咱家给您送马,催您呐。”
陈岁惜去门外一看,一匹金黄的骏马正在门外不耐烦地剁着地。
“穗子!”陈岁惜惊呼一声,连雨具都没带,翻身上马,直奔皇城而去。
穗子是西域野马的后代,一身金黄的皮毛,狂奔起来像头狮子。去岁陈岁惜随母亲在宫宴上看见了一眼就爱上了,明里暗里撺掇着让皇帝把穗子赏给她。
奔到宫门口,换了顶小轿,总算是离了那恼人的雨水。陈岁惜摸摸衣服,发现外袍已湿透了,身上洇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湿寒。
车驾最终停在御书房外的汉白玉阶前。雨水在宽阔的广场上汇成急流。早有内侍撑开巨大的伞盖等候。陈岁惜下了车,深吸一口冷气,在另一位太监的引领下,缓缓踏进殿门。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一群紫袍大臣挤着,陈岁惜看到她娘阴沉的脸色差点崴到脚。
陈岁惜行至殿中,依礼跪拜:“臣,镇南关副使陈岁惜,奉诏觐见,吾皇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掺着深深的疲惫。
“徐太师遇刺一案,想必陈卿也听说了。”皇帝向方才引陈岁惜进来的太监使了个眼神,后者捧着一块令牌上前。
陈岁惜接过一看,顿时愣住——那是铁衣令。
“陆颜无能误国,印信已夺。陈岁惜!此案,由你彻查!着你持铁衣令,暂摄铁衣使一职。太师之死牵涉妖族,朕命镇妖司听你调遣——此案关乎国体,许你先斩后奏!”皇帝沉着脸,一副强压怒火的样子。
陈岁惜没敢说话,只是悄悄瞥了眼她娘。陈婧亭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臣…臣领旨。”陈岁惜颇没底气地答。
“听不见!”皇帝道。
陈岁惜吓了一跳,立马站直:“臣,陈岁惜,领旨!”
“下去吧。问安,你同她一道。”皇帝摆摆手。
陈岁惜眨眨眼,余光瞥到一抹青衣从紫袍里挤了出来,长得还颇为好看。
出了殿门,陈岁惜先开口:“大人是?”
“镇妖司司正,言之颀,”那人顿了顿,“我表字为问安。”
“唔,陈岁惜——尸体在何处?”
“原处,紫云街蔡家巷。报案人是一卖花女。”言之颀从守门侍卫手中接过伞,分给陈岁惜一柄。
陈岁惜看看天,觉得这雨是停不了了。
言之颀来时坐了马车,陈岁惜正好蹭上,穿个大红袍子和车夫坐一块。
“这……娘子,你要不坐进去?”车夫大约二十来岁,贴了把假胡子,此时正踌躇着看向陈岁惜。
“无妨,我不在意。”陈岁惜转着伞,“麻烦待会在白家巷口等一会儿,我取点东西。”
陈岁惜从家里出来时换了身蓑衣,一手提刀,一手抱猫。
车夫多看了眼,问:“怎么还带狸奴?”
“是妖。”马车里传来闷闷的声音,随后言之颀撑开伞下了车。
“言司正鼻子还挺灵,”陈岁惜把黑猫往地上一放,后者立马钻到车底下了,“这是我们家大爷,唤它金睨藏也行。”
“说起来,南郡陈氏也是捉妖世家,”言之颀看向车夫,“这位便是陈氏三娘子,镇南关少司陈岁惜。”
陈岁惜听他这话觉得车夫也颇有来历,问:“这位赶车的郎君怎么称呼?”
车夫回:“镇妖司少司,薛惊鸿——我还有一阿妹,叫薛翩雁,你俩肯定聊得来。”
“方才多有得罪。”陈岁惜眨眼。
“嘿嘿……”
薛惊鸿刚想说什么,被言之颀打断:“行了,先去看看案发地点吧。”
蔡家巷几十年前还是条巷子,不过闹过两次鬼之后就废弃了,只有最深处还住着一户人家。
雨不断落下,污血混着脏水沿着砖缝流成潺潺细流。
溪流缓缓向前,遇到什么被拦住了。低头一看,是一滩散乱的花。
一队镇南尉的士卒跑了过来换了京兆府的班,举着的火把艰难地照亮了阴暗的巷子。陈岁惜再往前走几步,看清了被指认是太师府下人的男尸。
尸体就仰面躺在巷子半中间一堆朽烂的木板和破陶罐之间。雨水鞭子般抽打着已经有些肿胀变形的躯体,顺着脖颈处一道致命的伤口流进更深处。
陈岁惜很难形容这道伤,它是一个巨大的裂口,透过它能清晰地看到发白的肌肉和断裂的血管,像一张大嘴,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惨剧。
队列中站出来一人,灰袍,执一柄铜尺,是仵作使戚十九。
“副使。”戚十九冲陈岁惜点头示意,随后一撩下摆,单膝跪入泥泞,将铜尺刺入伤口。
言之颀站在几步外看着,薛惊鸿给他撑着伞。
陈岁惜指挥镇南尉搭了个小棚子,随后往巷子深处走——太师徐敬承就在那里。言之颀接过伞,跟着陈岁惜往里走。
“停——”陈岁惜听到脚步声喊了声,声音夹杂着颤抖。
言之颀闻到一股混合着内脏**和肠道内容物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甜腻恶臭,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奇怪香气。他胃中一顿翻涌,有些庆幸还没有吃饭。
“听说,太师被剖腹了。”言之颀开口。
“是……”陈岁惜转过身扶着墙干呕了一会儿,指指那具让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有妖气吗?”
“有,”言之颀凑近了几步,“凶戾煞气,是大妖所为。”
方才言之颀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现在才看清——徐敬承的皮肤被长时间的浸泡冲刷得惨白发皱,多处地方因水流冲击和与粗糙木料的摩擦而大面积破损、剥落,露出底下暗色的皮下组织,像被剥了皮的果实。他腹部的衣物被撕裂,一道巨大、狰狞的裂口从胸骨下方一直豁开到小腹。
“……”
“这是……”言之颀忍着恶心半蹲下去,青衣下摆沾上了血水污渍。
只见暗红肿胀的肝脏、深紫变形的脾脏、纠结缠绕的灰色肠子中一朵盛开的荷花安然立着,纯净而脆弱。
“莲……”言之颀感觉脑子里的路断了。
为什么是莲?方才他闻到的那微弱的气息也有些莲的感觉……
“不……妖气,是莲花的?”言之颀喃喃自语。
“喵~”
一只黑猫从墙帽上跳下来钻到言之颀的伞下。
“……”
陈岁惜咳了声,道:“我去十九那边看看。”
黑猫并没有跟着离开,只是蹲在污水中,静静地望着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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