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十九本名就叫戚十九,据他娘说,生他那天恰好是七月十九,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是戚十九任仵作使的第三个年头。他觉得当仵作也没什么,同僚都很友好,顶头上司挺和善的,镇南关待遇也比小衙门好多了。
不过戚十九得知要验得是太师的尸时还是有些绝望。一品大员,帝师之尊,这案子就是口烧红的油锅,沾上一点皮都得焦。
“禀副使,太师府老仆王福先遭扼颈压制,随后被人用利刃割喉,曾试图用陶片反抗。大约死于亥时三刻。”戚十九从袖袋里抽出方帕细细擦拭铜尺上的脏污,“凶手大概是左利手。”
“行,太师在里面。”陈岁惜在脑子里把信息过了一遍,走到王福旁边蹲下,那冰冷的躯体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陈岁惜对王福的印象很遥远,触碰到王福僵冷的手时,秋日暖阳下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那个牵着她手、嗓音温和的老人,此刻僵硬地躺在泥泞中,咽喉处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他最后的恐惧和徒劳的反抗。
她轻轻碰了碰王福紧攥的手,触感冰凉坚硬,指关节因死前的巨力而扭曲变形,死死嵌着一片边缘锋利的黑瓦。那伤口如戚十九所说,快、准、狠,带着一击毙命的冷酷。
王福并不是凶手的目标,只是被清除的障碍,真正的屠刀指向太师府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
徐敬承虽位高权重,但素以持重老成、调和阴阳著称,明面上树敌并不多。
敢在京城腹地,用如此利落狠辣的手段杀害太师贴身老仆,继而谋杀太师本人,杀人之后还渎尸……
这不仅仅是仇杀,更像是宣告,是挑衅!
陈岁惜的目光扫过王福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脸,又仿佛穿透雨幕望向太师倒下的方向,寒意顺着她,脊椎爬升。
如此深重的恶意,究竟来自何方?
是朝堂倾轧?是私仇?还是…隐藏得更深的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未等陈岁惜想明白,一个身影冲破警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陈少司——”
陈岁惜站起身,看清那人正是京兆府少尹康禾稻。
“陈少司!宫…宫里…出…出事了!” 康禾稻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抓住陈岁惜的袍袖,力道大得指节泛白。,“青…青燃…在东宫…东宫正门前!心…心口…被人掏了个大洞!心…心没了啊!值守的羽林卫…发现时…血…血都浸透了丹墀白玉石!”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所有人耳中炸开。连戚十九擦拭铜尺的手都猛地僵住,冰冷的金属差点脱手。周遭的缇骑、衙役,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满眼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太师的小儿子,太子伴读,死在东宫门口,心脏被挖去!
陈岁惜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浮现出关系网:太师徐敬承,膝下三子一女。老幺徐青燃为太子伴读,年二十四,无妻妾,为人正直和善,少与人交恶。
陈岁惜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下。太师父子接连惨死,且一案比一案更骇人听闻、更充满挑衅!她忽然知道御书房里她娘的脸色为何如此阴沉了——她已经被推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要人命的漩涡的正中间。
陈岁惜沉默良久,她看着失魂落魄、几乎瘫软的康禾稻,声音冷得能冻结雨滴:“康少尹,您说清楚些。”
康禾稻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就…就在东宫正门…台阶上…心…心口一个大洞…空的…血…好多血…玉…玉都红了…羽林卫…巡值的…发现的…太…太子.…” 他猛地想起什么,脸上恐惧更甚。
巷子深处的言之颀听到声响走了过来,沉默地听完,眉头紧锁:“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顾曜年仅十四,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敏感。
太子…”康禾稻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声音发颤,“太子…闻讯赶到门口……只看了一眼,就…就昏死过去了……太医…太医正在施救……”
“……”
言之颀看向陈岁惜,他青色的袍角沾了些泥水,看起来狼狈了许多:“铁衣使,我去宫里看看。太子体弱受惊,恐有邪祟侵扰之忧。”
陈岁惜点点头:“有劳言司正。”本来她也没指望言之颀能在这里帮上什么忙。她冲戚十九道:“十九,去看看太师,查仔细些,别漏了什么。”
戚十九应了声,下意识地往巷口走,神情还有些恍惚。
“反了!这边!”陈岁惜指着徐敬承陈尸的地方。戚十九这才回了神,低头快步向里面走去。
“康少尹,报案人在何处?”
“就在京兆府!”康禾稻连忙回答,“这边走。下官带路!”
陈岁惜不再多言,点了几名缇骑尉:“你们几个,跟我来。”
在康禾稻的引路下,一行人带着惊魂未定的草儿,迅速离开这片血腥狼藉的现场,朝着镇南关方向疾行。
雨势未歇,冲刷着地上的污浊。
康禾稻跟在陈岁惜身侧,脚步踉跄,似乎终于从极度的惊吓中找回一丝神志,他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后怕和丝丝讨好的意味:“陈少司……方才…方才在巷中,是下官失态了,让您见笑……”
“无妨,康少尹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陈岁惜脚步未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康禾稻尴尬地搓了下手,紧跟陈岁惜的脚步,轻声道:“下官…下官发现……”
他贴着陈岁惜的耳朵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陈岁惜猛地一停,身后的人差点撞在一起。陈岁惜侧过脸,目光如刀子一般扫在康禾稻脸上:“康少尹,当真?”
“当…当真。”康禾稻道。
陈岁惜面色微沉,对凶手的身份有点眉目了。
“先将草儿押到暗房,请判官使审问——康少尹,还请你随我去太师府走一趟。”陈岁惜视线从草儿脸上扫过,略笑了笑。
“好,好……”康禾稻有些狼狈地看眼天,他出来的急,没顾着带伞,如今已经淋成落汤鸡了。
陈岁惜也注意到这一点,吩咐缇骑去取两把伞来。
等待的时间里,陈岁惜突然道:“康少尹,贵府的三娘子是在和太师府议亲吧?”
康禾稻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温娘……”
“我平日里不上朝,对太师所知甚少,劳烦康少尹给我讲讲,普通的太师是什么样子的。”陈岁惜一低头,发现黑猫沿着墙慢悠悠地冲着镇南关走去。
“普通的…太师?”康禾稻没懂。
“是,”陈岁惜收回视线,“我只听说过太师当年江南赈灾怒斩贪官,塞北戍守逼退胡狄的丰功伟绩。对于太师本人,我只能想象到他是齐朝的栋梁之臣,至于其他方面……”
康禾稻愣了一下,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湿透的绿袍紧贴在身上,更显狼狈。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斟酌措辞。
“普通的…太师……” 康禾稻低语重复了一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陈少司,您这话…可真是问住下官了。徐太师他……他从来就不是个‘普通’人啊。”
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敬畏:“在朝堂上,他是定海神针。陛下倚重,百官敬畏。您说的那些功绩…怒斩贪官,逼退胡狄…都是实打实的。”
“他持身正,门生故旧遍天下,却从不结党营私;遇事沉稳,再大的风波到他面前,似乎都能被那双眼睛压下去…那双眼睛……” 康禾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回忆起被那双深邃锐利目光注视的感觉,“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陈岁惜有些失望,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些。
“那,在府里呢?” 陈岁惜追问,她将视线落回康禾稻脸上,带着些许探究,“太师府里,他是什么样子?总不会对家人也端着朝堂上的架子吧?”
“这……”康禾稻细细思索着,“太师治家甚严。仆从举止有度,鲜有差错。几位娘子下官不大晓得,但对几位郎君……诗书礼乐,弓马骑射,样样都需拔尖。”
“唔……”听着就好累。陈岁惜想。
陈将军府不同于寻常人家。她娘陈婧亭当初击退妖域进攻封四品定远都尉,而她爹郑清秋只是军中一小小文书。陈岁惜十岁前都在老家南郡待着,爹娘常居军营,没人看管陈岁惜,也没人能看管陈岁惜,她就养成了混世魔王的性子。如若有人逼着陈岁惜弹琴作画,那人多半被气走。
“不过……太师也重孝道,对母亲极好。”康禾稻想了想,补充道。
“嗯……听闻太师喜欢莳弄草木?”陈岁惜又努力想了想。
“是,”康禾稻伸出手指掰算起来,“太师喜欢莲花:黄玉,千瓣莲,碧台莲……不过,好像有种莲花太师不太喜欢……什么呢……”
陈岁惜也有一点印象,好像和佛教有点关系还是花名里带了点什么……
“嘶……好像是什么什么…佛陀?还是菩提?”康禾稻抹着脸上的雨水,想了良久也没有结果。
不一会,一个素色的身影执着伞走来。雨水沿着油纸伞的伞骨滑落,勾勒出来人清丽而略显清冷的身形。
她步履轻捷却带着判官特有的沉静,行至陈岁惜面前,先将伞递给狼狈的康禾稻,又为陈岁惜撑起了一把,声音清泠如碎玉:“副使,康少尹。雨大,当心风寒。”
“谢了,”陈岁惜撑开伞,将头微微向右侧倾斜,用下巴和右肩窝牢牢夹住了伞柄上端,随后解开蓑衣上的扣节,将沉重的蓑衣抛给一个空着手的缇骑,“平武!回头挂我门口啊!”
“诶!”缇骑接过蓑衣提在手上。
“安安怎么来了?”陈岁惜打量着李妙音,“我猜猜,你要说……”
“太师父子惨案,震动朝野。镇南关内已传遍。此案干系重大,我自请协助查案。”李妙音毫不避讳地说。
“行——草儿呢?”陈岁惜转了圈伞,问。
“在暗房里,放心。”李妙音眨眨眼睛。
草儿家在京郊,生的水灵清秀,嗓子像百灵鸟一样,一开口能把全街人吸引过来。她是紫云街有名的卖花姑娘,今天照常拎着花篮走街串巷,谁料刚走了一条街就遇到了这种事。
草儿性子讨喜,嘴巴又甜,半个镇南关的人都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刻意刁难。
此时镇南关热热闹闹的,仿佛天底下的长舌妇的聚到了这里。
草儿坐在暗房里,身上裹了条毯子,正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嘬着。
仅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几个抱着剑的缇骑随意地靠在墙上,其中一个因押送草儿过来被重点关照。
“平武,你快讲讲!”
“就是,给兄弟们都讲讲,镇妖司那娘娘腔和我们副使,哪个好看?”
“……”这怎么说?
镇妖司那位看着就金贵,但他还是欣赏陈副使那股张扬豪迈的少年气。
方平武无措地抱着剑,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惹得众人嘲笑半天才放人:“得了,别难为他了,判官使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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