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天被湿抹布反复擦拭,灰扑垂下。空气里带着铁锈味的潮,连呼吸都像吞下一口旧墙皮。
南方的天气最会折磨人。你刚把伞塞进包里,雨点就给了你一耳光。等撑开伞跑两步,太阳又从云里探出头笑你傻。
白枝雨踩着青石街的湿漉石板款款而行,右肩垮着的书包活像只没睡醒的猫,包上的石头挂件也随着步子懒洋洋地晃悠。
她抬头看了看天。云如一团没拧干的水汽,悬在头顶,随时会滴落。
她戳着手机屏幕。
[白枝雨:快下雨了。记得帮我把阳台的石头收了。]
对方回了条语音。
[哎呀早就收了,我一进门就瞅见了,那石头比你还怕淋雨呢。]
……
走到巷口时,白枝雨呼出口气,把书包双肩背好,开始往巷子里钻。
旧巷里的人像是天生揣着副扩音喇叭,张家长李家短能从日出聊到月落。谁家媳妇跑了,谁从小就没了爸——这些新鲜事比锅里的菜还得趁热嚼,嚼出沫子都舍不得咽。
“哟,那不是那丫头吗?瞧这身校服,敢情还在念书哪……”
“啧,你嗓门当广播喇叭使呢?忘了她初中那档子事儿了?”
“敲我这记性,比漏勺装粥还不靠谱……”
白枝雨默默将手揣进校服口袋,指尖在MP4音量键上转了半圈。
耳机里的摇滚乐陡然炸响,把那些黏糊糊、带着窥探欲的碎语碾成了粉墨。
在这儿,你要是占上一桩糟心事,就够街坊四邻就着咸菜喝三顿粥。
要是像白枝雨这样,爹没了妈也跑了,两样都占了,那可就成了市井小民全年无休的下酒菜。
连教训孩子的时候都要提一嘴"你看那没爹没妈的丫头多可怜"。
……
她微微低着头走路,石板滩里的水洼到鞋子上。等走到了一个废弃电线杆旁才停下。
靠在柱子旁边的是一个小摊,沾了点泥的麻布口袋铺在地上。左边又放了两个泡沫箱。
“阿婆,来半斤蒜。”
被叫阿婆的妇女年龄已经过了悬车之年。她年轻的时候是老师,家就住在白枝雨家楼下。
她老伴早世,儿子在外出差,一个人时不时卖点蔬菜,靠着退休金生活。
“妞妞你放学啦?”阿婆的耳朵不好,每次白枝雨和她讲话都要磨上好一阵子。听说她有个女儿在千禧年被人贩子拐走了,这才哭聋了一只耳朵。
“我说阿婆什么时候收摊?快要下雨啦!”白枝雨的音量又高上了几分,作势要像往常一样帮阿婆收拾收拾摊子。
“去阿婆家吃饭不啊?妞妞。”尽管老太太面容上皱纹纵横,但笑起来仍是和蔼一面。
“您答非所问的性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老太太手里的布袋子被白枝雨抽出去叠好,放到了泡沫箱里,“我今天不去,要去同学家吃。做完饭煤气记得关啊。”
一粒雨点砸在白枝雨鼻尖上,她转过头看着老太太进了楼梯口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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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家住在前面的蒲海街,虽说与青石街同属一个市,两边却像俩脾气迥异的亲戚。
一个脚踩着海岸线,把旅游业做得风生水起,街头巷尾全改成了商业街,霓虹灯牌比夏夜的星星还密。
而青石街呢,住着的多半是头发花白的老街坊,日子过得像墙上的爬山虎,慢悠悠攀着时光走。
前些年市里想搞拆迁改造,老街坊们把藤椅往门口一摆,摇着蒲扇说:“拆了这房子,我家猫都不认路喽!”
市长磨破嘴皮也没辙。年轻人揣着铺盖卷就往蒲海街跑,在那边当个服务员总比守着老院子数青砖强。
时间长了两边的人就生出了罅隙。
这里的人嫌弃那儿城市味重,太闹挺。那里的人嫌弃这儿太死板,像闷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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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青石街落后吧,这市里最好的高中还就在这儿杵着。
白枝雨这会就刚放学。
两街之间有座桥。白枝雨看见桥边搭了几根柱子,有几个街坊在收被子,白枝雨认出了那两个人。
一个是张妈,一个是刘姨。
白枝雨拉高了校服拉链,默不作声的加快了步子,裤子扫过路边的野草,野草抖,她也抖。
这两人跟她住一个公寓,把她的那点破事窥探的清清楚楚。
其他街坊的邻居带着市井的独特猎奇味儿找她们打探消息,比巷口王婶家的收音机还准时。
两位阿姨收拾好被子,转身走了。嘴里同往日一样咀嚼着些闲言碎语,那声音一会儿清亮,一会儿又像隔了层棉花。
不同的是这次议论的不是她。
"那老东西又发什么癔症?”张妈往斜对面撇撇嘴,"天天蹲那儿闭着眼,当自个儿是弥勒佛转世呢?"
刘姨抱着个被子,朝旁边呸了口唾沫,"谁知道呢,昨天跟块石头唠了一下午,可别糟践弥勒佛了,人佛爷听了都得掀莲花座。"
张妈"嗤"了一声,连被子拖到了地上都没看见。
等到了桥边,白枝雨朝桥洞瞥了一眼——
里面蹲着个老头儿。头顶秃得能反光,脸颊周围却绕着圈乱糟糟的白发,活像个没扎紧的毛线团。
他闭着眼,双手合十,面前摆着十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旁边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陨石特卖,运势评估。
风卷着潮气刮过,老头的白发颤了颤,愣是没睁眼。
白枝雨对这种占卜算卦的摊儿见过不少,她不迷信,也从来不信人的运势和未来能被算出来。
她迈着步子继续走,突然一个踉跄。正当她以为自己是被鞋带绊着时,一个囫囵沧桑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过来——
“姑娘,算算卦?”那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她身后,一只老茧纵横的右手紧紧拽着她的书包。
“不用了。”白枝雨皱着脸吐出几个字。
“来算算吧,我看你印堂发亮…”老头神神叨叨的开口,右手仍紧攥着白枝雨的书包。
“那是防晒霜。”白枝雨胡扯,她撇了眼大爷紧抓着她书包的手,认命的继续道,“大爷,我看您面相清奇,却找了我这个相信科学的年轻人。要不您给自己也算一卦吧?”
老头儿没接茬,只见他慢悠悠的抬起左手,拨动着盘珠。
正当白枝雨以为他又要开口说什么‘相生相克’的玄学时,老头儿突然凑近——
“姑娘,你书包后面挂着的石头…”他的眼神环了一下周围,又好似郑重的清了一下嗓子,“卖不卖?”
“不卖。”白枝雨的清阔嗓拒绝的干脆,眼睫轻轻一掀,露出眼里的韧劲。
“姑娘,你这石头灰扑扑的,跟路边捡的碎砖似的。”老头的手攥的更紧了,他捋着胡子,“这样吧,我给你个好价钱。行不?”
风一扑,白枝雨额前的碎发被风卷着扫过脸颊,她侧头躲开。
“不瞒您说,我爸去世了,这石头是他留的下的。”她眨了眨眼,带着点滞涩的笑意,“您总不能让我连念想都断了吧?”
听了这话,老头眼珠一转,忽然松开手,佝偻的身子往旁边挪了半步,像是要让她走。
白枝雨刚松了口气,指尖还没碰到书包带,就见老头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把扯下了书包后面挂着的石头——那扣子她从小摸到大都没研究明白怎么开,老头居然跟解自家门闩似的,咔嗒一声就弄开了。
“哎!”白枝雨心头一紧,那灰扑扑的石头被老头紧攥着。
他转身就往桥头跑,风卷着他的破草帽歪在脑后,露出半头花白的头发,活像只老刺猬。
白枝雨拔腿就追,鞋踩在石板路上哒哒响。
跑过石桥时,天边倏然飘起雨丝,沾在她鼻尖上。她抬手擦去水痕,露出的脸颊在微雨里透着点薄粉。
老头早钻进了蒲海街的巷子,白枝雨跟着拐了两个弯,内心嘀咕这里居然还有比青石街更加九曲十八弯的地方。
她正焦灼张望,冷不防撞进一片温热的阴影里。
青竹气息混着雨雾扑面而来,那人扶住她小臂的掌心干燥温暖,与潮湿的空气形成奇妙温差。
“小心。”男生的声音如浸了雨的木头,温和里带点沉润。
白枝雨抬头道歉,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眼前的人穿了件红色冲锋衣,袖口卷起露出的腕骨线条凌厉。
雨丝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没打湿多少,反倒衬得眉眼越发清隽,眼下的红痣又带着点妖冶。
他嘴角弯着,弧度温柔的近乎慈悲:“同学,你在追人?”
“对。是一个大爷,穿件蓝布褂子,手里拿着块灰石头。”白枝雨急得睫毛微颤,说话却恍若脆玉,稳稳当当,“你看见他往哪跑了吗?”
青年的目光往斜前方的巷子瞥了眼,笑意更深了些:“刚看见个老师傅拐进那边的拱门了,你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追上。”
他指的方向很明确,语气诚恳得让人没法不信。
白枝雨道了声谢,转身就往那冲。可跑了没几步就发现不对——这巷子越走越逼仄,最终只剩苔痕斑驳的粉墙。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的拐出去。
她弯弯绕绕又辗转了几个岔路口,累得呼吸不均。
雨愈发稠密,蒲月的雨却冰的她打哆嗦。
不过巷子越走越少,她倏然听到闲谈的人声,却在抬眸的刹那如遭雷殛。
黛瓦小院前,红衣青年倚着墙,懒散的瞧着她笑。而那个抢石头的老头,居然跟他站在一个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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