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刃,丝线似的织在天地间,看着柔,落久了却比寒风更刺骨。
郁漠看着她。
白枝雨攥着衣角能拧出半捧水,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下巴尖往下淌。
刚追了那偷石头的大爷半条街,此刻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皮肤白得发透,隐隐泛着青。
“不进来躲雨吗?”
屋檐下的青年弯着眼睛,看起来纯良得很。
旁边站着的大爷却缩着脖子往门里躲,青年伸出只手,把大爷又捞了回来。
“你骗我?”
白枝雨没接他的话,语气里的质问裹着冰渣子。
“我从来不骗人。”郁漠抬手按了按脖颈,“这里巷子绕,你个小姑娘家走错路很正常。”
白枝雨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对蒲海街来说,这地段就像从旧时光里抠出来的,迂回曲折得把她绕晕。
“那你跟他凑一块儿算什么?”白枝雨的杏眼含着薄冰,湿发黏在颈侧,像炸毛的小兽,“合谋分赃?”
“雨下这么大,我当然要来避一避。”
郁漠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她发颤的肩膀。
白枝雨心一紧。
眼前这人说话滑得像条泥鳅,真假难辨,浑身透着股捉摸不透的劲儿。
但是不论如何,那块石头也要拿回去。她的目光重新锁定一旁的大爷。
郁漠倏然懒洋洋地抬手,在老头后背上敲了敲。
"王师傅,"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漫不经心,"揣着人家姑娘的东西,脸不热吗?
老头梗着脖子瞪他一眼,又转向檐外的小姑娘,嘟囔着"喏喏喏,还你就是",他把石头往空中一抛,转身钻进了院子。
白枝雨微愣,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拿回来。
白枝雨刚把石头攥进湿透的口袋,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神。下一秒就被一股力拉上前。
“过来吧,我可见不得姑娘淋雨。”
郁漠单手将她拽到屋檐下,青苔的潮味里,竟掺着他身上清冽的青竹香。
像雨雾里突然冒出来的春山。
雨势又涨了些。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她没辙,只能挤进这方屋檐下,和郁漠隔着两步远站定。
冷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她的牙齿忍不住打了个颤。
郁漠瞥了一眼白枝雨滑下的拉链,小姑娘杵在那像块尸骸,风卷着雨沫子往她脖子里钻。
他不动声色的单手将她的拉链滑到顶。利落又干脆,像是在干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白枝雨一颤,不自然的抱着胳膊,脸颊腾地烧起来,混着先前的怨气,倒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青藤绕着白墙,檐角挂着的风铃被雨敲得叮当作响。
“介意我抽烟吗?”郁漠倚着墙,歪头看她,眼里盛出点细碎笑意。
白枝雨对上他的目光,吁出一口气,硬邦邦开口:“介意。”
"行吧。"郁漠指尖夹着烟转了两圈,又原封不动塞回烟盒,动作行云流水,瞧不出半分不悦。
白枝雨垂眸。这个怪人居然听了自己的话。
雨幕把世界泡得发涨。
白枝雨盯着檐外斜织的雨丝发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夏栖安"三个字。
"鱼儿!你掉哪个水坑里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我爸让我去接应一下你。”
白枝雨吸了吸鼻子,声音透着被冻过的沙哑:"没带伞,在蒲海街这边的老巷子避雨呢,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瞥见郁漠从黑色腰包里摸出把伞,墨色伞面,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伞柄,笑意盈盈地朝白枝雨递过来。
"你故意的吧?"她声音发紧,湿发贴在脸颊,倒比刚才追贼时更显锋芒,"看我笑话很有趣?”
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还真的故作思考了几秒。
白枝雨脑子里嗡嗡作响。
“刚想起来带了伞。真的。”郁漠眉梢微挑,笑起来人畜无害,“而且你也没问我。”
白枝雨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可不是么,她光顾着较劲,压根没想着问他。
可这人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看起来人畜无害,骨子里就是一块裹着蜜糖的冰,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挑不出错。
郁漠见她没反应。把伞又放回了腰包,伞斜在那儿,拉链开着。
他揣着兜,竟哼起了口哨。
她咬着牙瞪他,活像只被惹毛了却没处撒气的猫,爪子都亮出来了,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把她的怒气当回事。
装。特别装。
雨丝斜斜地织着,给青石板路蒙上一层湿漉漉的光,倒映出她的眼睛,淬着暗光,带着点不肯服软的锐。
白枝雨脑子一热,指尖勾住郁漠兜里那把黑伞的伞柄,蓦然抽出来时带起一阵风,伞骨"啪"地弹开,像只骤然舒展翅膀的墨蝶。
她握着伞柄往雨里走,头都没回。
伞沿压得很低,把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只留一截下颌,步子快得带起细碎的水花。
郁漠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插在兜里的姿势。
他望着那抹被雨雾揉得有些模糊的背影,腹部微微绷紧。
他垂目笑了声:"劲儿倒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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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落在他发梢,凉丝丝的。
他耸耸肩,转身拐进身后那扇爬满青藤的院门。
"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扫帚带着风声扫过来时,郁漠反手攥住了竹枝扎成的帚梢。
他王师傅眼睛瞪得溜圆,在外面驼着背的老头儿此刻变得硬朗起来。
他胡子一翘:"在外面杵着当电线杆?放哨呢还是看风景?"
"这不是给您兜底?"郁漠松开手,顺势往堂屋走,声音里带着点散漫的笑,"您老人家拿了人家姑娘的东西,害得人淋成落汤鸡,我不得在旁边替您赔个笑脸?"
王师傅"呸"了一声,把扫帚往门后一靠,跺了跺沾着泥的布鞋。"少跟我贫!你是没看到,外面有人盯着你呢!还是你爸派的那批人。"
堂屋里飘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靠墙的木架上摆着半修复的青花瓷瓶,案台上摊着几张宣纸,上面拓着青铜器的纹样,旁边散落着刻刀与毛刷。
郁漠手里拼着只陶狗,这些话忽然砸进耳朵,他一顿,又看向一旁的八仙桌上。
桌上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布中央躺着块石头,灰扑扑的,表面坑坑洼洼,像块被雨水泡透的碎砖。
他挑眉,走过去用指尖碰了碰:"您这儿不是有块现成的?干嘛非抢那姑娘的?"
王师傅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闻言道:"这就是她那块。"
"啊?"
"刚刚还给她的是我仿的。"老头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
“你不怕人家姑娘找上门?”郁漠躺到了藤椅上,尾音上翘。
“我就是要她来找我。”王师傅带了副眼镜,手里拿了把刻刀:“你知道白瑾吗。我瞧着这石头是他的。上面有黑曼纹。”
白瑾,是王师傅的徒弟。郁漠没见过。但这个名字却听他师傅提了无数回。
他是个工艺天才,可惜英年早逝。
“她是白瑾女儿?”
“那倒不可能。白瑾可没有女儿。”王师傅开始研究起了那块石头的纹路,又蓦然皱眉,“不过那女孩可能已经被盯上了,我要是不把石头拿回来,你爸那帮人不知道又会做什么蠢事。”
郁漠的父亲,干宝石企业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好的原料在别人手里。
说完王师傅头顶直冒火,继续怒道:“你个愣头青!站在外面留着人家姑娘,巴不得人家被盯上啊?!”
白瑾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对于那帮人竟仍能构成威胁,是因为没能摘草除根。
“你和你父亲,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吧?”
郁漠眸子暗了暗:“不是跟您说了别提他吗?”
……
白瑾和他父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郁漠从来都不知道。王师傅不告诉他,他也不想知道。
可现在又多了个姑娘。
“总之你离那姑娘远点。被你爸看见,不知道会怎么样。”王师傅叹了口气,“你也为我想想,别每天吊儿郎当的。学点真本事才是硬道。”
“行。”郁漠双手拖着后脑勺,眼前闪过白枝雨刚才抽伞时的背影,嘴里却问道,“师傅,我妈把我安排到哪所学校了?”
“臭小子,你连要去哪所学校都不知道?!”王师傅正修着陶瓷片,闻言吼道,“那你知不知道你明天就要去报道了?!”
郁漠不知道。
郁漠只盯着王师傅手里的石头想,那姑娘要是发现手里的石头是假的,以刚才那股抽伞的劲儿,下次见面,又知道了他跟这王八是一伙的,怕不是要拿伞直接呼他脸上?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着窗棂,把堂屋里的光影晃得明明灭灭。
郁漠看着那块石头,忽然觉得这雨天,好像比刚才更凉了点。
_
夏执家是典型的商业住房,楼下是烘焙店,楼上是居住的地方。
因为家里养了个女儿,夏执把店装修的很漂亮。
玻璃门上的HelloKitty电子问候机播报着“欢迎光临”。甜甜的嗓音和机械的声音相融,像咬了一口冰淇淋,结果嚼出了玻璃渣。
烘焙工坊里的夏执一身双排扣厨师服,腰间系着沾染了巧克力的棕色围裙。
听到外面的机器播报声,他白色高帽一斜,对着窝在沙发座椅上的夏栖安喊了一声:“你个猪!门铃响了,赶紧去看一下是不是小鱼来了!”
“爸我是猪你是什么!!”接收到信号的夏栖安撇撇嘴,回怼道。
“我是宰猪的!”夏执手里扬着打蛋器,透过隔帘喊道,“小鱼要是来了带她去你屋里先洗个澡,换件衣裳。外面这雨下的。”
“行。”夏栖安拖着尾音回道,放下了手里的游戏机,后知后觉的发现距离上一次她给白枝雨发消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半了。
……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迪迦。你啥时候跑到外面去了?!”夏栖安把被困在门外的狸花猫捞起来,门铃终于停了声音。
夏栖安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雨,面露担忧,靠着玻璃门想:白枝雨怎么还没来。
她犹豫了下,转头回到沙发上,捞了一包薯片,然后又咬着薯片跑到玄关处拿了两把伞,最终又回到玻璃门前,深呼吸,迈向了雨幕。
“爸!我出去接应一下小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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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月街被雨洗得发亮,风一吹,远处海腥气漫过来,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闷得白枝雨太阳穴突突跳。
有人在跟踪她。
从她出了那个巷口,后面的人就一直在。
她攥着伞柄的指节泛白,伞骨被捏得微微发颤。
那步子怪得很,落地时总带着点拖沓的碾磨声,像有人拖着只灌了铅的鞋,可下一秒又骤然提步,贴得极近。
白枝雨咬了咬唇,睫毛被潮气濡湿。
裤腿扫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脚踝上,凉得像蛇信子。
真倒霉。雨天偏偏路上没什么人。右侧还都是新装修还未曾营业的店铺。
海风吹过街角,卷来更浓的咸腥味,混着那道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行人道上织成张密网。
白枝雨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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