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湾的八月,空气稠得能拧出咸水。日头毒辣,悬在骑楼顶上,把麻石路面烤得发白。街边老榕树的气根蔫蔫垂着,纹丝不动。暑气蒸腾,蝉鸣撕扯着凝滞的午后,连海风都染上黏腻的倦怠。
市妇幼保健院三楼走廊尽头,许惊鸿高大的身躯几乎把塑料椅压得呻吟。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指节粗大,带着常年握球留下的厚茧,节奏像在运一个无形的球。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滑落,洇湿了灰色运动背心前襟。
“鸿哥,”旁边递来一瓶冰镇汽水,瓶身沁着水珠,“饮啖水,定啲嚟。”(鸿哥,喝点水,定定神。)
黎云清比他稍矮,但身板同样精悍结实,退役多年的体态依旧绷得笔直,像一棵扎根的松。他眼底有血丝,显然也一夜未眠,但声音沉稳。
许惊鸿接过汽水,冰凉的玻璃触到掌心,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阿清,你话点解生个仔,仲紧张过当年打总决赛最后十秒?”(阿清,你说为什么生个孩子,比当年打总决赛最后十秒还紧张?)
黎云清失笑,正要答话,产房紧闭的门“唰”一声开了。助产士抱着个襁褓走出来,粉蓝条纹的小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
“许惊鸿家属!恭喜,是个仔仔!”(许惊鸿家属!恭喜,是个男孩!)
许惊鸿猛地弹起,动作快得像抢断,差点带翻椅子。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才伸出,小心翼翼接过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生命。他低头,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那小小的鼻尖。孩子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稀疏的胎发贴在额上。
“个仔……个仔……”许惊鸿喉咙发紧,声音又低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头,望向黎云清,眼眶发红,咧开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阿清,睇下!我个仔!许流年!”(儿子……儿子……阿清,看看!我儿子!许流年!)
黎云清凑近细看,也忍不住笑:“系啊系啊,仔仔好靓仔!眉眼似足你当年!”(是啊是啊,儿子好帅!眉眼像足你当年!)
许惊鸿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对着襁褓低声絮语,语调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流年……乖仔,老窦喺度……”(流年……乖儿子,爸爸在这儿……)他笨拙地用一根粗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他球场上雷霆万钧的扣篮判若两人。
林之桃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颊边,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光。她一眼就寻到丈夫和儿子,嘴角弯起虚弱的弧度。许惊鸿抱着孩子立刻俯身过去,把襁褓凑到妻子眼前。
“之桃,辛苦你……睇下,我哋个仔,流年。”(之桃,辛苦你了……看看,我们的儿子,流年。)
林之桃的目光胶着在孩子脸上,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小脸,声音轻得像叹息:“好细粒……似你,个头咁大。”(好小……像你,个头那么大。)她抬眼看向丈夫,笑意更深,“以后,又多个波友陪你打波啦。”(以后,又多一个球友陪你打球了。)
许惊鸿嘿嘿笑着,重重点头。护士轻声提醒产妇需要休息,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交给护士,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襁褓。
产房外的喧嚣暂时平息。黎云清扶着程紫藴在许惊鸿刚才坐过的塑料椅上坐下。程紫藴的肚子已经很大,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行动有些不便。
“紫藴姐,点啊?有冇唔舒服?”林之桃躺在移动病床上,侧头关切地问,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温软。(紫藴姐,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程紫藴摇摇头,她穿着宽松的棉布裙,气质温婉,即使挺着大肚子也坐姿优雅。她握住林之桃伸过来的手:“冇事,几好。你好好休息,生仔好伤元气嘅。”(没事,挺好的。你好好休息,生孩子很伤元气的。)她看向许惊鸿怀里那个方向,眼神温柔,“流年……个名几好,有气魄。”(流年……名字挺好,有气魄。)
许惊鸿正把孩子抱回来,闻言立刻来了精神:“系我老窦改嘅!话男仔要似水,流长致远,仲要似年岁,生生不息!”(是我爸改的!说男孩要像水,流长致远,还要像年岁,生生不息!)他顿了顿,看向程紫藴隆起的腹部,咧嘴一笑,“紫藴姐,你同阿清个女,叫咩名谂好未?我哋流年都出咗世,等你个女嚟凑对啦!”(紫藴姐,你和阿清的女儿,名字想好了没?我们流年都出生了,等你的女儿来凑成一对啦!)
黎云清在一旁,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许惊鸿,笑着摇头:“乱讲嘢。”(乱说话。)
程紫藴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嗔怪地看了许惊鸿一眼,却掩不住笑意:“谂好啦,无论仔女,都叫柠月。柠檬个柠,月光个月。清清爽爽,温温柔柔。”(想好啦,无论男女,都叫柠月。柠檬的柠,月光的月。清清爽爽,温温柔柔。)
“柠月……”林之桃轻声重复,眼中带着欣赏,“好名。柠香醒神,月色温柔,好衬紫藴姐你。”(好名字。柠香醒神,月色温柔,很衬紫藴姐你。)
“系阿清爷爷翻晒古籍搵嘅,”程紫藴看向丈夫,眼波温柔,“话系《楚辞》里搵到嘅意境。”(是阿清爷爷翻遍古籍找的,说是《楚辞》里找到的意境。)
黎云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阿爷钟意呢啲。”(爷爷喜欢这些。)
许惊鸿抱着睡着的许流年,凑趣道:“柠月,黎柠月!几好听!等我个仔大个啲,识得保护妹妹!”(柠月,黎柠月!多好听!等我儿子大一点,懂得保护妹妹!)他低头对着襁褓,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教导”,“流年仔,听住啦,入面柠月妹妹就快出嚟同你玩啦,你要乖,识做大佬,知道冇?”(流年儿子,听着啊,里面柠月妹妹就快出来和你玩啦,你要乖,懂得做大哥,知道吗?)
大人们都被他这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连疲惫的林之桃也忍俊不禁。小小的许流年在父亲怀里动了动,似乎被惊扰了清梦,不满地皱了下小鼻子,又沉沉睡去。
窗外天色渐暗,火烧云浸透了西边的天空,像打翻的橙红颜料,给产房外的走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许流年已被安顿在育婴室的小床上。
程紫藴靠在黎云清肩头,眉头忽然轻轻蹙起,手按在高耸的腹部:“……云清……”
黎云清立刻察觉妻子的异样,瞬间绷紧:“紫藴?系唔系……”(紫藴?是不是……)
程紫藴吸了口气,点点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好似……系阵痛。”(好像……是阵痛。)
刚才的轻松氛围一扫而空。许惊鸿和林之桃也紧张起来。护士迅速赶来检查,果断道:“宫口开了,准备进产房!”
程紫藴被推进去前,紧紧抓住林之桃的手。林之桃反握住她,用力点头,无声地传递着鼓励。黎云清跟着移动床走了几步,直到被挡在产房门外。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仰起头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目光紧紧锁住那扇紧闭的门,像守着一个关乎生死的球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落在他脸上,下颌线绷得死紧。
许惊鸿走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抬手,重重地按在黎云清紧绷的肩膀上。男人的手掌宽厚有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两个昔日球场上并肩作战、汗洒疆场的队友,此刻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产房外,共同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战斗。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次门内隐约传来的动静,都让黎云清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难熬。那扇门终于再次打开。护士抱着另一个小小的襁褓,粉色的襁褓。
“黎云清家属!恭喜,系个千金!”(黎云清家属!恭喜,是个千金!)
黎云清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带着罕见的急切。他接过那个被粉色柔软包裹的小生命,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襁褓里的女婴同样闭着眼,皮肤比许流年更显白皙些,小小的鼻梁挺秀,小小的嘴巴像颗红润的花苞。
“柠月……黎柠月……”黎云清低声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珍重。他低头,轻轻用脸颊贴了贴女儿娇嫩的小脸,感受着那不可思议的温热与柔软。再抬起头时,这个向来沉稳的男人,眼眶里竟蓄满了亮晶晶的东西。
许惊鸿凑过来,看着好友怀里的粉团子,咧开嘴:“哇,真系个靓女!同紫藴姐饼印一样!”(哇,真是个美女!和紫藴姐一模一样!)他眼睛发亮,看看黎云清怀里的黎柠月,又转头望了望育婴室方向,仿佛隔着墙壁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语气充满毫不掩饰的“谋划”,“好嘢!流年有妹妹啦!呢次真系凑成‘好’字!阿清,以后我哋真系亲上加亲!”(太好了!流年有妹妹啦!这次真的凑成‘好’字!阿清,以后我们真是亲上加亲!)
黎云清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的女儿,对许惊鸿的“豪言壮语”只是无奈地笑着摇头,却也没反驳。他抱着黎柠月,走到育婴室的玻璃窗前。里面,许流年在小床上蹬了蹬腿,睡得很沉。
黎云清低下头,对着襁褓里懵懂的女儿,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美梦:“柠月,睇下,嗰个系流年哥哥。以后……你哋要好好相处,知唔知?”(柠月,看看,那个是流年哥哥。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知不知道?)
仿佛听懂了父亲的低语,又或是被窗外沉甸甸的、燃烧到尾声的火云映照,沉睡中的黎柠月,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嘴角似乎也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花苞初绽的弧度。
就在这时——
“呜哇——!”
“哇啊——!”
两声嘹亮的啼哭,几乎是同时,穿透了育婴室的玻璃窗,也穿透了医院走廊的寂静!一声来自许流年,洪亮、中气十足,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像是赛场上骤然吹响的哨声,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磅礴力量。另一声来自黎柠月,清越、带着点水润的穿透力,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应着,丝毫不落下风。
两个刚刚降生人世不过数小时的小生命,隔着玻璃和走廊的空间,用他们最原始的声音,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对话”。
许惊鸿和黎云清同时一震,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宿命感的笑意。许惊鸿笑得开怀,露出一口白牙,黎云清则笑得内敛,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窗外,柑湾的夜幕终于彻底落下,但天际那最后一抹浓烈的霞光,却如同燃烧的炭火,固执地烙在深蓝的天幕边缘,久久不肯熄灭。那炽烈的余晖,越过城市参差的轮廓,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温柔地洒在育婴室内两张并排的小床上,也映亮了产房外两个年轻父亲眼中涌动的、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与温柔羁绊。
许惊鸿用胳膊撞了撞黎云清,下巴朝育婴室的方向扬了扬,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得意与笃定:“听下!几夹!一个打锣,一个吹哨!天生一对!”(听听!多合拍!一个打锣,一个吹哨!天生一对!)
黎云清抱着女儿,感受着怀中那小小生命带来的沉甸甸的暖意,看着玻璃窗内那个同样在啼哭中宣告存在的小小身影,最终没有反驳好友这充满“预见性”的戏言。他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女儿散发着奶香的小小襁褓,嘴角的弧度,柔和了窗外最后的霞光。那霞光跳跃着,在两个新生命稚嫩的啼哭声中,仿佛点燃了漫长故事的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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