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湾的元旦，空气里浮着爆竹碎屑的硝火气，混着海风送来的咸腥，是这座海滨小城独有的年节味道。夕阳像个流油的咸蛋黄，悬在伶仃洋尽头，把西关大屋天井里那棵老榕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落在青石板地上。天井里人声喧腾，许、黎两家人聚在一处，过新历年的头一日。
“阿月，睇吓边个来探你？”程紫藴抱着快五个月的女婴黎柠月，声音软得像新蒸的甜糕。小柠月裹在红彤彤的棉袄里，露出的脸蛋粉团似的，眼睛乌溜溜，好奇地转着，追着天井里飘动的彩纸屑。她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
另一头，林之桃正把快五个月的许流年竖抱在怀里，让他练习支撑自己沉甸甸的脑袋。小家伙劲头十足，小脖子梗着，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惊人，毫不怯场地打量着这个喧闹的世界。林之桃轻轻颠着他，笑着朝程紫藴那边走：“流年仔，去同阿月妹妹打招呼呀？”
两个襁褓终于挨近。小柠月还在咿呀，许流年却突然停止了不安分的扭动。他直勾勾盯着眼前那张粉嫩的小脸，片刻，竟咧开没牙的嘴，发出“咯咯”两声模糊的笑音。一只胖乎乎、带着肉窝的小手，极其精准地伸了出去，不是抓向彩纸，也不是抓向母亲，而是稳稳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了黎柠月那只在红袄袖口外乱晃的小手。
小柠月似乎愣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竟没有哭，反而也咧开嘴，露出同样无牙的笑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两只小手，一大一小，一紧一松，就在这榕树影下，在飘着盆菜浓香和爆竹余烬的空气里，牢牢牵在了一起。
“哗！快睇！”程紫藴惊喜地低呼，“阿月居然冇喊！”
林之桃也忍俊不禁：“流年仔好嘢喔，咁细个就识得拖女仔手！”
大圆桌旁，许惊鸿正与黎云清推杯换盏。两人都是高大挺拔的身形，即使坐着，也自有一股当过运动员的轩昂气度。琥珀色的玉冰烧注入小杯，酒香四溢。
“清哥，”许惊鸿举杯，眼底带着对老友的熟稔和对岁月飞逝的微醺感慨，“眨下眼，旧年呢个时候，我哋仲喺省队搏命，今日就已经坐喺度，睇住自己嘅仔女喇！”
黎云清笑着碰杯，杯中酒液轻晃：“系啊，时间快过打波走篮。惊鸿，讲真，睇见流年对手脚咁有力，眼神又够定，真系有啲你当年嘅影子。”他目光扫过天井里那两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小手却奇妙相连的婴孩，笑意更深，“话唔定，佢第日真系承继我哋嘅衣钵，落场打波呢？”
“承你贵言！”许惊鸿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豪气干云，“最好同你当年一样，打到入国家队！我哋两父子，再加埋你个外父教路，冇得输！”他声音洪亮，引得旁边正用长筷小心翼翼拆开盆菜里焖得软烂入味的鲍鱼，分到各人碗中的林之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喂，惊鸿，细路仔啱啱出世，讲咩国家队咁远？”林之桃声音温柔，将一块油润的鲍鱼夹到程紫藴碗里，“紫藴，试下，呢只溏心鲍焖得几好。”
程紫藴笑着道谢，接过话头：“之桃讲得啱。仔女健康开心长大最紧要。不过讲开又讲，”她促狭地朝那边努努嘴，“睇下你哋流年，几识做，咁细个就识拖实我哋阿月唔放。之桃，不如我哋订个娃娃亲算啦？”
一桌人都哄笑起来。林之桃掩着嘴笑：“好呀！横掂佢两个同年出世，又住得咁近，青梅竹马，几好！”她转头看向程紫藴，眼中闪着温暖的光，“话时话，阿月大个女肯定似你，斯文又大方，流年仔执到啦！”
“喂喂喂！”黎云清故意板起脸，眼底却全是笑意，“我个女咁宝贝，边有咁易畀你哋许家仔‘执’走？起码要过咗我呢关先！惊鸿，你仔第日想追我女，球技唔好过老窦，我嗰关唔使指意过！”他半真半假地冲许惊鸿扬了扬拳头，又引来一阵更响亮的笑声和起哄。
许惊鸿毫不示弱，大笑着拍黎云清的肩膊：“冇问题！我亲自操刀！包保流年仔青出于蓝！到时你咪话我冇提醒你，你女婿赢你个外父，睇你面懵！”
陆昭临——当年带过许惊鸿和黎云清的高中教练，如今鬓角已微霜——端着酒杯，看着这对活宝老友兼老对手斗嘴，摇头失笑：“你两个，做咗老窦都仲系咁百厌！细路仔嘅事，等佢哋大个自己拣啦！”他目光慈和地落在那两个浑然不觉已成为话题中心的小人儿身上，他们的小手还握在一起，黎柠月另一只小手好奇地伸出来，想去抓许流年胸前棉袄上绣着的一只小老虎，许流年则低下头，很认真地试图用口水去“研究”妹妹的手指头，口水亮晶晶地滴了下来。
“系咯，”陆昭临的声音带着过来人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缘份呢家嘢，边有得咁早讲得埋？话唔定，佢哋真系有自己嘅路要一齐行呢？”他呷了口酒，不再多说，只留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挂在嘴角。
夜色渐浓，天井里亮起了暖黄的灯泡。大人们酒酣耳热，话题从往昔球场峥嵘转到当下育儿琐碎，笑声不断。许流年和黎柠月被并排放在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藤编摇床里，暂时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摇床轻轻晃着。许流年精力似乎耗尽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垂下来，可那只攥着黎柠月小手的手，却依旧没松开。黎柠月也安静下来，侧着小脸，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这个比她大几天的“哥哥”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她也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也抵不过睡意，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两只小手，在睡梦中依旧松松地、自然地牵着。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两张天使般纯净无邪的睡颜。屋外，不知哪家顽童又点燃一枚“落地花罩”，尖啸声后，“嘭——哗啦！”彩色的光点瞬间在夜幕中爆开，流光溢彩，映得玻璃窗忽明忽暗。这瞬间的光华，并未惊醒摇床里沉睡的婴儿，只是将他们依偎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剪影。
许惊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立在摇床边，挡住了部分光线。他俯下身，粗粝的手指带着酒气，却极轻地碰了碰儿子胖嘟嘟的脸颊，又用尾指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儿子那只依旧执着地圈着黎柠月小手的大拇指。睡梦中的许流年毫无所觉，只是咂了咂嘴。
“死仔包，”许惊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意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咁细个就识霸住人哋个女唔放……好嘢。”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黎柠月恬静的睡颜，又望向灯火通明处正与林之桃低声笑谈的程紫藴，最后落在老友黎云清身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下来，像一粒种子落进了肥沃温热的土壤。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端起手边不知谁的半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窗外，又一道烟花呼啸升空，炸开，明灭的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摇床里那双在睡梦中仍不分离的小手。
这双手，此刻只懂得最原始的温度和依靠，尚不明了“执子之手”的重量，更不知晓未来漫长岁月里将要共同跋涉的星辰大海与荆棘丛林。它们只是本能地攥紧，像两艘刚刚驶离母港、懵懂无知的小小舢板，在命运尚未掀起滔天巨浪的宁静港湾里，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微光，笨拙地锚定了彼此，开始了他们此生第一次、也是最纯粹的一次“宇宙”探险。这趟航程的起点，标记在柑湾这座飘着海腥与硝烟气的旧年岁末，榕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悄然移动，如同时间沉默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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