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洋入葬那天。当天学校有模拟考试,这有关于整个区的排名,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齐美裳计划让昭岁去考试,当时大霜陪着她过夜,昭岁不满,也不好闹,争取两下,大霜也在劝她:“刘家那群人不怎么好,你去也必要,海洋哥也理解的。”
昭岁没再勉强。
临到当日出发前,齐美裳改主意,扯着昭岁起了床。
“还是去一趟吧。”齐美裳说,“我不想你能记这天一辈子。“
“噢,好。”昭岁爬起来穿衣服,见手表上时间显示四点钟,“这么早?”
“快点,我们坐别人的车上去。”齐美裳见她慢吞吞的模样,想帮忙找衣服时,听见昭岁大叫了一声。
“咋了?”齐美裳打开柜子了,里面摆有一盒塑封未拆的模型,两件衣服搭在上面虚掩,这也遮不住。
昭岁低着头,下牙咬着上唇,心头慌张,去翻找放在不知散落在何处的皮筋,担心齐美裳又劈头盖脸一顿骂。
齐美裳拿了条黑色运动裤出来,扔在床上:“快点,我去烙两个饼路上吃。”
昭岁还在庆幸,拿着手机发消息,告诉同桌今天不用去参加考试。
她问齐美裳:“你不和老师请假吗?”
“请什么假?烧了就回城,到时候送你去学校。”齐美裳说,“时间够。”
“啊?”
“啊什么啊?等会儿路上别给我唱反调,让那刘家人看笑话。”
“不是,我是铁打的吗?四点起来去殡仪馆回来,九点回学校考试,不能这样啊。”
“这有什么?你爸不也每天三点起来和面。”
“拜托,他下午还能睡觉。”
“你中午几小时不也能睡觉。”
“那是自习课,坐教室里做题。”
“家长会时候,班主任已经点过个别同学上课睡觉了。”
“服了,她守着谁敢睡?反正考试睡过去了别怪我。”
“得了,我这几月还得三点和面,九点上班呢。”
昭岁一时语塞,她对齐美裳的付出太理所应当了。她去怀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或许去考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比让齐美裳忧心好。
去殡仪馆的山路崎岖,面包车内摇摇晃晃,拽着安全带扭来扭去。
因睡眠不足,昭岁头一阵阵发痛,后座的刘家人嘤嘤呜呜在哭,显得前面沉默的母女二人有些冷血。怎么说,刘家除了大霜家本就在鹊市打工,都是从螺市前来奔丧的。
可昭岁哭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和齐美裳的争吵,这场拉锯战终于因为刘海洋去世快到达尾声,齐美裳的压力也会减少很多。又去想,可能不是这样,没有刘海洋从中调和,她与齐美裳的关系或许会更遭。
也不一定,离婚后一年,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时,还是十足的亲近。什么造成的呢?学业吧,昭岁想,有排名就有比较,有姐妹就有比较。
齐美裳是难免的吧。
昭岁的烦忧不是刘海洋的离世,是忌惮齐美裳越发澎湃的潮,将要把她倾吞。明明刘海洋对她千般万般好。同时,她又怜悯起齐美裳来,居然在丈夫死后,得到女儿这样的看待。
昭岁为种种无耻的想法而颤栗。
刘海洋离开后,昭岁总担心齐美裳会垮下来,每当齐美裳说出个头晕闹热的情况,她总是心惊胆战。后来齐美裳似乎发现她的弊病,每次“求饶”或“逼迫”,都用上了苦肉计。
一段时间里,昭岁扮演乖学生的模样,或者说是装着当齐美裳眼中的乖学生,相处融洽不到半月又被模拟考的成绩击溃。可能在齐美裳的眼中,这称得上是“原形毕露”。
她知道怎么样能讨齐美裳欢心,但她就是做不到,成绩可不必情绪那般起伏跌宕,稳定得如一潭死水。
心头告诉自己:还有半年,也就半年。
现在,高考后,齐美裳从“争吵”变成了“求饶”,拼命扛家的女人,低头语气缓和,不知道是不是强硬前的权宜之计。
——幻想中的放肆远走,真的能如决心冒起时那般果断吗?
昭岁满心狼狈。
她从没有接受到直抒胸臆的爱,齐美裳残忍又温和,执拗的相处没能教会她怎么表达,怎么承受,又要怎么去维护。
刘海洋能包容齐美裳,却没法僭越齐美裳,去引导昭岁。
她们一定要夸大其词,一定要瞠目结舌,一定要翻江倒海,到那时,才能真实剖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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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晚上借口,昭岁打算搪塞不去接人,连开口都没讲出来,就被齐美裳的话堵了回去:“现在姥姥身体也不好了,你真要出去上学,能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齐美裳向来爱用这样的话。
昭岁想,可能齐美裳就知道自己招架不住。
昨晚落了点雨,出门时刮风粘腻潮湿,像是蒸笼上汽,吹在皮肤上湿润发黏。
她们要去机场接机。
这番出养老院,大姥姥参加完齐美裳的家宴,北上飞到了齐美棠那观光,现在才回来。
车是祁孝逑的车。
昭岁以为映年也要一块去,没有,车内只有祁孝逑。齐美裳把她塞进副驾驶,自己坐在了后座,关上车门,拍拍她的肩膀:“观摩一下老司机怎么开车的。”
“学不会就不开车呗。”
“怎么能不会,你爸可是司机啊。”
“他又没教过我。”
车内一阵沉默。
机场停车位难找,寻了一圈,没找到位置。齐美裳耐不住性子,先一步下车,说去接人。昭岁想一块去,又留在车上了。
她和祁孝逑坐在车上。
“你贵发哥和大姥姥一块过来的。”祁孝逑说,“别乱叫人家,大姥姥听了不高兴。”
“桂花糕自己都不介意。”
所以必须空余一个位置,匀给桂花糕。管齐桂发叫“桂花糕”不叫“桂发哥”,纯粹是幼时映年起的头,她看不惯就大半个月的男孩指手画脚,她就要取个谐音这么叫,五姨纠正几次都没掰过来,映年硬要这么叫。
小辈一下觉得有趣,都这么叫了。
祁孝逑提醒着“啧”了一声,又说:“他考上了鹊大这边的研究生,这会儿大姥姥回来,他跟着提前过来了。”
“我知道。”家庭群里,朋友圈里,五姨都发过。
“你也毕业了,有啥计划?”祁孝逑还在找车位,把探着身子四处在看。
“公交车旅游。”
“……我说的是读什么专业,什么学校。”
祁孝逑特意把学校放在后头,专业提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真是容易终结的话题。
父女俩分别这么多年,非得聊谈她的学业吗?
车库风力不够,尾气让昭岁的呼吸变得短促,频繁换气,有种沉闷的窒息感。
“工科吧,能考上什么读什么。”回答模棱两可。她瞥向祁孝逑的胳肢窝,真干净了。
“工科是什么?”
“嗯,就理工科。”
“数学?”
确切的猜测让昭岁松了一口气,她完全没有考数学的意向。数学给她的印象就是高一时端着茶杯的地中海老头,后来换了个美女老师,偶尔会有带保温杯的习惯,她都在猜里面装的是不是同款普洱茶。
这样想,昭岁不由自主地回忆齐美裳说,映年要去二中当地理老师。地理老师是什么的样子呢?那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爱穿五角星的服饰。
印象深是因为老师主动招呼昭岁,说从前教过映年,话里夸了一箩筐映年的成绩。
映年多半会和她成为同事吧。
齐美裳可是盼了很久,二中的老师,多体面。
祁孝逑这么问,多半也是有所预设。她的成绩来学数学,可是当不了什么学者一类的大人物。可能父母也想她当老师吧。就像齐美裳之前说的,让她读汉语言。
她回道:“差不多吧。”
“鹊师大的数学就不错啊?”
果然。
她点头:“嗯,不错。”
“考虑一下?”祁孝逑终于找到车位,连车内“滴滴”的停车提示都不用,稳稳地停进车位。
停车难度不是最大的,更多的是找车位吧。昭岁两次都挂在S型路线,此后的停车几乎没这心思。
她思绪发散,在祁孝逑对鹊师大的介绍中,连续说了几声“嗯”。
回程路上,齐美裳担心大姥姥晕车,把副驾驶安排给了她。
昭岁坐在后排中间,一左一右是齐美裳和桂花糕。兄妹就在节日偶有往来,感情谈不上深厚,但也不错。
两人在上车在聊机甲动漫,讲最近的剧情。桂花糕从书包里掏了个小盒子出来,一看,是新出的机甲模型,说是妈妈送给昭岁的。
她欣喜,想拆开,又怕零件散落一地,只打开个口子,查看了一番。
大姥姥在飞机上没睡好,这会儿眯着觉,齐美裳让两人安静些。
昭岁还捧着模型盒子,掏出说明书,翻来覆去在看里面的零件说明。
兴奋过后,昭岁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桂花糕的住宿。
每次回来,都是齐美棠和桂花糕一块,住在家里的客房。当时家还是三室一厅,有空余的房子,现在可不一样。
没有多余的房间。
硬要说多余,明日昭岁出发,房间就空出来了。
齐美裳招待家里亲戚周到,但凡要歇脚,怎么匀也不会让人住宾馆。说来,从前她总是担心房间被哪哪来的亲戚夜宿,在齐美裳分配时总时惴惴不安,可有再多的亲戚来,和昭岁同床的也就大霜和咚咚。
这点,昭岁是信任齐美裳的。
可现在不同了,她将离家,至少一月有余,房间足足空了出来。齐美裳准允她出发,不会就是要给桂花糕腾地儿吧。
她心里打鼓,暗下决心:
如果,如果齐美裳把房间给桂花糕住,那她以后都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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