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纸笔的铺子中有个老秀才在抄书卖字,那堆旧货里看到了几本二郎曾研读过的书册,顺手就带了回来。”
陈朗生从包裹中拿出几本薄册,外观简单,纸张粗糙,内里老秀才的字端正,抄录下去几乎没有什么涂改。
李仲元即使在学堂读书时也少有买书的闲钱,他大多从同门那借书抄录,抄得慢了人家不乐意,只能低声下气地商量再借一宿,回去点着油灯熬夜誊写,第二天赶在天亮前着急忙慌地送还给人家,再一步三回头地千恩万谢。
字迹清晰排版端正的新书,他极少买过。
读书人瞪大眼睛看了陈朗生几眼,慌忙用汗巾擦拭了手后才接过那几本册子,竹纸的粗粝和淡淡的墨香从皮肤和鼻腔渗入,激得他有些心跳加速,连刚刚那些自责与委屈都被这股喜悦压了下去。
“要,要花不少钱吧。”李仲元翻看着书册,语气夹杂着小心翼翼,他抬头对上陈朗生直勾勾的目光,发觉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还好,带够了钱。”陈朗生转头从包裹中掏出其他的零零碎碎,一带而过没有多说什么。
李仲元攥紧了手中的书目,他明白陈朗生没有义务买这些东西,能顾着他的心思喜好从铺子中留意那些弟弟读过的册子,再在大雨中一路护在怀中没有浸湿,是将他当自己人对待。
他是个话少心思细的人,在脑中自顾自讲了一通道理后,放下书不再纠结买书钱多钱少的问题,转而关心起这个几天没见的契兄。
陈朗生一路上风尘仆仆,在镇上为了省些钱住得也是简陋的歇脚处,再加上雨势颇大,身上一大半湿漉漉的,看着像是个逃难的流民。
李仲元检查了他手上的旧伤,没有大碍,于是脚步轻快地替他去烧水备衣,好好收拾一下。
“那张黄牙,除了敲你一背,还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陈朗生看着李仲元进进出出像个忙碌的麻雀 ,忍不住拦住他细问。
“没有,他被我砍了一刀,抬不起手。”
像是想到什么,李仲元停下了脚步。
“生哥,我砍了张黄牙,他会不会来继续找麻烦?”
他想到那晚男人穷凶极恶的面目,不像是能就此善了的样子。
“无妨,姓张的上房揭瓦作弄乡邻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我心里有数。”
陈朗生帮着李仲元收拾,把新买的纸笔书册放到边房时,发现床铺上满满当当的书籍,而书柜全空了。
“床上干净没有水,我检查过,这些书没泡坏。”
陈朗生点点头,随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仲元,“那你今晚睡哪?”
李仲元愣住,前几天陈朗生不在,他都是在陈朗生的房间将就一晚,现下他回来了,那张床自然也睡不得了。
可是想想家中干净且地势高不泡水的地方,除了这个边房床铺,也就只有陈朗生那边的一张桌子。
放桌子上,他俩怎么吃饭?
李仲元显然也被问懵了,外面的雨仍然在下,两人对着一床书籍沉默了下来。
陈朗生看着读书人苦恼的思索样,眉毛都快拧成了结,不由得失笑。
“书还是放这吧,你这几天睡我那屋,等雨停了再回来睡。”
他干脆地替李仲元做出了决定,拉着人回屋吃饭。
“会,会不会挤到你?”
身后的人又开始结巴,语气忸怩的和刚刚看到书册的惊喜样判若两人。
陈朗生在屋里坐定,不由得往李仲元脸上飘了几眼,读书人脸又有些泛红,像个乖学生似地端坐在桌边,扒拉着饭菜不敢抬头。
男人呷了几口酒,目光少了白日那股严肃,他盯着李仲元漆黑的发顶,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弟可从来没这么老实地坐在桌边吃饭过。
他那二弟性子要强,读了书又惯会扯一些听不大懂的道理,每次吵架陈朗生都要落下风。
久而久之陈朗生就不爱动嘴,吵得急了直接用武力解决弟弟的胡闹。
想到这他呼了口气,算算日子,二郎就该回来了,到时可以介绍李仲元认识,他们年纪相仿,相处起来应该快些。
李仲元小心抬头,见陈朗生看着自己出神,硬朗的轮廓上有些酒气上涌的绯红,洗浴过的黑发垂顺在耳边,落下一些水珠将领口打湿。额头几缕干燥的碎发搭在眉眼,将黑眸中一贯的冷肃弱化了几分,看得李仲元心里漏了一拍。
“喝一点吗?”陈朗生问他。
李仲元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没怎么听清楚就下意识点头,等到回过神才发现杯中已经有了一碗红色液体。
是春天酿的杨梅烧,闻着呛人。
李仲元不怎么喝酒,他闻不惯酒的气味,也受不了酒水扎舌头的尖锐口感,但既然刚刚应下了,再推脱也说不过去。
一碗杨梅烧下肚,他喝得龇牙咧嘴,红色的酒水像一簇小火从喉咙径流食管一直烧到胃,连带着鼻腔都充斥着浓烈的杨梅发酵气息,一呼一吸都要着火似的。
陈朗生看着李仲元迷蒙的样子被逗笑了,二弟也是这样,梗着脖子逞强喝酒,然后脸红得和猴屁股一样。
弟弟走后家中就剩他一个人,没人说话,没人聊天,甚至没人吵架。
现在有了李仲元。
挺好的,陈朗生想到这儿,不由得心情好了些,倒了杯水给面前的这个读书人。
李仲元被辣得呼哧喘气,刚刚心里的拧巴劲也顾不上了,捡起陈朗生递过来的水喝得痛快,气氛似乎因为这杯酒有些缓和,两人的笑声都放开了些。
读书人打开了话匣子,他平日惯于内向含蓄,但偶尔碰上熟人或是像现在这般没了防备,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和想法,两眼也不再像白日耷拉着眼皮掩藏心绪,目光精神得黢黑发亮,映着油灯的火苗不断闪烁。
但很快李仲元的热情劲就偃了下去,饭后收拾完毕,他在外间冲完凉,纠结了好一会才走进屋内,陈朗生已经躺在床铺上,脸靠着墙似乎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铺,昏暗的光线将旁边的人照得模糊,男人的背脊在黑暗中仿佛一座小山,静默在那让李仲元的心定了定。
他猜测陈朗生应该睡着了,于是大着胆子侧身靠近了一些,在黑暗中盯着陈朗生的后背发呆。
两人身上是一样的皂角香气,分不出你我,这种隐秘的认同让李仲元产生一丝莫名的归属感,也放大了黑暗中格外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
陈朗生忽然动了动,两腿一翻将身子调转了个,和正在偷窥神游的李仲元刚好打了个照面。
“...你不睡吗?”
李仲元掩耳盗铃似的连忙闭上了眼。
他听见旁边的衣物摩挲声,然后陈朗生鼻间呼出气音,似乎在笑。
“不用装睡了,你的眼睛刚刚亮得和火星似的。”
李仲元还是没睁眼,他不知道睁眼该说什么,说他一直盯着陈朗生发呆?有些丢脸。
“其实这趟出去,我一直让隔壁刘嫂盯着家里。”
陈朗生自顾自地说道,他因为喝多了几口,说话有些停顿。
“我在想,你会不会趁我不在就逃了,和前几个人一样。”
李仲元微微睁开眼,陈朗生和他靠得有些近,说话的热意一直喷洒在自己的额头,还带着杨梅烧的醉意。
“如果我逃了呢?”他突然出声。
陈朗生挪了挪身子,低头看着刚刚还装鹌鹑的契弟,手下意识搭在了他的肩上,像之前和弟弟躺一块一样。
“我会让刘嫂和她丈夫将你抓回来,然后送回李家,再把聘礼要回来。”
李仲元忽然想到张黄牙闹事那晚,隔壁一个身材微胖的大嫂第一个前来解围,也是替他擦完药最后一个走。
她应该就是刘嫂。
“...那为什么买那些纸笔和书册,万一我逃了...。”
“不知道...万一你没走呢?”
“万一你没走,看到这些会开心些。”
陈朗生搭在李仲元肩膀上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读书人的头顶,那杨梅烧喝了发热,而刚洗完澡的李仲元浑身清爽冰凉,是减热再好不过的抱枕,陈朗生不由得想多贴紧一些。
李仲元被虚揽在对方的怀里,空气中淡淡的烧酒味似乎也将他熏晕了,心中有对陈朗生防备自己的沉闷,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栗在萌芽。
“你会逃吗?”陈朗生哑着嗓子问。
李仲元看着面前一上一下的喉结,小心翼翼回抱住面前的男人。
“...不会。”
背后同样摁上了一只手,陈朗生的呼吸声渐渐淡了下来,再没有了其他声音。
李仲元不知道陈朗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于是他张了张嘴,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不会。”
安心闭上了眼,他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觉得这场雨下久一些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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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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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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