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黄牙又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弟。
他的右臂袖子鼓鼓囊囊，应该是伤口包扎的缘故，看着有些滑稽。
虽说人被砍了一刀，但精神还不错，李仲元正将堆砌的湿柴铺陈到院子晾晒，抬头就看见张黄牙扭着一张脸露出一板黄牙。
“好你个龟孙，和爷爷我下暗手，你知不知道老子上头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想在这混了！？”
他眯着眼珠上下打量李仲元，上次天黑没看清，只知道是陈大郎不知从哪买回来的杂种契弟，现下这么一瞅，倒是长得斯文清秀，一张小脸白得和姑娘似的。
下手却比汉子都狠。
他打了个哆嗦，那晚若不是他堪堪躲过斧子，被砍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肩膀了，在往上挪挪，蹭到脖子一开血管，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想到这，张黄牙眼中的恨意又叠加几分，他看了看支离破碎的柴门，干脆又一脚上去，彻底将柴门揣了个稀巴烂。
几个小弟也一脸凶神恶煞，瞪着李仲元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你们想干嘛。”
李仲元戒备地拾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柴火，张黄牙像是逛自个家似的大咧咧走了进来，摇头晃头像个吃鼠药发癫的黄狗。
“一个契弟，持械行凶，我不过说句屋顶漏水的话，就将我砍成这副样子，若不是我机灵躲过，怕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张黄牙的声音很大，后面的小弟连声附和，引来不少街坊邻居探看。
“可怜我那一圈猪是养了一年预备出栏的，被你家的屋顶水一冲全没了！”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了柴垛上，掀起右臂的袖子露出抹药的伤口，那伤口被他这么一扯又是红彤彤地往外渗血，看着有些可怖。
张黄牙俨然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连那双三角眼都挤下了几滴眼泪，装得像模像样。
“你陈家不光得赔我伤药钱，那猪圈和生猪，还有我这几天受伤上不得工，都得一笔一笔算！”
李仲元被张黄牙的倒打一耙给气不到一处来，他待人处事向来都规规矩矩讲道理，在学堂里被一套套圣人的说辞给教化得十分成功，此刻看着如此破皮无赖的人，只觉得说什么都能被他描成黑。
“那晚分明是你趁生哥不在，想要雨夜入户偷盗！”
他涨红了脸，声音也高了几分，眼神逡巡过面前这帮流里流气的混混，心中安慰自己再等等，生哥马上回来了。
陈朗生今天一早就提着东西出了门，说是拜访乡里的里正。
“我跟你这个外乡契弟也没什么好说的，把你那好契兄叫出来，平日不是最装得忠厚老实吗？怎么现在躲在屋里装耗子？”
一帮人又嚷嚷开了，陈家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窸窸窣窣的街坊邻居，他们看着坐在柴垛冒着血的张黄牙，再看看舞着柴火的李仲元，一时间议论纷纷。
刘嫂挤了进来，将李仲元往后带了带，指着张黄牙没好气地说道：“张家的，你带着这么一群人来这，到底是来说理还是来闹事？”
“陈家的门被你拆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抢来了。”
张黄牙的脸色黑了黑，对李仲元这个外乡且唯唯诺诺的小白脸，他是什么话都敢往上怼的，但刘嫂这个本地媳妇儿在村里人缘好，关系广，被她这么一维护，自己那点贼喊捉贼的优势很容易就被瓦解。
刘家那个汉子还在衙门里做胥吏，不是能够得罪的主。
“我张黄牙今天就是要说个理，这财也破了人也伤了，我难不成坐家里像个娘们干嚎吗？”
“好，那我们就说说理。”
门口突然传来陈朗生的声音，他神色镇定地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老人白须银髯，身材有些佝偻，眼皮耷拉着，但看人的眼神依旧锐利，混浊的眼珠子扫过张黄牙，莫名得让这个混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最后老人的目光定格在了李仲元身上，李仲元下意识站直了身子，觉得这个里正像极了学堂里的教谕，不怒自威，望而生怵。
见老人还拄着拐，他连忙进里屋搬了张凳子出来，请对方在院中坐下。
“里正，您来的正好，给大伙分说分说，我这情况，陈家该给个说法。”
张黄牙率先反应过来，立刻恶人先告状。
陈朗生斜了一眼姓张的，大跨步走到到李仲元身边站定，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手。
读书人的手冰凉，他下意识看向陈朗生，目光中满是愧疚与自责。
“一个一个说。”
里正清了清喉咙，在场的人慢慢静了下来。
张黄牙立刻将那晚的情形添油加醋地吐了出来，讲到兴头上还要把手臂血赤呼啦的伤口给众人展示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哀怨地控诉着李仲元的心狠手辣和陈朗生的放任为之。
陈朗生听得皱眉，低头见自己的契弟咬着牙已经像个炮仗似的快气到跳脚，少有的抛却了读书人习惯的文雅和规矩，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我听明白了，你家的猪圈被陈大郎家屋顶流下的水冲垮，上门说理却被他家契弟所伤。”
里正在膝盖上点了点。“陈大郎，你有什么要说的？”
陈朗生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站定，嗓音不高但带着硬劲：“我家屋顶确实漏水，但与张家之间还隔了一条去年挖的沟渠，即便滴水也未必流得进他家的院子。再论伤势，不如先请问张大哥，是谁先动的手？”
“另外即便你是着急说理，却又为何拆了我家柴门硬闯，莫不是对孤身在家的仲元起了歹心？”
陈朗生的声音掷地有声，看着张黄牙的眼中像是掺了冰柱令人发毛。
“闯屋？你有什么凭证？是你那契弟与我起了争执想要暗算我，我为了自保才毁了柴门！”
张黄牙见陈朗生一副镇定的模样有些气急，不由得上前指着李仲元加快了语速。
“隔壁邻居都能做见证！”李仲元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这个张黄牙如此颠倒黑白，若是真让他得逞，陈朗生怕是得被他敲诈一大笔。
“呵，一个外乡人，还是躺下面的契弟，村里谁认识你？你的话谁能信？“
张黄牙立刻搬出本村人的傲气，人群中的大半街坊都不认得李仲元，虽然张黄牙平日混了些，但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两厢对比，人心的天平歪歪扭扭，倒没什么人替李仲元说话。
刘嫂看着上下横跳的张黄牙心中不悦，上前想替李仲元辩解，被他一把拦下。
年轻人的心跳得飞快，他安抚似地拍了拍与陈朗生正相握的手，攥着一手心的汗上前朝里正作了一个揖，随后站得笔直如同一颗青松，正色直视张黄牙，声音有些发抖，但条理清晰。
“我虽不是本村人，却未曾偷鸡摸狗半夜闯人宅院。那日他夜半前来骚扰，若真为水事，为何不等白日来与我商讨，反借着半夜少人强行踹门。”
李仲元深呼了几口，语气缓了下来，他向来不常与人对视交锋的黑瞳此刻像粹了黑水，涌出少见的干脆与决断。
“我确不是本村人，若各位疑我的身份便不必再说公道二字，若愿查明是非，就无需看谁的户册到底落在哪。”
这番话是说给在场听众，也是说给上头的里正，作为乡中的威望，李仲元难保他不会偏袒本村的张黄牙。
他被污蔑没事，可生哥不能因为他受委屈。
陈朗生定定看着场中的李仲元，这与刚刚站在一旁，手心都在微微发抖的怯懦书生样子判若两人，读书人仿佛一瞬间有了主心骨，连带着神采和气质都鲜妍得耀眼。
里正轻叹口气，看了李仲元半晌徐徐开口：“现在不问出身只问是非，事情一桩桩说清就行。既然说到水事，我们便去张黄牙家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听这话，张黄牙的脸色变了变，他想再说几句，里正摆了摆手就起身朝院外走去。
看热闹的乡邻也跟着一拥而上。
张黄牙家中破落，他本就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行当，屋内的杂物更是胡乱堆地没处下脚，院落靠墙有个支离破碎的栅栏，里面只剩零星几头畜牲，味道腥臭呛鼻，看来并不经常打理。
里正皱了皱眉臭骂了张黄牙几句，在陈朗生的指引下查看两家之间的沟渠，那沟渠在连日雨天的情况下都未溢满，水流畅通。
只是栅栏确实看着是被冲垮的样子。
“如何，我那几头猪就是因为栅栏被冲破了才溜走的。”
张黄牙踢了踢栅栏，一阵吱呀作响，剩下的一些也在摇摇晃晃。
“可你这顶棚是完好的。”
陈朗生突然出声，他站在张黄牙院子的一个角落，那里本是下水洞，为了防止院内积水所挖，但张黄牙家的下水洞被各种杂物垃圾堆积掩盖，连日来的雨水在周围聚成了一个小池塘。
“你的栅栏确实被水冲垮，却不是我家屋顶流下的水，而是你自己院中多日的积水将栅栏地基泡松，牲畜被水淹着惊吓到，这才撞开栅栏逃命。”
陈朗生指着歪歪扭扭的栅栏，不少木头下边已然歪斜松动。
张黄牙面色一变：“那也是你家屋顶的水顺着顶棚流到院中，让院里发了大水才...”
“好了。”
里正用拐杖敲了敲地，沙哑的声音如同老钟震颤将张黄牙的气势消灭大半。
“两家沟渠中的水未曾溢出，陈大郎家屋顶的水如何能流到你的院子，你再看看你院子这个埋汰样！”
里正似乎不想在院中久呆，瞪了一眼张黄牙就转身走出了张家，最后在门口站定。
陈朗生和李仲元跟在后头：“望里正主持公道，若真有人仗着地头熟夜半上门，以后村里乡亲哪里还敢安生？”
老人咳了几声，正欲开口，张黄牙挤了过来将自己的手臂举在里正面前。
“就算棚子和他家无关，可伤口是实打实的，这小白脸用斧子伤我，险些要我性命！”
张黄牙有些气急白脸，浑圆的眼珠突出冒着狠意，在陈朗生与李仲元两人身上剜过，只想削下几寸血肉来嚼烂。
陈朗生敛眸藏起眼下的森冷，肩膀却忽然被里正敲了一下：“你过来。”
他将陈朗生带到了角落，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诫道：“张黄牙虽做了些蠢事，但好歹乡里乡亲，且他日常与各种人混在一起，若硬是要争个明白，只怕他日后起心报复。你那契弟我看是个老实的，要是被盯上怕是有罪受。
张黄牙还有个在衙门当差的舅舅，要是捅到那边去，就算是他先动手，你的契弟也免不了被一顿收拾。”
里正虽年老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方面他不想把事闹大，最后弄得人心浮躁乡中不安；另一方面确实是看着李仲元性软心软，容易被找茬。
陈朗生看了远处的李仲元一眼，对方也正朝他望来，和陈朗生对上目光后，他扯出一丝笑容安慰，白净的脸蛋上还残留着刚刚据理力争的涨红。
明明不喜纷争，但却遇事不怯，陈朗生看着阳光下背脊笔直的李仲元，心下有些松动。
忍一忍，没必要为了一口气让他成为张黄牙这个无赖的眼中钉。
于是陈朗生点点头，压下心头的火气。
里正见陈朗生服了软，重新将他带回去，随后做了一番公证：
栅栏的事实属误会，但李仲元与张黄牙互殴为事实，且张黄牙伤重，陈朗生和李仲元需要赔付其伤药钱和疗养费。
陈朗生默认同意，张黄牙没敲诈到位有些不服气，但看在里正的面子上没有发作，耀武扬威地用下巴看着两人，在写好的协商字据下摁了红手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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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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