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菲推了一下眼镜，将所有思绪隐藏在镜片后面。
“一面之缘”？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可能当面拆别人的台，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看起来高傲无比的周越，被拆台后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丝毫气恼，反而主动上前搭话，姿态低到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也许是看出了路佼的不自在，周越清了下嗓子，率先岔开话题：“胡千芙呢？她没跟你一起来吗？”
话音刚落，周越便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极蠢的问题。不来，当然是因为没能入营。投递失败大多是因为自身实力不够，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他这样发问，不免有揭别人伤疤的嫌疑。
果然，路佼轻蹙了下眉头，语气淡淡：“她去参加帝都政法大学的夏令营了。”她不愿顺着周越的话口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只好避重就轻地回答。
气氛一时间陷入尴尬。
裴一菲忽然开口：“胡千芙？是那个全国英语演讲比赛的金奖选手吗？”
路佼似乎是没想到有人会主动帮忙解围，微微怔愣一下，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是的，就是她。你认识她？”
她下意识地坐回到椅子上，稍稍倾身，凑近坐在正后方的裴一菲。
“对，我们是在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时候认识的，不过我没有她那么厉害，我只有一个铜奖。”裴一菲羞赧地笑笑。
全国英语演讲比赛虽然名为“演讲”比赛，考察的却是对英语应用的综合能力。要想获得决赛资格，必须要在初赛的笔试中取得参赛地区前1%的成绩。可以说，只要能取得决赛资格，就已经能够说明英语水平相当优秀。
“铜奖还不牛啊？果然，越厉害的人越是谦虚呢。”路佼顿时对面前这个腼腆谦虚的女孩生出几分好感。
有了这个话口，三个女生自然而然地低声交谈起来，虽然算不上相见恨晚，却也算是能够在无聊的行程中一起打发时间。
周越就这么被晾在一边，如同透明得空气一般。
他能够感受到身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可唯独等不到路佼的注视。
此时再高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侯若风的猜测是正确的，路佼或许真的有些反感他。但是这种反感从何而来呢？难道是因为他的家庭？
裴一菲自然也发现了周越的尴尬，但很明显这是出于路佼故意的漠视，她推了推眼镜，没有贸然地出言解围。
而身旁的刘思秦显然没有想这么多，直接大咧咧地开口招呼周越：“不好意思啊帅哥，把你聊忘了，快坐快坐。”
周越冷哼一声，阴沉着脸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场面一时间又冷了下来。
路佼只好打个哈哈安慰道：“别搭理他，他脾气不好。”
没一会儿，接驳车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帝都大学。负责接待的老师给参营同学们大致交代了餐宿点位和夏令营安排、发了餐票后，便让大家自行解散了。
路佼正巧与刘思秦、裴一菲分到了同一间宿舍。因为人数不够，还有一张床位是空着的。
正值饭点，三人把行李放到宿舍后，便自行前去食堂吃饭。
“没想到这么大名鼎鼎的帝都大学，校区面积只有这么小一点，从宿舍到食堂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刘思秦吐槽道。
“帝都嘛，寸土寸金。”路佼边说边把三双筷子分给大家。
“也是，哪像我们南江大学在郊区，校园里面有山就算了，宿舍和食堂之间还隔着一个湖，平时不骑电动车根本无法出行。”刘思秦唧唧喳喳地分享着，“我记得有一次，我和裴一菲去吃饭的时候……”
裴一菲面上没什么太大的波澜，看上去早就习惯了刘思秦的话密程度，甚至还有些微妙的享受，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瞟了一眼路佼，脑中不断闪回着今日在接驳车上发生的种种，愈发好奇路佼与周越的关系。
“……每当我想静下心来认真学习的时候，手机上就会蹦出这样那样的新闻，我一不留神就又跑去吃瓜了。比如最近安超集团那个事，我那天忍不住看了一晚上。”
路佼一直静静听着刘思秦讲话，偶尔附和两句，直到听到“安超集团”这个字眼，才不禁顿了一下。
“太狗血了，简直像是电视剧照进现实。我以前只知道周强只有一个儿子周起，没想到在美国还有那么多私生子和私生女，不过貌似他和‘正房’安雅君还有几个婚生子。你们说，他们未来会不会因为继承财产的事情大打出手啊？现实版的《继承之战》？”
刘思秦越说越兴奋，忽然感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道：“我突然觉得周越和周起这个名字好像啊，简直像兄弟俩的名字。”
裴一菲怔了一下，回想起哥哥裴一铭同自己谈论过的那个“看起来非富即贵”的舍友，瞬间感觉头皮发麻。叫什么名字来着？貌似就是周越……她掀了下眼皮，观察对面路佼的反应。
路佼面色如常，边夹菜边调笑道：“思秦，你脑洞好大哦。你肯定是N人吧~”
“看不出你还对MBTI蛮有研究嘛。”果然，刘思秦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继续天马行空地谈论下一个新的话题。
路佼暗自舒了口气，庆幸对方没有在安超集团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她一抬眸，再次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周越坐在隔壁桌，正好坐在刘思秦、裴一菲两人的正后方，面对着路佼。
他点头示意，对她感激地笑笑。
路佼连忙垂下眼睛，装作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好麻烦好麻烦，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呢？
等安超集团这件事过去就可以了，人家给了那么多封口费，不论如何也要有基本的诚信吧，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不对，她的校园卡还在周越那里，那等到她拿到校园卡就可以了。算了，要不她直接挂失补办一张吧。
等一下，她和周越都要参加帝都大学民商法的面试，如果两人一起通过了考核，那今后岂不是还要同窗三年？她不可能为了躲开周越而放弃帝都大学的offer，那只能寄希望于周越没有通过考核了……
路佼暗自知道这不太可能。帝都大学夏令营的入营门槛高，优营率却不低，大概有60%~70%的参营人员都可以拿到录取offer。周越第一学历亮眼，学术履历优秀，形象条件好，又是易受偏爱的男性，除非他当场辱骂老师，或者连最基础的问题都没有回答上来，否则几乎不会被帝都大学拒之门外。
想到近在咫尺的考核，路佼不禁有些焦虑。
那她自己呢？万一自己就是这不幸的“30%~40%”呢？万一她当场抽到了自己不会的题目呢？
路佼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她找了个理由离开，匆匆赶回宿舍进行考前最后的查漏补缺。
此番种种落在周越的视线中，却让他的思绪泛起阵阵涟漪。他想，她果然还是在乎自己的，不然怎么会这样迅速地岔开话题保护他呢？
*
入夜，宿舍里一片静谧，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那是对床的裴一菲正在做最后的复习。
刘思秦明显是才思十分敏捷的那类大心脏选手，她过了一遍思维导图后便自顾自地追起剧来，丝毫没有明天就要参加考核的紧张感。
路佼心烦意乱到有些看不下书。民法体系渊博，即使一遍又一遍地复习，也总会有复习不到的知识和理解不了的理论，该背的都已经背了，不会的短期之内还是学不会，考前的这点挣扎除了自我安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早些睡觉。
可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连枕头也焐热了，路佼仍然毫无睡意。
一翻腕表，时针刚刚走过数字9。既然时间还早，她决定下去吹风走走，权当散心。
对于帝都大学的描述，比起“小”，更精准的形容应当是“零散”。不同于寻常的大学布局，帝都大学没有围墙，宿舍、食堂、教学楼等学校设施或零星、或聚集地分布在帝都的某一片区域，同这座城市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路佼所住的这幢宿舍楼底下，恰好是一处人民雕塑公园。
公园的围墙由古朴的花青色巨石垒筑而成，墙根是一道长长的政府统一栽种的常青灌木丛。
路佼低头摸了摸灌木丛的叶子，盛夏时分，它早已从嫩绿转变成了深绿色。她抬头望着那堵不算高的围墙，忽然升起一种翻过去的**。
这个念头有些无厘头，毫无目的，也毫无益处。若非要说，大概是一种任性的恶作剧心态。路佼很少有这种心态，她作为一个连写作都不会写“闲笔”的人，也很少有“闲心”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路佼看了眼不远处的标识——“禁止翻跃，入园购票，十元一张。”
忽然觉得这堵墙今天她非翻不可。
路佼摸了摸石头的缝隙，有些愣神。她忘了自己从来没有翻过墙，忘了自己还穿着浅色的绵绸睡衣，也忘了自己脚下的拖鞋根本不适合做任何运动——总之，路佼开始忘情地翻墙。
她知道翻墙这种行为不太好。小时候的她总被警告，翻墙很危险，容易摔跤；上学的时候，只有逃课打架、不服管束的“坏学生”才会翻墙；而现在，她翻墙的英姿落在别人眼里，恐怕就是连十块钱都付不起的逃票行径。
路佼意识到自己在“干坏事”，而这认识让她忍不住兴奋起来。长久以来，被各种压力、焦虑、不安等负面情绪麻痹着的大脑，好似一瞬间被激活了。
她扶着几块黑色石头坐在围墙上，感觉自己的五感前所未有地扩大着。
视力无比清明，清明到可以看到月光下雕塑公园里的一切——从波光粼粼的湖光荡漾，到大理石雕塑反射出的莹润光泽，从远处摇曳的婆娑树叶，到重重叠叠的无数人影。
听觉同样敏锐。广场里跳舞的音乐声，空地上小孩子的打闹声，散步时路过人们的交谈声……路佼被无数声音共同构成的嘈杂紧紧包围着，感受到无比的安心。她还活着。
忽地，一阵风吹来，路佼听到风中挟来一丝熟悉的声音。
“我已经到帝都了，明天考核。”
是周越。从音量来看，声源应该离她不远。
路佼稍微张望了一下，发现周越正巧在她身下。
他在雕塑公园里面，正身倚着围墙打电话，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脑袋左侧不远处正挂着两条穿着绵绸睡裤和拖鞋的腿。
“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吗？”
周越沉默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在听电话对面的人说话。对方情绪十分激动，音量大到即使是坐在围墙上的路佼也能听到一两个断断续续的词汇。
“……离婚……公关……父亲……你……”
路佼暗道不妙。常言道好奇心害死猫，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对周家的种种狗血纠葛没有兴趣，但自此阴差阳错认识了周越之后，这种八卦总是追着她跑，可这种“豪门秘辛”，往往知道得越多就越麻烦。
她已经不巧“偷听”过一次了，如果被发现再一次“偷听”，可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里，路佼立即从刚刚的伤春悲秋中醒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赶快跳回围墙外。
路佼低头看了看，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这么高，她刚刚是怎么爬上来的？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摔断腿吧……明天还要去面试呢……
要不然就这么静悄悄地坐着吧，刚才周越就没有发现自己，说不定一直发现不了呢，只要等到他打完电话离开就好。可是现在这个角度，只要周越稍微一扭头就可以发现自己啊，风险太大了。
她也许可以把腿慢慢地收上去。
路佼尝试抬了抬腿，感到自己的重心往后偏移了一大截，瞬间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不行不行，会摔下去的，要是后脑勺着地可就惨了。路佼连忙把腿放回原处，不知不觉间手心和额间已经全是冷汗。
那就一点一点来。
路佼深吸一口气，先抬起左腿，边转身边将左腿挪到围墙外那一侧，又谨慎地调整了一下重心，确保自己能够稳稳地骑坐在围墙上。
在脑海中预演了一遍流程后，她双手撑在身后，缓缓地抬起右腿，正跨过围墙之际，路佼忽然感觉重心猛地往后一倾。
慌乱之中，她连忙用手去抓身下那块黑色的石头，可由于手上满是滑腻的冷汗，却怎么抓也抓不稳。
电光火石之间，路佼的视线忽然被一阵刺眼的手电筒白光晃过，随后传来保安大叔的怒吼：“那个女的！你从墙上给我下来！”
下一秒，重心彻底失控。
路佼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了一下，最后的理智告诉她用双手紧紧地护住脑袋，以防伤到重要部位。
世界一瞬间翻天覆地。
天边的月亮在眼前打了个滚，然后便是大地朝她狠狠地撞过来。
粗粝地面的冲击力比路佼预想中的还要疼上许多，于是眼泪顷刻间喷涌而出。路佼感觉到全身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理智告诉她要尽快爬起来，因为保安大爷正从不远处赶过来捉她，可乏力的关节和四肢却让她有心无力。
她拼尽全力撑起上半身，正准备站起来，右脚脚腕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路佼？”
闻声抬头，路佼看到周越诧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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