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养虫子的事，裴绥昭把先前搁置没过问的航海一事捡了起来。要谈航海，就要事无巨细和虞霁初沟通，幽荧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虞霁初说。
拿着海船资料册，目光盯着桌上的六分仪，脑子却在放空，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叹一声。小时候跟着亲戚坐船，严重晕船，差点被扔在船上不管，如果不是体质不允许，她都想跟着船出海，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真面貌。
“绥昭，不要太伤神。”虞霁初领着丫头进来，裴绥昭看了一眼这两个眼生的丫头问：“阿蛮哪去了？”
等丫头们将吃食摆好出去后，虞霁初走到裴绥昭身后给她轻轻按着太阳穴：“阿蛮一个人哪转得过来，你身旁是时候添些人了。”
裴绥昭仔细一想，阿蛮今年也十八了，按这里的习俗早该许配人家，就是在裴绥昭那个世界，也算是成年人了。最初来这里遇见的人，一个个都历练出来，在自各领域都是领军人物，就连蕉娘，如今放出府也能成为酒楼当家，靠做菜传家。
越想越觉得对阿蛮愧疚，裴绥昭握住虞霁初的手轻叹一声：“明日我和阿蛮聊聊，这些年多亏有她，我身边庶务越来越多，又杂，没她我还真不好办。”
见裴绥昭愿意和她说话，虞霁初舀一碗羹递过去：“吃点。”
等裴绥昭慢慢吃着，她才试探着问：“绥昭怪不怪我不让你去矿场？那地方太复杂，我担忧。”
裴绥昭吃羹的手顿了顿，还是吃完了手里这碗。
“若我当时执意不回，云散打算怎么办？”裴绥昭笑着问。
“我会去接你。”
虞霁初回避着没正面回答，裴绥昭只是笑着点点头，没再接话。
“绥昭认为，初次航海应选哪些人？”虞霁初不想气氛冷下来，开始说正事。
“要测试体能，不晕船，识不识水性不重要，到海上出事故，会水也救不回。性子要温和克制要能容人，两夫妻在同一屋檐下还有口角，一船人在海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性子不善，人心隔肚皮，要出大事。当然，领头的要镇得住他们。”
说到夫妻口角时，虞霁初略紧张看着裴绥昭，听出她没有弦外之音，这才放心：“绥昭想得周到，随行商队也要筛选，不能只图钱。”
“还有，船上必须保障种上蔬菜和橘子，黄豆生豆芽，做豆腐，还可以用木头栽培菌菇木耳，要保障基本的维生素，否则随时有可能得败血病。要是在船上得了败血症，就是宣告死亡。路途中找到土豆、胡萝卜、洋葱这些，船上都要种上。”
虞霁初郑重点头：“明日我召集负责航海的官员们，绥昭给他们上课。作物图也在赶制了，到时候你有空去瞧一眼，有要增添的及时增添上。”
势在必行，裴绥昭也只能倾尽全力去做。
快就寝的时候，虞霁初吩咐丫头们都不必在跟前伺候，清晨不经传召不得入房内。
裴绥昭认为洗澡是很私人很私密的一件事，以前和徐遐筠一起再腻歪也没有共浴过，她喜欢在洗澡的时候放空。虞霁初也知道这点，即使现在屏风后面的水声撩得她心痒，她还是极力忍住没有进去。
晚上虞霁初几乎是在缠着裴绥昭，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才云收雨歇。
虞霁初一大清早要去朝堂站朝会，太后听政，虞素韵的人牢牢把控朝堂，在情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大家都明哲保身不当出头鸟闹事了。
下朝后虞霁初就要回京兆府开始一天的公务，头一回随虞霁初去上班，裴绥昭还是觉得挺新奇的。
徐嘉业下朝后就吩咐伺候的小吏把议事堂空出来，随后踱步一阵才吩咐：“你就在跟前伺候茶水。”他想听但又不想自降身价，吩咐下去，随行小吏自然明白要做什么。
裴绥昭让人帮忙架好小黑板，阿蛮指挥着人很快弄好了。没有见识过板书的大荆官员一个个撑着脖子看这稀奇玩意儿，裴绥昭给他们画思维导图，从航线、船舶、船员，三个方面来讲这一路需要做的事。
随行官员要做的主要是测绘舆图和收集作物，记录风土人情，评估各个国家的情况，合适的就建立有效外交关系，还有，要随时关注船员之间的情况，发现险情小火苗要及时扑灭。
说起来容易，但细分下来有太多需要讲的细节，裴绥昭对于有些笔画太复杂的字还是不会写，虞霁初会及时上去帮她填上。
一个上午，众官员听得津津有味，中午裴绥昭要吃中饭，他们也有幸得到虞霁初请的一顿餐食，众人坐在席案前，都忘了食不言的礼训，纷纷各抒己见。
“那个黑色的板子和白色的石头笔有些意思。”
“她书写的行式怎么是横的？”
“她讲得可真清晰明了，画的那个图，一点点延伸，就是不读书的人应该也能听明白。”
“败血病听起来太可怕了。”
“可是她好些字都不会写。”
角落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同时望过去，又心照不宣收回目光。一旁伺候的小吏慢慢挪出去，赶紧将听到的去说给京兆尹听。
虞霁初也给徐嘉业和几位同僚订了餐食，徐嘉业听完小吏的话，沉思片刻放下筷子：“果真好些字都不会写？”先前小吏也来报过，他没放在心上，如今细想，有些不合常理。
懂那么多的人，应该满腹经纶才对，怎么像个半道出家还没学多久的？这个裴娘子，他早就听过其名，那时候差点就被范普带入京，要真是入京了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人，死掉未免太可惜。
就他自己家来看，买到了玻璃和水泥，准备开始建青砖玻璃房，窗明几净，能清晰看到美景的同时再不用再担心风吹雨淋时不时要换门窗糊纸。
糖就不用说了，他家几个孙儿，几乎日日要给糖店上贡，那个软糖，家里的老人也都爱吃。厨子做的糖醋排骨和糖醋肉，那是全家人都爱的美食。
护脸膏护手膏不要说家里的女娘们爱，就是他，大冬天上朝前也要抹上一抹，在凛冽的北风中走过，手脸都不再那样刺痛。自从用了那些膏，家里人冬日长冻疮的少了许多。
他自个则爱上了耗油做菜的味道，还有家里用的纸，书写的是越来越好写，厕纸又柔软，简直不要太好用。
再往大的方向看，粮食大大增产，加上现在虞霁初开始主持修路，各地的商户流动起来更快，这也是能为民带去利好的事。他不是老古板，不一味打压贬低商人，他认为，商道商人，可用，但要管。
再有橡胶这个东西的问世，寻常人哪能想到这个东西要怎么做出来。家里从老到小，无一不爱橡皮筋裤子和橡胶底鞋，穿着轻便又舒适，只可惜产量太少，他还是虞霁初赠送才能用到。
虞素宁主持编纂字典的事，他也有关注，时常和住鹤尾的友人通信，帮忙释义一些字词。于是知道字典规范了标准音，只有四个音调，再编写一套从未见过的拼音，从声母、韵母、整体认读音节教起，幼儿学起来都很容易。
按照他们读经书子集长大的读书人来看，这有些胡来，转不过弯的认为太过复杂，但他一看就懂，这才是大道至简，是大智慧。这不可能是虞素宁想出来的，虞素宁和他们是同样的人，不用猜，就是裴绥昭的东西。
从那时起，他就疑惑一件事，这些事，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倒像是一个群体累积了许多许多年的智慧结晶。现在知道裴绥昭字写不全，他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异想：裴绥昭，会不会根本不是这方世界的人？而是天外来客？
猜测总归是猜测，他也没打算去证实什么，只是感叹，裴绥昭，可真是个迷。
此时他又再次庆幸，还好当初虞家人果断站在裴绥昭一边，这样一想，难道真有所谓的真命有天助？
连续两天，裴绥昭给他们上课到亥时初，今天第三天，上午课程就结束了。所有人都意犹未尽，他们从一开始担心前途未卜，到现在对海外异域充满想象，也对建功立业充满期待。
虞霁初肯花这么大心思来做航海，对出行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不是丢他们出去当探路的死棋，那他们就要齐心协力克服万难办好这件事，才不辜负朝廷的钱粮，也不辜负裴娘子这几天讲得喉咙干哑。
下午裴绥昭好好休息了半天，然后唤来阿蛮：“坐着说，一转眼你我相识五年多了，是我疏忽，没留意你的想法。看着曾经的伙伴如今一个个都是掌事、管事，是我我也心里会急。阿蛮，我认为你是个非常能干又优秀的女娘，你挑个心宜的位置，剩下的我去安排。”
阿蛮微微坐在椅子边缘，听了这话，眼眶瞬间就红了，拿帕子拭了找眼角，对裴绥昭看一眼又慌忙垂头：“一切听娘子安排。”
这明显不对劲，别说相处五年的老人了，这就是个新人，裴绥昭都能看出不对劲。
她蹙眉盯了阿蛮一会：“咱俩这么多年的情谊，都不值得你对我说句实话？能让你在我面前如此为难的，只能是虞云散那家伙。有什么你就说，我给你做主，你要不想让她知道你说给我听过，我会保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就算你不说，这事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弄清楚。”
阿蛮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抽噎了几声，细细咬着牙想了一阵，跪在了裴绥昭面前。
从昭关回来后，虞霁初让阿蛮把有关裴绥昭的一切事无巨细说给她听，她只听了一遍就意识到有地方不对，和獠蛮谈之前那么坚持要去矿场，可谈完后，只说该去的时候就会去，那就表示中间发生了阿蛮没注意到的事。
虞霁初又召来守卫，得知谈判完成前一晚，白小卷出帐篷小解，久久未回，用的理由是尾巴沾了泥。她才不信，那个小獠蛮被裴绥昭都快养出洁癖来了，哪可能小解时让尾巴沾到泥。
就是那段时候，有人找了白小卷，随后，白小卷传了话。
根据这个线索，她再追问下去，果然，裴绥昭和人说话时，白小卷曾缠着阿蛮要她带着玩，这明显是帮裴绥昭遮掩。当时裴绥昭，正在见什么人，而那人对裴绥昭说了什么。她们之间说的事，正是虞霁初非常在意的事。
她怀疑，神使一事，已漏底。
为此她对阿蛮发了大火，要把阿蛮调离裴绥昭身旁。阿蛮并不想像荞娘、悠远她们那样当大管事，她在裴绥昭身边很舒服，也学到许多原本一辈子也不敢奢望的东西。
内心深处，她有些想法不敢对任何人讲，如此就更舍不得裴绥昭，甚至害怕离开裴绥昭之后不知道怎么活。再有，她也不放心任何人照顾裴绥昭，怕那些人惹裴娘子不开心，又照顾不好裴娘子的身子，甚至仗着裴娘子好说话当恶奴欺主。
可她是虞家的家生子，同样不敢违背虞霁初的意愿。就算知道那是虞霁初盛怒之下的决定，她还是不敢去求虞霁初从轻发落。
裴绥昭听得气血上头，虞云散那个二狗子鱼，连阿蛮都欺负！
她要去找虞霁初理论，阿蛮紧紧扯住她的衣摆：“娘子，不要去，您这一去，阿蛮就真真走定了。”
裴绥昭理智回来些，扯她起来：“好，我不去，你起来把眼泪擦擦。你不要再想这事，既然你是真心愿意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让她得逞。我不找她说这事，我只说我离不开你，不让你走。”
阿蛮呜呜哭出声，裴绥昭心里狠叹一声，抱住她抚了抚她的背：“好了，伤神了这些时日，好好歇着去。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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