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轿时,慕容远抄着手,一脸不悦的在宫门前等候。穗穗不敢停留,快步向他跑去。
北燕的富庶都喜欢直白的摆到台面上来,成排纯金的梁柱,华美瑰丽的楼阁,望不见头的甬道,还有许多穗穗看不懂形制、但金光闪闪的庙宇佛堂。
慕容远领着她大摇大摆的穿过议事殿、途径御书房。穗穗在自己国家都没瞧过的前朝中枢,倒是在北燕皇宫瞧了个便。
沿途高梁立柱、琼楼玉宇,目不暇接,实在是气派至极。
穗穗跟在慕容远两步开外,一面走一面瞧,忍不住小小声的咂舌。
今日,来送亲的南楚太子宋景安和大公主宋嘉懿也在殿上。
穗穗和慕容远候在殿外等候通传时,殿上的光景透过帷幔落进眼里。
就见北燕皇室聚在一侧,相谈甚欢;而长兄和阿姊坐在另一侧,神容端正,谦卑恭敬,姿态比他们在国子监上学听讲时还要端正。
可惜,相隔一整个大殿,并没有北燕皇室搭理他们。
穗穗垂下眼帘,她想起两年前一次下学,路过御花园时,无意间听到了长兄和大臣的感慨,说南楚国库不足北燕的三分之一,兵马不足北燕的一半,若真开战,南楚或许一个月都抵抗不了。
南楚落后到了这种地步,所以,北燕人才敢肆意诋毁她,肆意无视长兄。
待到北燕皇室胡聊一场,终于有一道目光注意到门边恭候的穗穗二人。
是高坐殿堂之上的皇后娘娘。她的视线在穗穗身上逡巡片刻,侧身向皇帝莞尔道,“好了陛下,妾身今日专门宴请朝临公主,莫叫人家小两口苦等。”
听见皇后提起老三和媳妇,皇帝眉眼威严几分,把穗穗二人宣上殿。
穗穗跪在地上时,就听皇帝不咸不淡道了一句,
“朝临,辞穗,朕倒是没听说南楚还有这么一位公主。”
自打成亲公之于众,北燕的人一直怀疑,南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野丫头,冒充公主,欺骗他们。
也怪穗穗太没有存在感,这些年来,没有人为她记生平,她的那页皇谱也不知被丢到了哪个角落。最后还是老御史翻出她出生那年的年表,才证明了她是货真价实的公主。
在南楚时,穗穗父皇都没见过几次,遑论面对这样一位有“天下霸主”之称的敌国皇帝。
她伏在地上,吓得冷汗渗出鬓角,还未来得及解释,倒是皇后娘娘,嗔怪的睨了皇帝一眼,
“此事过去那么久了,陛下还翻出来说。朝临公主这般水灵乖巧,怎么可能不是公主?陛下可别把本宫的好儿媳给吓着了。”
皇帝神情微顿,终是讪讪笑了笑,“嗯,是,挺好的姑娘,挺好。”
穗穗诚惶诚恐,完全不知道这种场合该如何应对,只能不住作福。
皇后被她逗得合不拢嘴,“能被阿远看上,那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皇后抹下腕上一只金镯子,让宫人端给穗穗,
“好孩子,勿要多礼。你能嫁来北燕,定是有福之人。以后就安安心心留在这儿,好好服侍阿远,同他生几个娃娃,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这福气定是绵延不断。”
同慕容远生娃娃这种事,穗穗还未打算过。当下听了皇后娘娘的话,没闹明白心里是什么滋味,俏着脸往慕容远瞥了一眼。
慕容远自然不乐意,“太子殿下尚未婚娶,母后想要含饴弄孙,该指望太子殿下,莫要指着儿臣胡说。”
他对于穗穗的不喜过分明显,语气冰冷生硬,殿上霎时弥漫开一阵尴尬。
皇后见状,也不便多言,只好叫传菜。
很快,宫娥鱼贯而入。一水儿的石榴红罗裙,乌发环髻,姿态袅袅,手捧金樽玉碟,翡翠珍馐,亮彩夺目。
金银玉器堆满视野,两国国力之悬殊,就这样**裸的展露在面前。耳边充斥的质疑,在此刻变得顺理成章,穗穗唯有默默忍受。
穗穗生在深宫、长在内庭,这是她第二次出席国宴,第一次是离开前父皇为她践行。
慕容远不愿跟她同席,将她扔给长兄和阿姊,同北燕皇室坐到一处。
为了不闹笑话,穗穗只好悄悄用余光观察在场宾客,学习这些北燕皇室的行为举止。
说实话,北燕人的习惯真是粗蛮难看,譬如直接用手持握馕饼,这要是在南楚皇宫,定是要拖出去挨板子的。
但再难看,她都得学。她还指望着今日能好好表现,讨得帝后欢心,让帝后为自己主持公道,最好能下一道口谕,将婚事彻底坐实。
从今日殿上的情形来看,皇后娘娘屡次帮她解围,应该是认可她的身份的,想必不算什么难事。
穗穗悄悄咬了咬牙,心里不免带上几分急切。
等候许久,宫娥终于捧着布菜的玉盘来到她的席边。
穗穗掩饰着好奇,微微探头,正想瞧瞧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差点被膻味熏得作呕。
是羊肉和羊奶。
这个味道她太熟悉了。有一次,番邦进贡了一栏上好的羔羊。穗穗给浣衣局搬了大半个月的脏衣桶,终于换来一斤肉,正要好好享受一番,第一口下肚,就吐了出来。
邻座,长兄察觉到异样,劝穗穗道,“这是皇室草场里养出来的最好的羊肉,一点膻味也没有,妹妹一定要尝尝。”
可是穗穗不是不爱吃,是不能吃。后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请太医诊脉,她才知道,她吃不得羊肉,一口都不行。
穗穗小声叹了口气,对宫娥摆摆手,想不声不响将餐碟撤下去。
不料,皇后没瞧见她的反应,殷切的向她介绍起来,“这是陛下和本宫亲自喂养的羊羔,吃的是清晨最嫩的草尖,喝的是荷花露水,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朝临公主的眼。”
随着皇后的话音落下,席上的目光齐刷刷看来。
席间跟腔声四起,好些人拿她和慕容远打趣说,“托老三和公主的福,活了几十年,竟能让陛下和娘娘宰羊给我吃。”
众人都在笑,“北燕的宝贝,一个是酒,一个是羊,你们南楚人不喝烈酒,这羊肉可不能错过了。”
就连慕容远也在看她,横跨大殿看向她时,目光有几分期待,又隐含几分警告。
穗穗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要是想留在北燕做慕容远的媳妇,此刻绝不能扫兴。
精致骨瓷玉碟摆在席案上,其间盛着三片薄得透光的肉片。
穗穗心一横,模仿着宾客的模样,手持肉片卷起大蒜,塞进嘴里。
刚一入口,一股浓烈的辛辣味道直窜脑门,带着难以名状的膻臭,钻心难忍,穗穗不住猛咳。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观察她的反应,不敢露出异样,死命灌下几口热茶,不料,这却让胃里更加翻江倒海。
一股以难以阻挡的力量冲破阻碍,见是忍不住,最后关头,穗穗一把推开身边的宋嘉懿,尽数吐在坐席上。
宣和殿上好似凝固了一般,可怕至极。
穗穗吓得失神,全然不知道自己如何离开坐席、走到殿中央的。耳边许多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像有数千只蚊蝇在耳边盘旋。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争气的腿脚又被裙摆绊住,她直挺挺的摔在地上,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趴在地上。
北燕皇室再也忍不住哄笑,肆无忌惮的讥讽道,
“你看她趴在地上的姿势多滑稽,像不像在街边行乞?”
“你没听说吗?是她自个儿死皮赖脸追到三王爷府上的,可不就是来我北燕乞讨来了。”
“我原以为南楚多厉害呢,结果这般没规矩。老三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夫人,这要是落在我身上,我得连夜逃出上京。”
穗穗挣扎着跪立起来,浑身抖得像筛子,泪珠包在眼眶,簌簌颤动。
她很想说,她只是不会吃羊肉,不是不懂规矩。
小时候见不到父皇,阿娘哄骗她说父皇只喜欢有礼貌的孩子。
于是她没日没夜学规矩。那些晦涩难懂的礼制她倒背如流,如何行礼、如何跪拜、如何形容举止,她能做得一丝一毫都不差。
这些人不能这样诋毁她,明明她的规矩学得最好了……
席间的声讨甚嚣尘上,皇帝迟迟没有制止。穗穗攥着拳头,紧紧绞着碍事的裙摆,将嘴唇咬得发白。
不消想也知道,慕容远那么要面子的人,一定怨恨她到了极点。她已经不敢奢求慕容远的解救了,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侧头看向长兄和阿姐。
宋景安和宋嘉懿就坐在不远处,无动于衷的模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穗穗的目光将要触碰的瞬间,两人默契的将移开视线、落向远处,留下两张漠然的面庞。
穗穗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这席上唯二两位至亲,也选择了袖手旁观。
一颗心沉沉落下,穗穗垂下眼帘。收回目光的时候,她不经意看见了长兄和阿姐的席案。
金灿灿的餐碟里,整齐堆放着羊碎骨,切成小块的羊肉,粟米和绿叶。北燕人如此粗蛮的吃食,在长兄和阿姐手下,甚至比她的课桌都还要井然有序。
优雅、端庄、训练有素,这才是一国皇室该有的面目。而她呢?强撑起来的尊严被撕破,她的卑微无处遁形。
那一刻,一种比失望更大的悲哀包裹住穗穗。
难怪长兄和阿姊要和她撇清关系。在真正的公主面前,她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过了不知多久,皇后娘娘轻柔的声音传来,“都怪本宫考虑不周,没有顾及公主的习惯。”
她的目光宽慰过穗穗,又落在慕容远身上,“正好,本宫殿里还有一身蜀锦裁的衣裙,是小女娘爱穿的样式。阿远,快带你夫人去换洗休整。”
皇后娘娘以为两人已经礼成,对于更衣这种事也就没有避讳,顺便也能让慕容远哄哄穗穗。
但穗穗很清楚,她于慕容远,根本不是夫人,而是仇人,恨不得甩开十万八千里的那种仇人。
她跪在地上,等待着慕容远将真相揭露。
相较于她的忐忑,慕容穗冷漠得可怕。他不动如山坐在暗影里,面目看不出他的愤怒,只是每一个字都不再留任何情面,
“我和五公主没有成婚,我没有这样的夫人。”
殿上再度安静得落针可闻。
“什么叫没有成婚?”一直没有作声的皇帝突然发问,让本就冰封的氛围更加骇人。
偏生这时,一位公子哥大摇大摆闯进殿中,开口便唤慕容远“三哥”,
“听说南楚姑娘懂事听话,个个都水灵似仙女。三哥,快让我瞧瞧嫂嫂。”
慕容远的脸色又阴沉三分,“没有嫂嫂,她不是你皇嫂。”
小皇子这才看清了跪在殿中央的姑娘,瑟瑟发抖蜷成一团,看上去狼狈至极。
北燕人性子直,喊打喊杀都不带眨眼,鲜少见到这样娇娇小小、卑躬屈膝的场面。
小皇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挠挠脑袋,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
“没有成亲?那三哥同她是什么关系?”
慕容远的目光落回穗穗身上,渐渐暗淡,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那个穗穗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她是王府的丫鬟。”
书名“弃公主”的理解可以是:被旁人厌弃,被夫君嫌弃,被家人抛弃,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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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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