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用膳吗?”
“是啊,大人,老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宋姑娘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夜夜枯坐到天亮。老奴看得心里着急,这等小事都要叨扰大人,都是老奴办事不利。”
太师府的一个嬷嬷匍匐在谢行止官袍之下,声泪俱下。
“她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你下去吧。”
“是。”
谢行止接过下人手中的一碗莲子羹,走进了静室。目光所及,宋狸趴在案几上,像只小兔子般耷拉着,见他走进来,也毫无反应。
这五六年来,谢行止从没有离开过静室,离开过宋狸这么长时间。倒也不是谢行止不愿来,而是最近年迈的帝王迷上了寻找一种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不惜耗费臣子们的心力去寻找。而谢行止便因此忙碌到三过家门而不入。
“五年前,有个小姑娘也爱跟我赌气不吃饭。”
宋狸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谢行止搅了搅碗里的莲子羹,继续道:
“她才十五岁,偷喝了案上的浓茶,被我罚抄《了凡四训》。结果趁我不注意,把砚台里的墨汁倒进了莲子羹里,说我不疼她,她也不想吃饭了。”
宋狸一听就明白,故事的主角就是她,但是,谢行止是在嘲讽她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吗?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宋狸冷冷一笑,一把抢过碗,咕嘟咕嘟地吞咽着。窗外的风卷着秋雨,敲在窗棂上,他听见她的哭声混合在倾盆大雨里。
“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不喜欢他。
谢行止看着躺在床榻上,背着他,偷偷耸动着肩膀的宋狸,顿时有心无力。这些年纵使他在官场运筹帷幄,回到家里,这个本该最温馨的地方,又变成那个讨嫌的局外人了。
半个时辰前,他还刚下早朝,就有人禀告,宋狸已经两天滴米未进了。谢行止冷下脸将那人训了一遍。
“她的事,为何迟报?这便是你们的办事能耐?”
然后上了马车,冒着雨到了她的静室,官袍已然打湿了一大片,也来不及换。从皇城到太师府,那么远的距离,他用了不过一炷香时间。
在行廊背着箩筐的婢女边躲着雨,边兴致勃勃地谈话。
“听说宋姑娘就是咱们太师府的女主人。”
“这种玩笑少开,可怜天见,宋姑娘被大人软禁在了府里这么多年,连大门都不准迈出去。大人可没有婚配,你这是从哪道听途说的?”
“千真万确。这宋姑娘和咱大人早有婚约。”
“你不知道吧?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被大人好心地带回了太师府。大人连个妾都没纳,却把最好的都给了宋姑娘。”
“连圣上赏赐的西域贡品云锦,这种布料很奢华,大人竟也拿云锦给宋姑娘做了几身好衣裳,可惜宋姑娘从来不用大人的东西,兴许是大户人家出身,可能对此也不稀奇。但是大人绝对是用心对待宋姑娘的。”
“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错不了。”
“话说宋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好像除了她姓宋,我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行了,你们少打听主子们的事,干好自己的活总归没错。”
这回婢女们纷纷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
这一晚,谢行止宿在了静室。
等他处理完公务,搁下笔时,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走到静室时,宋狸已经熟睡过去了,谢行止抬手退下了婢女,悄无声息进去坐在了床边。
整个京城都知道,偌大的太师府没有女主人,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也没人知道宋狸的存在。
“这死丫头,天天晚上踢我,把我弄醒了,自己却无知无觉。”
谢行止在心中默默想,眼底融上了几分宠溺,抬手想去摸一下宋狸的发丝。
谢行止褪下官袍,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宋狸旁边,听着宋狸均匀的呼吸声,倦意渐渐袭来。
京畿的寒冬腊月分外地冷,宋狸被冻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睡梦中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宋狸惊得睁眼时,迷迷糊糊看到是谢行止,瞌睡一下就醒了,心中一阵厌恶。
这些日子,宋狸闭门不出不是别的,而是有一天醒来,发现回到了十年前,也就是谢行止做出那个选择的前十年。
宋狸本是世家小姐,名门贵胄出身,因兄长犯事,阴差阳错之下为了筹集银两,将她变卖给了谢家。贩卖她的,和疼爱她的人都被处死和流放,而谢行止却将她软禁起来,不说平反,她甚至无法为已故双亲正名和收拾骨灰。
她从骨子里憎恨谢行止。
阴差阳错又重来一世,回到谢行止身边,上辈子她太清楚忤逆谢行止的后果是什么。
那就先按兵不动。
“乱动什么?掉下去,我可不接你。”
谢行止语气依旧生硬,手臂却虚虚环着她的肩,隔开了外侧的寒气。她僵着不敢动,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药味。
“太师大人日理万机,夜里还得操心旁人掉不掉床,真是辛苦。”
“安分点。”
“放手!太师大人就这点出息?趁人之危?”
她挣了挣,没挣开,反倒被他拽得往前一扑,额头撞在他背上。隔着层里衣,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还有一丝压抑的抽气声。
宋狸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过问,毕竟,关她何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行止却不得安生。
他面色和唇色微微发白,这些天忙于公务,没顾得上一日三餐。昨夜他胃疼未愈,此刻呼吸间仍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宋狸刚要开口说句更刻薄的刺他,他却松了手,把被角往宋狸这边推了推,声音闷闷的:
“再闹,就把你扔去外间。”
她立刻把被子往自己这边卷,卷到只给他留条缝,才冷哼一声:
“谁稀罕跟你挤。”
此时此刻,静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
“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扰人清梦,谢行止起身,穿好官袍,将宋狸紧紧拢在被子里,然后打开门,神色冰冷。
“何事喧哗?”
那吓到瑟缩了一下,还是如实道:
“皇上,驾崩了!”
“你跟在我身边五年,该知道我要做什么。”
案上的白炭炉煨着水,水汽缠着铜壶嘴袅袅升起,混着龙井的清苦香气,漫过整个房间。宋狸啜了一小口,舌尖先触到微涩,咽下去时,喉间却漾开清甜。
她低头品茶,不去看笔直站在身旁的素月。
“姑娘想做的,若不合大人吩咐,恕奴婢不能从。”
“那你说,谢行止留着我,是为了什么?”
宋狸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一支金步摇:“总不是让我每日描红绣花,把脑子描笨吧?”
素月沉默。
大人对这位姑娘的心思,府里没人猜得透,既拘着她的人身自由,又从不缺她吃穿用度,连她随口提过的点心,三日内必定出现在她的案上。
素月最清楚,大人对这位姑娘向来格外在意。前几日姑娘赌气不吃饭,大人虽嘴上骂不知好歹,却连夜让人把城南的糖糕铺搬到了府里。
“这墨兰是你家大人上月从江南带回来的,你瞧它枯成这样,再不想办法,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府里花匠每日照料,许是水土不服。”
“花匠懂什么。”
宋狸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枯叶。
“我前几日听采买的婆子说,城西百草堂的老掌柜有种秘药,专救这种濒死的兰草,还得用晨露调和着浇。他说这墨兰是离乡草,得沾点市井的烟火气才能活。”
素月毕恭毕敬答道:“不过一盆花,犯不着姑娘亲自跑一趟。让采买去问便是。”
“问?以太师府的权势压制吗?”
素月闭口不回,宋狸一笑:“那就是默认咯。你可知那老掌柜怪得很?说药传有缘人,非亲眼见着养花的人,面谈之后才肯给方子。你说,我要是告诉谢行止,墨兰快死了,就因为我懒得出这趟门,他会不会觉得我故意糟践他赠予的心爱之物?”
素月其实很想说,姑娘什么时候不是在糟践大人呢,可是想了想,她又忍下这句话。
“再说,”宋狸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你可能不知道,这兰草是送来的贡品,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门道。它要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枯萎了,你猜你家大人会怎么责罚你?”
素月跟着谢行止多年,最清楚他的习惯。
越是看重的东西,越不会明说。这盆墨兰确实来得蹊跷,谢行止每日清晨经过,都要对着它站立片刻,谁知道是不是在琢磨江南的局势。
这些日子谢行止放宽了对宋狸的管束,原本只能住静室那个院子,这些天他不在,便叫素月带宋狸到府里其他地方转转。
“姑娘带把伞。”
素月最终转身取了把油纸伞。
“今早听着像要落雪,奴婢在百草堂对面的布庄等着,半个时辰后若不见姑娘,便去寻。”
宋狸接过伞,指尖在伞骨上敲了敲,笑了笑:
“放心,我就看看花,能出什么事。”
转身出门时,她把伞往臂弯里一夹,脚步轻快。
谁在乎那盆兰草?她真正要去的,是百草堂后院那扇通往黑市的暗门,昨儿个才从送饭的老仆嘴里套出来的。
皇宫内。
“先帝遗诏在此。”
先帝贴身太监崔公公站在龙塌与满庭文武百官之间,身影被烛火拉得细长。
“传位于安王萧翊,着太师谢行止为辅政大臣,领百官……”
“等等!”
李贵妃猛地从侧殿冲出来,鬓边的金簪歪斜着,珠钗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先帝前日还说要传位太子!这诏是假的!你敢伪造遗诏?!”
举目皆惊,说是后宫不可干政,可这李贵妃是太子萧梁的生母,而安王萧翊则是先帝的幼弟,是萧梁的皇叔,两人却差不了几岁。
崔公公眼皮都没抬,只将卷轴举得更高些,露出末尾那方鲜红的受命于天玉玺印。
“贵妃娘娘,先帝昨夜三更亲笔所书,奴婢守在榻前,亲眼看着他盖的印。”
李贵妃却非常笃定道:
“不可能,遗诏的朱砂里头掺和了先皇每日晨起用的胭脂,是本宫亲手调的,公公可知此事?”
崔公公一噎,李贵妃不等他反应,道:
“那请礼部当场验一验那胭脂!”
……
宋狸假装将墨兰留在了百草堂,来到了后院黑市的入口,这可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据说有些机密需要用银两或者黄金兑换。为了不引起素月的怀疑,宋狸在怀中偷偷揣着几根金条。
很少有人知道这条秘密通道,一个守门人将宋狸带到了一个茶楼的雅间。
这茶楼分为两层,一层是大厅,二层是可以俯瞰一层的雅间。
主持场面的人在一层中央道:
“京城要大变天了,今晨早朝祭奠先帝时,李贵妃指出先帝跟前的大红人崔公公遗诏造假。一方说是安王殿下的计谋,李贵妃却指认是太师的调虎离山计。”
“押安王殿下的请出红牌,押太师的请出蓝牌……”
宋狸饶有兴致地支楞着下巴,听着楼下关于她枕边人的风言风语,没心没肺笑嘻嘻的。
“谢行止啊谢行止,你也有这天。”
这天下朝之后,禁军统领李开霁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了后宫,以来看亲妹妹的缘由来到了李贵妃的宫殿。
“见过贵妃娘娘,今天早朝之事,当真如此?”
李贵妃不满撇撇嘴:“兄长,你也怀疑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李开霁立马拍着案几就站了起来:
“哼,真是岂有此理!明明皇位是我李开霁外甥的,那萧翊也真敢干出这种事!梁儿和你也是好脾气,忍着他骑在咱头上那么久。”
两人踌躇片刻,李开霁说:
“不行,我今天得去会会那个阉人!”
“兄长,万事留心,如有消息,第一时间来知会我。”
李开霁应声,抬了抬手,利落地离开了后宫,不料在路上竟与谢行止狭路相逢。
李开霁瞥了眼谢行止,冷哼一声。
“太师真是好手段,抢尽了威风。”
“威风?”
谢行止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
“先帝攥着我的手,说护好这江山时,李大人可知,指甲嵌进肉里有多深?”
李开霁眼中布满红血丝:“江山只能是太子的,你不过是先帝身旁的一条……”
走狗二字还没说完,就被谢行止无情打断。
“李大人若有闲心盯着谁威风,不如多看看江南的水灾奏报。那里的灾民,可等不起诸位在朝堂上论威风。”
二人擦肩而过,半空擦出的火花也恍若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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