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狸正低头数着押中的碎银,忽听邻桌茶碗坠地的脆响。
抬头时,看见一个气质雍容,面如冠玉的男人正弯腰拾碎裂的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浑然不觉。他身上那枚露在袖口外的玉佩,雕的是只衔珠的白鹭,与她幼时弄丢的那半块,竟是同一纹样。
这是,宋家的东西。
心猛地一跳,她攥紧了手里的银袋,却见男人已直起身,正对上她的目光。
萧翊一愣,他面前的姑娘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萧翊顺着宋狸的视线,把目光停留在玉佩上,似笑非笑,温声道:
“姑娘也认得这白鹭?”
宋狸当然不会承认她和宋家的瓜葛,谢行止彻底害宋家身败名裂,而她必须把这个身份烂在肚子里。
“不认识,只是觉得很漂亮。”
宋狸擦擦眼睛,别开目光。
“漂亮?”
萧翊忽然笑了,眼里盛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前年在江南治水,见过真的白鹭衔鱼,翅尖扫过水面时,比这玉上的灵动百倍。”
说罢,他将玉佩往她面前推了推。
“姑娘要觉得漂亮,许是与它有缘。这玉佩……”
他顿了顿,指尖在玉鹭的尾羽处轻轻一点。
“我听闻,背面原该刻着个安字,可惜当年匠人失手,只留了半道浅痕。”
宋狸袖中的手紧攥,当年宋家的那半块碎玉上,恰恰就有半道没刻完的安字。
宋狸后知后觉,站起来询问:“公子如何称呼?”
“江湖人,名号值几文钱?姑娘若想记,便叫我茶客吧。”
说罢,萧翊抬手唤来小二续水,声音转向别处:“再添碟盐酥花生,要新炒的。”
宋狸抬眼时,正撞进萧翊带笑的眼底,像有只白鹭掠过心湖,漾开的涟漪里,藏着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人不见了?”
谢行止面色冷峻得像寒冬的冰,嘴唇抿成一条线。
有那么瞬间的慌乱连他自己都以为是错觉,他有预感到,这次要是失去了宋狸,她可能就真的永远离开了他。
太师府连夜整座府邸的下人都跪成一排,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这次圣上驾崩,寒冬腊月天,京城的余粮不多了。谢行止封锁了国库,亲自前往南方调粮,没想到刚出发没多远,宋狸就不见了。
素月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上磕出血丝。
“大人,此事全然是奴婢一人之过,早日找到宋姑娘才是当务之急,奴婢请愿寻宋姑娘。等奴婢将宋姑娘送回府,任凭大人责罚,奴婢在所不辞!”
素月她太知道谢行止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于是借坡下驴,找到个最稳妥的法子。
“太师大人,此次行动不宜兴师动众,您掉头回京已经够其他人猜忌了,若再大张旗鼓去寻人,怕暴露宋姑娘的身份。”幕僚宗绍道。
“猜忌?”
而此刻的谢行止令人感到陌生,甚至宗绍也捉摸不透。
谢行止下令:“去驻守三座城门,以保万无一失。不用令牌,不亮旗号,带三十个暗卫,穿便服。”
“找不到人,你们就不用回太师府了。至于暴露……”
“谁敢动她,我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兴师动众。”
……
“吃掉。”
“……碍事。”
谢京泽却执拗地把药丸塞给谢行止。两人骑在两匹马上,夜黑山高遮不住随着发丝流下的冷汗。
马匹每颠簸一步,谢行止都感到内脏在被钝器碾磨,身体上钻心的疼,也抵不住被抛弃心里的疼。
又被抛弃了。
谢行止目光一暗,还是没有吃谢京泽递过来的药丸。
“我没事,这个吃了会犯困。速战速决,江南那边的事耽搁不得了。”
谢京泽看着谢行止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家少爷从小就这样,还是被无数次欺骗,失望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谢京泽已经快记不清了。
谢京泽是谢家家奴的儿子,身高体壮,从小就被当做一个习武的好苗子,和谢行止一起长大。谢京泽比谢行止大一岁,很多年里两人同进同出。家奴大字不识,也没有名字,被谢老爷带回谢家时,也改名姓谢,轮到谢京泽,也随姓谢。
他的名字还是少爷给他取的呢。这主仆二人,一个从文,一个习武。只是在知道他们俩这层关系的人,基本都不在人世了。
……
“真是个废物!”
崔公公扑通一下跪倒在李贵妃面前,哭丧着脸。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我真的没有造假啊,那确确实实是先帝交代奴婢,奴婢才敢做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先帝弥留时,你守在榻前三个时辰。本宫去探望,你拦着说陛下安歇了。本宫让你递碗参汤,你说太医不让进。”
崔公公哆嗦着,战战兢兢等着兴师问罪。李贵妃端坐在镜前,金簪漫不经心地划过发间,铜镜里映出她半边冷白的脸。直到崔公公的哭诉声越来越急,她才缓缓转过身,金钗上的珠翠,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
“现在你说确确实实是先帝交代,那你告诉本宫,先帝交代你时,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是咳着血,还是喘着气?”
李贵妃居高临下,忽然笑了,尖锐的指甲挑起崔公公的下巴,力道狠得,像要捏碎那点可怜的骨头:
“你是先帝的老人了,该知道本宫的手段。真遗诏也好,假遗诏也罢。”
她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你现在跪在这儿求本宫信你,不如想想,新帝登基后,谁还能保你这条命。”
见崔公公再无一句反驳的话,李贵妃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起来吧,地上凉。回头把先帝的玉牌给本宫送来,你总不会说,那也是先帝交代你藏起来的吧?”
崔公公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知道,这不是询问,是警告。
要么把那所谓的先帝遗诏,改成李贵妃想听的样子。
要么,就等着成为新朝第一个被祭旗的旧人。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改,则触了谢行止的逆鳞。
不改,他眼下就踏不出这后宫大门。
黑市的绿灯笼在风里晃得诡异,宋狸缩在香料摊后,指尖攥得泛粉。
前世,她隐约听说过这么一段尘封的往事,如今一见,果真不假。
巷深处的酒肆二楼,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三张模糊的脸。她只能看清正对着她的一张脸,被其他两人夹在中间,是黑市最大的头目“笑面虎”,手里正把玩着块虎符模样的东西,铜锈斑驳,泛着冷光。
“……江南的粮,按市价三成出,账目我让人做平。这兵符仿得再像些,下月围猎时,总得让某些人知道,禁军是谁的地盘。”
“这事要万无一失,和贵妃娘娘没有任何关系,不能脏了娘娘的手。”
宋狸的心终于悬挂起来。
前世就是这场倒卖,让江南灾民饿死了三成。
也是这枚假兵符,让李开霁在围猎时假传圣旨,把京畿百年世家,王侯第宅清空了小一半。
宋狸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明晰。
离开这,马上!
她以往都嫌谢行止的庇护限制了她的自由,而现在却一言难尽。
急中生乱,她转身想退,却不慎碰倒了身后的陶罐,粗陶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谁?!”
酒肆里猛地传来李开霁的喝问。
宋狸心脏狂跳,转身就往暗处钻。刚拐过街角,就被两个黑衣护卫堵住去路,刀光在灯笼下闪得晃眼。她认得这是李开霁的私卫,下手从无活口。
退无可退时,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一股力道将她往侧巷里拽。
她踉跄着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蹭到对方青衫上的皂角香。
“别动。”
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贴在她耳边。
“想被当成活靶子?”
宋狸心狂跳不止,怔怔看着他:“……是你?”
她抬头,撞进双含笑的桃花眼。是方才茶馆里那个青衫男子,指尖还戴着那枚白鹭玉佩。
护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忽然将她往墙上一按,自己则懒洋洋地靠在巷口,手里转着枚铜钱:
“二位大哥追什么?丢了钱袋不成?”
“滚开!看见个穿月白披风的女人没有?”护卫恶声恶气。
他故作恍然,往巷内瞥了眼。
宋清沅的月白披风早被他塞进怀里,此刻她穿着他递来的灰布外衫,缩在阴影里毫不起眼。
“月白披风?方才倒见着个,往东边去了,好像跟笑面虎的人走的。”
护卫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往东追去。
脚步声远了,他才转身,弯腰拾起地上那半块被她撞碎的陶罐,眼底闪过丝了然:
“姑娘胆子不小,敢在李统领的地盘上偷听。”
宋狸这才后退一步,往后缩了缩肩,把半张脸埋进披风里,声音闷闷的:
“谁偷听了?我就是……路过,脚滑。”
男人勾唇,指尖敲了敲巷壁上的砖缝,那里还沾着点她方才碰掉的香料末:
“脚滑能滑到李统领的窗根底下?还正巧踩着罐子里的安息香,这香可贵,黑市三天才进一批,姑娘怕不是脚滑,而是狡猾吧?”
宋狸被堵得没话说,干脆不玩逻辑游戏了,抬眼瞪回去:
“什么狡猾?那你呢?穿得这么体面,蹲在这种地方,总不是来买胭脂的吧?”
“哦?那不然姑娘觉得我该买点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那姑娘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她别过脸,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但至少……不是帮凶。”
似乎逗她是一种什么乐趣,男人敛了敛笑。
“这评价倒是中肯。”他从袖中摸出块麦芽糖,递到她面前,糖纸是素净的棉纸,不像黑市的粗糙货。
“赔你方才打碎的罐子。”
她愣住,看着那块微微泛光的麦芽糖。忽然想起那时候躲在太师府的梨树下,背着谢行止,偷偷吃的就是这个味道。
哎呀,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又想到了那儿晦气的人。宋狸晃了晃头。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
“走江湖的,总得备点哄小姑娘的玩意儿。”
她把糖往袖里一塞,嘴硬道:“谁小姑娘了?我……”
“还没问姑娘芳名。”
“我叫……”
宋狸刚要开口,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玄色衣袍扫过积雪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宋狸猛地回头,就见谢行止站在巷口,披风上落着未化的雪,脸色白得像结了冰,唯独那双眼睛,冷得能淬出刀子,正死死盯着他们相离不远的身影。
“太师倒是稀客。”
身边的男人也转过身,原本脸上真实的笑意不似存在。
谢行止没理他,目光只落在宋狸身上:
“玩够了?”
随即谢行止的目光停留在宋狸身后的男人身上:
“安王倒是清闲,灾民的粥还没熬熟,倒有空在这腌臜地教我府上下人规矩?”
安王?
萧翊!?
宋狸愕然,没想到这个有救命之恩和两面之缘的男人竟然是安王萧翊,谢行止的头号政敌。
“哦?原来这姑娘是太师府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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