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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11·惊慌

那红衣男子极其嚣张,一只手负在身后,嘴角带笑,几乎是在戏耍那几个修仙者玩。几个修仙者气得脸色又青又黑,但是不管出招多凌厉,红衣男子皆是游刃有余。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惊慌之中,也不知道是城内安全一些还是城外安全一些。

叶倾这还是第一次离魔族这么近、离危险这么近,长时间的平静生活让她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直到今日见到那黑衣男子,心中那扇名为恐惧大门在被迫之下开启。

铺天盖地的忐忑和惊慌从门缝里汹涌而出,一时间叶倾只觉得自己浑身战栗,手脚无力得很。

这、这就是魔族吗?

看起来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竟然能干出昨日那么……那么可怖恶心的事情来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远些!”一个抱头路过的人见着叶倾,怒其不争地推了她一把。

叶倾慌不择路,跟在他身后跑。

那人说:“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修仙者解决了那魔族再说。”

叶倾吃了一惊,小声问道:“修仙者能打过那魔族吗?”

“怎么不行,那一个魔族怎么可能抵得过五个修仙者呢?”那人瞪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你且等着,过不了多久那魔族就要败了。”

“哦,可是……”

叶倾没有说下去,也许是自己弄错了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天边突然漫出了白色的雾气,从红衣男子和修仙者交战之处而起,向四周蔓延而去。黑夜之中的视线本来就不好,这白雾一出来,更让人视线模糊起来。

黑夜、火光、白雾交织到了一起,光影明明灭灭,仿若自火光中开出的地狱之花。

叶倾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眼看就要朝前扑去,摔倒在地,一股无形之力却见将她托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就继续往外跑。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人从稀薄的烟雾中冲了出来,见着叶倾,顿时松了一口气。

“叶倾姑娘快跟我们走。”

为首的高大男人冲过来,一把将叶倾扛起来就跑,根本就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叶倾惊呼了一声,随即才想起来这是江潮身边的侍卫,似乎是叫江舟。

这种时候,他们带着她总比她自己跑要快些,叶倾也就不扭捏了,任由江舟扛着,只是肚子被顶在肩膀上,难受得几乎快吐出来了。

“少爷命我们保护叶倾姑娘的安全,还请了范宇先生赶过来。”

叶倾这才知道几人之中还有一个修仙者,只是没有穿修仙者一贯的白衣而已,但是一扫几个侍卫则能从神色之中看出不同来。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如常,嘴角倨傲地抿起,大概就是范宇了。

“多谢大家,多谢范宇先生。”

“无妨。”范宇说。

周围的景物在快速倒退,叶倾道过谢之后本还想问一些问题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她无意间一抬眼睛,竟然看见那红衣男子正朝她看了过来,嘴角的笑意颇为玩味。

叶倾的心跳骤然慌乱,等她定神看过去的时候,红衣男子已经背过了身去。

是她的错觉吧?

那红衣男子不过随意扫了一眼而已,不可能是在看她,而且还有白色薄雾存在。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出现了魔族呢?”叶倾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看见修仙者落在下风,这个红衣服的是不是不好对付?”

江舟等侍卫没有什么反应,范宇已经吃惊地朝她看了过来。

范宇指着烟雾朦胧的地方,问她:“你能看清楚他们的动作?”

叶倾迟疑了一下,点头:“对啊。”顿了顿,她说:“修仙者又来了几个,但是红衣男子依然没有落下风,修仙者似乎一直都没有逼出他的全力。”

范宇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忍不住感叹道:“我的天,你竟然能看清楚他们的动作!?这场面落在普通人的眼中,根本就只能看见影子而已,就算是稍微弱些的修仙者,也不见得能看得这么清楚。”

“大概是我的眼力好些吧?”

叶倾眨了眨眼睛,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方才路过的那个人那么笃定,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却原来是那个人根本看不清,只是空有对修仙者的期盼而已。

“这才就叫眼力好些?”

“好很多些?”

范宇忍不住朝她瞪过去,“这何止是好很多些!”

范宇这才好好将叶倾打量了一番,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光是这眼力就知道你天分不错,你怎么不去修仙呢?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现在要去的话,略晚了些,不过也还成。”

修仙?

这个问题叶倾还真的没有想过。

从小到大,叶倾就只对铸剑这一件事有兴趣,或许应该说痴迷更准确一些。

只要给她一堆材料和工具,她就能呆在铸剑房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叶倾老实说:“志不在此,再有天赋都是枉然。”

范宇凉飕飕的瞥了她一眼,继续板起了脸。

本还以为他们要将她送到城外去,刻着“江府”两个大字的门匾就撞入了眼帘之中。

江府里几乎是风平浪静的,来往的侍从丫鬟脚步匆匆,神色紧张,却都比府外那些胡乱逃窜的人们镇定多了。

江府中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主院中,房檐和树木之上挂了不少灯笼,厅堂中也是灯火通明。在这种危机四伏的黑夜里,光明让人本能感觉到安心。

江潮和江丞相正相对而坐,中间摆了一局棋盘,一边对弈一边说着话。

两人淡定得很,因此就显得旁边的江夫人分外紧张了,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几乎是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站起身往外面眺望几眼。

但实际上,除了遥远的嘈杂和天边的火光之外,根本看不见什么。

“江府之中有五位修仙者坐镇,出不了什么事,叶倾姑娘可以安心在江府住下。”

“多谢。”

进入江府后,江舟就将叶倾放下来了,将她送到主院之后行了礼就离开了。

叶倾捂着腹部揉着,走得慢吞吞的,方才一番折腾,肚子里一直翻江倒海,好不难受。

江潮一见她来了,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大步走过来就握住了她的肩膀,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

12·江府

“我没事,江舟他们来得很及时。”叶倾简单交代了几句,对两个长辈行礼道:“叶倾见过江丞相、江夫人。”

江丞相含笑点头,望着她的目光里都是赞赏之意,“叶倾丫头,我们也见过数次了,怎么还如此生疏?叫江伯伯就好。”

这个当朝权臣少有如此平易近人的时候,让屋中服侍的丫鬟侍从纷纷侧目,不知道这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

之前从江夫人口中倒是听得一二,只道是一个缠着自家大少爷的村野女人,但此时看江丞相的神色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若是没点过人的本事,又怎会让江丞相刮目相看?

“什么伯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女儿,与我们江家交好的世家名门里可没有一个姓叶的。”

江夫人冷哼了一声,冷着脸不给面子,反正她就是怎么都看叶倾这野丫头不顺眼的。

“夫人!”江丞相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江夫人伸出手让丫鬟扶着起身,冷道:“我乏了,没工夫在这里陪你们耗着。”说罢,直接离开了。

江丞相摇了摇头,也有一些尴尬。

他们江府在这种动荡的夜里还能如此安稳,除了府内有五个修仙者坐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府内的侍卫队。这侍卫队的百人,手里的兵器皆是叶倾过手的。

偌大的京城中,除了皇宫之外,就属江府的侍卫队最底气十足,这与叶倾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只是叶倾要求保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同时,也有江丞相的一些私心,因为叶倾若是被招揽进了铸剑司的话,大概就没那么多精力来周全江府的事情了。

江丞相歉意地看着叶倾,说道:“丫头,让你见笑了,不要记挂在心上,回头伯伯一定好好跟你伯母说道说道。”说着,江丞相就起了身要走,“这些天你就安心在江府住着吧,当做自己家里,你那小院实在是不够安全。”

“多谢江伯伯。”叶倾说。

江夫人的态度让叶倾尴尬又憋气,只是想起一切的起因,她自己心里也有愧,也只能将这口气咽下去了。

当初若不是她去的及时,大概江潮都被吴月给打死了,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随便哪一个母亲都受不了的。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事一直都是江夫人心头的一根刺。

转眼,这个厅堂里就只剩下叶倾和江潮两人了,江潮没有让人帮忙,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了起来,一边说道:“过来坐,喝杯热茶,我也好把来龙去脉跟你说一下。”

“我也有事情想要告诉你。”叶倾神色凝重,想起之前那个玄衣男子,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江潮见她的神色,立刻抬手屏退了左右。

他亲自给叶倾倒好了茶,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说道:“我之前有事先打算先回江府的,路上却遇到了一个红衣男子,他……”

“就是正在跟修仙者们交战的那个?”

“你看见了?”

叶倾心里意识到了什么,问道:“红衣男子找你做什么?可是因为铸剑师的事情?”

她下意识想要去摸袖中的短剑,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短剑已经落到了那个玄衣男人手中。

“不错,你怎么知道?”江潮缓缓皱起了眉头,紧紧盯着她道:“难道也有人来找你了?”

“没错,有一个黑衣男子来找我,询问短剑的铸剑师是谁,虽然他没有明说理由是什么,但那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样子……”叶倾想起来那人就觉得心慌不已,眼角直跳,总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江潮大惊:“你没有告诉他吧?”

“没有,告诉他了我还能站在这里吗?”叶倾拨了拨衣领,露出一片红痕斑驳的脖子,她皮肤本来就白,这么一看简直触目惊心,“我假意带他去见那铸剑师,将他带进了小院的铸剑房,然后将他关在里面,这才跑了出来的。”

江潮起身去看她的脖子,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睛,突地抬起手臂将她压入怀中,紧紧抱住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江潮接连重复了两遍,又说:“今日之后,若那两人除不掉的话,只怕还会找上门来。你那小院真的不能住了,赶紧搬来京城,不不,直接搬到江府里来,这样我也好就近照顾你、保护你。”

叶倾今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此时见江潮如此记挂她,心里感动的一塌糊涂。不过被他这样搂着,心里还是别扭,咳嗽了一声连忙推开了他。

“这么说,那两个人都是魔族了?”

“嗯,错不了。那个红衣男子来找我,也是问铸剑师的事情,不过他大概没想到我有五个实力强横的修仙者……然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他们如果想要除掉铸剑师,怎么不去皇家铸剑司和玄天宫呢?”叶倾百思不得其解,“我也算不得多厉害吧?那些铸剑大师才应该成为他们的目标。”

“一定是那短剑上某些地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叶倾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在铸剑方面有些天分,但是同样的,她也知道天高地厚。

修仙者手中的兵器她曾经见过一次,还有吴月身上的那把短剑,就单单只看了这两把兵器,就叫她狂妄不得了。

一个的外形设计,一个所凝结的灵力,对她来说都仿若天堑。

那是一种难以到达的高度。

“只希望修仙者能解决掉那两魔族。”叶倾叹息了一声,想起之前看到那红衣男子近乎压倒性的强势,不由忧心忡忡起来。

“放心好了,这里是京城,你大概对京城的感受还不深……这里是一国之都,皇权之下最重要的地方。”

江潮按着她的肩膀,望着她的双眼,语重心长地宽慰道:“护城大阵还没有启动,京城巡防营虽然只有万人,可手里拿的无一不是灵器。算算时间,玄天宫驻扎在京城的势力也应该过去了。”

叶倾听他这么笃定,心里稍稍安心了下来。

“今日若不是这两魔族出现得突然,根本不会占到什么优势。”

“嗯。”

“时间也不早了,你什么都别想了,我让丫鬟先带你去歇息。”江潮抬手击掌,丫鬟立刻走了进来听候吩咐。江潮柔和地看了叶倾一眼,“好了,去吧。”

13·江潮的温柔

叶倾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回头对江潮挤了挤眼睛。

“江少爷,你虽然纨绔了一点,做事却很是靠谱。”

江潮眉梢一条,顿时就张开双臂,朝她大步走来:“来吧来吧,我还能更靠谱一些的,晚上保管你睡得安心。”

叶倾还没怎么着,那丫鬟顿时就涨红了脸,脑袋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叶倾见他又不正经了起来,心里顿时翻了个白眼,手上却抬起来在他胸膛上很是流氓地摸了一把,这才嫌弃地别过了脸去。

“你这白斩鸡的身材,我没有兴趣。”

丫鬟被这话震惊得风中凌乱了,顾不得羞涩了,目瞪口呆地朝叶倾看去,后者已经潇洒地转身走了,丫鬟急忙跟上去。

“喂喂,本少爷身材很好的!”江潮不爽地叨叨,“你隔衣服能摸出个什么?”

“……”

叶倾已经走远了。

厢房并不远,沿着廊庑一直走,到了尽头转个弯也就到了。

江府的管事和丫鬟很是周到,尽管是匆忙之下的安排,里外环境也很是不错。描绘精致的屏风作为隔断,浴桶里烟雾袅袅,香气幽幽,叶倾不习惯让人服侍,屏退了丫鬟,这才解了衣裳去沐浴。

浸泡在热水中,叶倾紧绷的神经缓缓舒展了开,靠在浴桶上闭目养神。

担惊受怕、折腾奔波之后,叶倾的身心都极其疲惫,睁开眼睛都觉得有些累,但脑袋里一直清醒得很,半分睡意也没有。

天边那透亮的火光一直没有熄灭,还能听到那遥远的打斗与嘈杂声,一声一声,仿若击打在她的心上。

突如其来的两个魔族,将她所有的计划打破,她隐隐有一种预感,以前那种平静悠然的生活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找上她呢?

难不成,难不成她有天赋到让魔族忌惮了?

不,大概还是因为凑巧吧。

直到水都凉了,叶倾才从浴桶里面出来,随意擦拭了一下,就裹着被子捂着耳朵躺上了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种事情,可想认真思索的时候又是一团乱麻,难以入眠。

翌日几乎是日上三竿了,她才有精无力地睁开眼睛。

丫鬟送来了洗漱用具,叶倾粗粗一看她们的神色,开口问道:“魔族的事情可是解决了?”

“是呢,叶倾姑娘,玄天宫所到之处,不论多困难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丫鬟一脸喜色,言语里外流露出尊崇之意来,“那两个魔族自然不在话下。”

叶倾洗了一把脸,“死了吗?”

“定是死了,叶倾姑娘放心吧,危险已经过去了。”

丫鬟这回答,分明是她自己也没有个确切消息而已,不过就是内心的祈盼和对玄天宫的信心而已。

叶倾不再多问,略一颔首,走到桌边坐下。

饭菜才刚上桌,江潮就大步走了进来,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退下,一边说道:“倾倾啊,我要收回昨日的话了。”

江潮唇角惯性地往上勾着,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那两魔族跑了?”

叶倾见他这神色,心中就是一个咯噔,这件事可是跟她密切相关的啊!

那红衣男子暂且不提,那玄衣男子男子被她这么一耍一骗,心里气不过肯定是要来找她寻仇的啊!

一瞬间,叶倾就联想到了许多可怕的后果,一张脸顿时垮了下去,皱成了苦瓜。

江潮极其不乐意地点点头:“跑了,对外宣称是魔族重伤逃走,只是依我看,这件事只怕没有这么简单,那两个魔族也没那么简单。”

江潮一大早就出去逛了一圈,亲自打探一番。

玄天宫避重就轻的态度,还有那几个独立修仙者灰不溜秋的神色,江潮根本不需要他们正面回答出什么,就能够从他们的神情举止里猜到一些情况了。再稍作试探,他想知道的就有了答案。

叶倾听他的口气,郁闷地往椅背重重靠去,抬起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几句话之间,才放松没多久的神经,再一次绷紧了起来。

“没想到魔族,比我以为的强多了。”

江潮点头:“其实,一直都是如此。”

江丞相身处庙堂之高不说,江潮自己也在朝堂有个官职,身边还有修仙者作为护卫,所知道的事情向来比常人要多,眼界也要广得多。

比如说,魔族从来都不像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么容易对付,也不没有那么残忍嗜杀还喜好啃食人体的——那些都是最低级的魔族,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甚至连神智都不清。

那个红衣男子,以及玄衣男子,定然是高级魔族无疑。

“真是倒霉透了,你说他们好好的在沧溟城呆着,来京城做什么啊?”想到这里,叶倾就捂住了嘴巴,睁大眼睛怀疑道:“难道他们的目标是皇家铸剑司?”

这么一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那两个人想要杀死铸剑司里的铸剑师们,这样的话就可以阻止一下灵器的铸造,对魔族的威胁也会降低。

他们两人偶然见到了叶倾,留意到了她佩戴的短剑,所以就找上了门来。

但这么一来的话,叶倾发现自己更危险了。

她自以为不比铸剑司里的那些大师们,那么她的短剑又是怎么引起那两人的注意的了?

还是说,她又想多了?他们不过是想顺手解决?

“看样子应该是这样。”

江潮心里还有一些疑虑。

这种感觉,仿若与真相只隔了一层迷雾,明明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知道来龙去脉了,迷雾却模糊了他的视线和方向。

“魔族随心所欲惯了,本来是去铸剑司,偶然遇见你就临时起意,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江潮说:“约摸就是这么回事了。”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总之,这些日子你都不要出城了,就在江府里好好待着。你若担心你师父,我派人去小院里留一封信如何?”

江潮说完,见叶倾拧着眉头迟疑,颇为无奈:“这事情你不能固执了,为了你师父不确定的归期去赔上自己的性命?你不要傻了。乖乖的,若是无聊的话……你要看什么杂书、想听什么笙箫、吃什么美食,我都给你找来,好不好?”

他的目光宛若春水,语气也温柔得不可思议,全然当她是最宝贝宠溺的小孩来哄一样。

14·表妹

江潮纨绔是纨绔了一些,叶倾与他认识的开端也不怎么美妙,但不得不说,当他温柔起来真的要将人融化。

叶倾曾经也被这温柔迷惑过,否则怎么会赠予他匕首与玉佩作为定情信物呢?

吴月有多冷漠、疏离,江潮就有多温柔。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吴月才是最温柔有礼的那一个,叶倾从来都清楚,他的心里有一扇厚重的石门,将自己独自关在里面,并且谢绝任何人的造访。

在过去的日子里,有好几次,她都打定了主意要跟江潮携手过完这一辈子的。

“肉麻死了。”叶倾将他的脑袋推开,“好吧,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暂时就老实待在这里吧。”

“这还差不多。”

经过昨夜的惊心动魄,叶倾已经不会心存侥幸了,有些事情发生的就是那么没道理,灾祸说来就来。

“只是江夫人那里……看来我只能尽量不出现在她面前了。”

“难为你了。”江潮也有些无奈,“我的许多狐朋狗友她都看不惯。”

“狐朋狗友……”

“呃……哈哈哈,你自然不是,狐朋狗友哪有你这么秀外慧中?”

“那是自然。”

叶倾耸了耸肩。

只可惜在江夫人的眼中,只怕她连狐朋狗友都不如吧?

江潮抱着手臂,斜斜朝她睨了过来,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之下,漂亮的瞳眸仿若染了金色阳光,熠熠生辉。他嘴角一勾,有些鄙视地说道:“你也太不谦虚了吧?”

“我这种天分的人若再谦虚,那就是不给人活路了,江潮,我这是为了你们着想啊。”

“好啊,你现在连我也损,还能再嘴贱一点吗?”

“不不不,要论嘴贱,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方才都不谦虚,现在谦虚什么?在下以为,还是叶倾姑娘你更胜一筹。”

叶倾和江潮很是争论了一番,半响,两人对视了一眼,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好了,我先走了,你老实呆着吧。”江潮拿着折扇敲了她的脑袋一下,“你的事情我会好好安排的,想打探什么都交给我,不用你操心。”

“多谢。”

江潮摆摆手,大步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丫鬟过来给叶倾换厢房了,京城里重归平静,江府的所有人也不用再龟缩在一个主院里了。

东园景致秀美,出门就能见到叠山流水,绿树成荫,一踏入此地,身心都宁静了下来。不止东园,整个江府的修筑都非常优美,并非用钱财堆砌起的奢华,那是一种到了细致的优雅。

这种府第,一看就出自有深厚底蕴的家族。

“这一处厢房,是少爷亲自为叶倾姑娘挑选的,说姑娘你一定喜欢。”丫鬟笑着说道:“少爷怕姑娘无聊,命人去自己的书房里挑书了,约摸一会儿就能送过来了。”

“有心了。”

“叶倾姑娘没有吩咐的话,奴婢就退下了。”

丫鬟恭敬地行礼,离开了。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便将书送了过来,叶倾随意翻阅了一下,才发现真是应有尽有,铸剑方面的、法术方面的、武功方面的,还有话本戏文……真是杂得很啊。

叶倾命人将美人榻抬入院中,鸟语花香,溪水垂杨,她闲闲靠在榻上,拿了一本铸剑材料方面的书翻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丫鬟走进了东园里来,行礼道:“叶倾姑娘,夫人邀你过去喝茶赏花。”

叶倾见着丫鬟有些眼熟,不由挑了挑眉。

她想起来了,这是那日挑衅她的丫鬟,好像是叫珍珍。

“姑娘,夫人”

珍珍咽了咽口水,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生怕她突然发难。

“那就走吧。”叶倾放下了手中的书,对东园的丫鬟吩咐道:“把书收起来,我回头还要看的。”

“好的,姑娘。”

珍珍在前面带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昨日叶倾到江府来是个什么情景,珍珍也是亲眼见识了的。谁都知道江夫人不喜欢叶倾,但那又怎么样?江丞相对叶倾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啊。江夫人再怎么有意见,也不得不妥协,谁让这府里是江丞相说了算呢?

还有大少爷江潮,叶倾与他相处、说话的时候,也完全不像是什么“死活缠着少爷”的样子。

叶倾身上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飒爽,言谈举止毫不扭捏,虽然只是平民之身,也当得宠辱不惊四个字了。

江夫人在花园里摆了茶,笑吟吟地坐在那里嗑瓜子,身边坐了个貌美的少女,绫罗绸缎,金钗步摇,一颦一笑都是明媚动人。就连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穿着也很是讲究,想必是身边极为得脸的。

叶倾大概知道江夫人叫她是来做什么的,之前她还说能避则避,想来还是天真了。

只要还住在江府里,她就算想要避开,江夫人也会主动找上她的。

“江夫人。”叶倾走过去,行了一礼。

江夫人微微颔首,大概是心情不错,面对叶倾也还带着笑。“坐吧,没想到你肯来,倒让我有些意外了。”

“江夫人邀请,我怎么可能不来?”叶倾说:“好风景、好茶、还有美人,错过了岂非憾事一桩?”

江夫人的笑容略凝了一下。

叶倾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的,但是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倒像是个潇洒的公子哥。若是换个男装再说这话,一点也不会为何,甚至有调戏美人的嫌疑。

江夫人身边的少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叶倾,笑嘻嘻地说道:“原来这就是表哥提过的叶倾姑娘呀,果然与众不同。”

“姑娘过奖。”

“叫我碧瑶就好了。”

张碧瑶笑意盈盈,说着又打量了叶倾一番,将叶倾看得不自在极了。

江夫人见此,说道:“碧瑶,看你的样子很是喜欢叶倾啊,不过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愿望?”叶倾不解。

张碧瑶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本以为能跟叶倾姑娘做姐妹的,真是没想到……”

叶倾:“……”

其实江夫人找叶倾有什么事情,叶倾大概也能够猜得到的,不外乎是将她贬低一番,让她远离江潮而已。

今日这手段倒也新鲜,叶倾本来就不善内宅之事,觉得恼火不说,还开了一番眼界。

15·大怒

这意思,不就是明白告诉她“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跟江潮在一起了,江潮身边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

江夫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见叶倾的脸色,心里暗喜了一番,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了叶倾的弱点。

“叶倾丫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小潮跟碧瑶青梅竹马,早就有了婚约,只等碧瑶及笄就能完婚。之前你……碧瑶还很高兴,以为有个姐妹作伴呢。”

叶倾:“……”

叶倾瞥了一眼张碧瑶,见她很是平静,心里也有些纳闷儿。

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又怎么能容忍对方身边有另外的女人呢?

叶倾只能庆幸,还好她跟江潮并非所有人以为的那种关系,否则她今天非要被气死在这里不可。

不就是装傻么?她也会啊。

于是,叶倾很是茫然地说道:“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眼界小得很,还以为夫妻之间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张碧瑶的神色略僵,继而笑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情,家里自然是要热热闹闹得好,表哥可不是那种能闲得住的性子呢。”

叶倾立刻就点头附和:“是啊,他怎么可能闲的得住?平日里就喜欢往什么明月楼、胭脂苑啊这些地方跑。”又说:“娶妻当娶贤这话说的不错,碧瑶如此大度,以后一定是个贤妻。”

“那是什么地方?”张碧瑶眨了眨眼睛,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吃惊地掩住了嘴巴,“叶倾姑娘竟然也知道这样的地方,倒是比碧瑶有见识多了,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张碧瑶垂下眼眸,嘴角边掠过一些羞涩到窘迫的笑意,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江夫人盯着叶倾看了几眼,听她的意思似乎也将江潮给放下了,当即安心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更多了。只是想起之前江潮因为她,被她师父揍得半死,心里又恨了起来。

“叶倾自幼在山野之间长大,说话也是没个顾忌的,”江夫人用手指点了点张碧瑶,笑着说道:“你与叶倾不同,你常年在闺阁之中,这些叶倾说得,你可说不得,否则别人还以为你们张家没教好你呢。”

这是说吴月没教好她的意思吗?

叶倾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之前顾忌着江潮的关系,以及心中愧疚,她一直都是忍着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此时牵扯到了吴月身上,她的火气顿时就憋不住了。

叶倾冷了脸,很直接地说道:“江夫人,之前江潮受伤之事非我所愿,为此这两年里我日日愧疚不已。只是如今我与江潮没了关系,不过是寻常朋友而已,他有多少女人都跟我没关系,江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我缠着他。”

张碧瑶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叶倾,举着茶杯都忘记喝了。

江夫人也没有想到叶倾会直接爆发,素日里交往的都是世家豪门,说话拐一百八十个弯,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直接到粗鲁的人啊?一时之间,江夫人愣在了那里,有些下不来台了。

“你、你这丫头……”江夫人很快镇定了下来,颇为轻蔑道:“既然是寻常朋友,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该住在江府吧?这根本于理不合。”

“的确于理不合,不过给江夫人添点堵我也是乐意的。”

“你——”江夫人差点被气了一个仰倒。

叶倾刷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看来江夫人不是单纯请我赏花喝茶的,不奉陪了,告辞!”

就在这个时候,惊呼声从远处传来。

“你是何人?怎么胆敢擅闯丞相江府?”

“站住!站住!”

“来人啊,拦住他!”

叶倾寻声望去,就见一个男子大步走来,他一身白衣,身材高大而修长,精致如画的脸上却半分表情都没有,冷若冰霜。丫鬟侍从试图阻拦他却又束手无策,男子从容淡然的样子,倒让丫鬟侍从显得像是拥簇着他的跟班一样。

不是吴月是谁?

叶倾惊喜地望着他,快步走了过去:“师父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吴月垂眸看着她,“跟我走。”

“嗯。”

叶倾点了点头,就要跟吴月一起走。

原本见这白衣男子那么旁若无人,连个礼仪也不懂,江夫人就很不高兴,仿佛这园子里就只有叶倾一个人一样!现在一听叶倾叫了“师父”两个字,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

旁边的张碧瑶还呆呆地微张嘴巴,直直望着吴月——这就是江夫人曾经鄙夷又痛恨的那个粗暴无礼的打铁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想来就想,想走就走,你当这江府是什么地方?”江夫人站起身来,嘲讽地说道:“不顾礼仪不顾阻拦就在江府乱闯,看你这师父的所作所为,也难怪教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徒弟来!”

叶倾几乎是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就要说什么,吴月却扣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吴月说:“不然呢?”他的声音缓慢而又清晰,慢条斯理,“天上地下,我哪里去不得?”

从来到花园到现在,吴月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江夫人和张碧瑶的身上,然而她们两人这才发现……还不如不要看她们。有一种莫名战栗随之而起,连呼吸之间都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江夫人只要想起江潮当时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就气得心肝疼,讥讽道:“真是狂妄得很,你怎么不说你是神仙呢?”

吴月却根本不理会她说了什么,只是冷冷说道:“至于叶倾,不管她做什么,都不是你能够妄加评断的。你还没那个荣幸!”

说完这番话,吴月带着叶倾转身就走。

“好啊,如今京城动荡魔族出没,既然这么有骨气的话,”江夫人眼前一黑,气愤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人道:“立刻给我从江府滚出去!”

张碧瑶急忙扶住了江夫人,送了一杯茶过去。“姨母,不要跟那两人一般见识……”

啪的一声,茶杯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江夫人推开张碧瑶,大怒道:“修仙者呢?他们不是保护着江府吗?这里有人擅闯都不管!”

一个年轻的修仙者无声息出现在了园子里,抱着剑,说道:“夫人,我们修仙者只管魔族,普通人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们的府卫吧。”

“那个人是普通人?这不可能,他……”

他曾经将江潮和一个修仙者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

开什么玩笑?

“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16·冲突

江潮从另一边急匆匆赶来,江九在他耳边快速禀报着什么,结果抬眼就见到吴月带着叶倾正往外走。

昨夜魔族事情放过去没多久,正是忙碌的时候,江潮也被各种事情缠身,好不容易忙完,刚回府就听说叶倾被他娘请了过去。他急忙要过去救场,结果路才走了一半又听江九禀告说出现了个白衣男子,才刚暗道了一声糟糕,迎面就撞见两人。

“先生请止步,”江潮停下脚步,作揖道:“这是要带倾倾离开江府吗?”

吴月驻足而立,受了一礼之后也不还礼,就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淡淡道:“不错。”

江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嘲讽地一扯嘴角,就连修仙者们也不会如此不知礼仪,这人无礼得太理所当然,仿若身处高位一样。

“家母对倾倾的为难,还望见谅。”江潮微微皱眉,说道:“魔族的事情先生应该也是知道的,前晚的青云镇,昨夜的京城……我江府有修仙者坐镇,多少安稳一些,希望你们都留下来。”

吴月说:“叶倾的安危,有我足矣。”

江潮一拱手:“我替家母向先生和倾倾赔罪,若先生和倾倾依然介意的话,就算不留在江府也要留在京城啊。而且他们……”而且昨晚的那两人,找的就是叶倾啊!

“我说了,我会保护叶倾的。”

江潮看了叶倾一眼,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叶倾自然明白江潮的意思,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是吴月决定了的事情,那就是板上钉钉,随便怎么说都没有用。

“怎么?你想留下来?”吴月察觉到了两个人的小动作。

“呃……”

叶倾刚抬眸就撞入了他的目光中,幽黑深邃的眼里清晰倒影了她的身影,她只觉得心里蓦地一跳,摇了摇头:“不,师父,我们走吧。”

“听到了?”

江潮只觉得气血翻涌,直往头顶冲去,几欲喷发,几步追上去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两个魔族根本就是找叶倾的,你带走她,根本就是将她置于危险于不顾!?你就算能打过一个修仙者,也不过是厉害些的普通人一个,又怎么保护叶倾?”

吴月顿住脚步,看叶倾的目光骤然结冰。

“你又给江潮铸剑了?”

“没、没有……”

叶倾紧紧抿着唇,将眼睑垂下,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声音细若蚊呐:“这是意外。”

四周的空气和温度,似乎也在他的目光之下冰冻起来,压抑到死寂。

吴月终于放过了叶倾,不再看她。

“不管叶倾是生是死,都不关你的事情。”

扔下这句话,吴月带着叶倾转身就走,叶倾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姜潮,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抱歉表情。

江潮气得七窍生烟,不管是吴月的态度,还是叶倾的顺从,手中的折扇都被捏碎了。只要跟吴月沾边的事情,他总是处于下风。江潮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叶倾!他就是带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去是不是?”

江九小声道:“少爷,他们已经走远了。”

“给我滚!”

……

白云如烟,绿水青山,竹林环绕之中,古朴的小院兀自幽静。门匾上是纂体的“绿竹院”三个字,门匾很新,看样子是才做好挂上去的。

白衣男子大步走在前面,神情忐忑的少女追在他身后,带着些讨好的笑意。

“你才做的牌匾么?”叶倾没话找话说了。

“嗯,你觉得名字如何?”

“很好啊,很贴切,以前怎么都没想到要给小院起个名字。”

“我也是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吴月笑了笑,推开门走进屋子里,在灯挂椅上坐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她这才发现他眼中半分笑意都没有,顿时觉得心里发虚,垂落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握起来。

“好了,你可以交代一下来龙去脉了。”

“就是前晚,青云镇被魔族杀了不少人,江潮觉得青竹院不够安全,想让我去京城中住着。”叶倾说:“我们去祥云酒楼吃了个饭,分开的时候,有两个魔族分别找上了我们,问我的短剑的铸剑师是谁……”

说到后面,叶倾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无声了。

她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为自己辩驳道:“这真的是个意外,我没有给别人铸剑,那把短剑是我自己佩戴的,应该不能怪我吧?”

吴月望着她,不置可否:“没了?”

“没了,没了。”叶倾连忙摇头,“自从答应了你过后,我就没有为他人铸过剑了,师父你的意思,我哪里敢违背呢?”

吴月微微一笑,慢悠悠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淡道:“过来坐吧。”

这就是不跟她计较了。

叶倾马上就打蛇随棍上了,连忙坐了过去,热茶入口浑身都暖洋洋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然后她才反应过来,今日又唤了好几次师父,用手轻拍了一下嘴巴。

其实吴月说的那三点里面,师父这一点他倒不是特别在意,关于铸剑的他才会严词厉色起来。

“以后不要去江府了,”吴月说:“江夫人不喜欢你,你不用委曲求全。”

叶倾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江潮对你不错,但所有理由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你去忍受什么。”

叶倾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角向上弯起。吴月这么一说,让她感觉自己被疼爱着,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在他心中竟然是这金贵的。

叶倾捧着脸颊,故意用很烦恼的语气抱怨道:“可是,他们都说我是村野女人,没有家世,粗鲁无礼,说话也半点不像寻常姑娘家……”

“你本来就不是寻常姑娘。”吴月轻轻叹息:“你的好,寻常人无幸一见。”

“这么说,在你眼里我是最好的了?”

吴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叶倾紧张了起来。

本以为吴月要嘲讽她几句的,却见吴月点了下头,很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叶倾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差些洒了,心跳顿时加快,藏在头发里的耳朵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17·起争端

“天上地下,让你必须忍受的人和事情,不过寥寥。”吴月微微侧头,轻声问她:“此番让你跟我回来,你可害怕?”

“虽有犹豫,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不怕。”

叶倾对吴月是信任的,一种没有理由的信任,就算修仙者曾经明言说过吴月身上毫无灵力可言,她也依然认为他不是那种狂妄到不要命的人,也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嗯。”吴月微微一笑,没有解释什么。

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也不怎么善于解释,这一点叶倾早就习惯了。

只要叶倾不犯他那三个忌讳,两个人之间就能非常舒心。

“我还是不信你是个普通人,”叶倾别了别嘴,“能将那修仙者揍个半死,普通人能办到吗?”

“兴许是我天赋异禀。”

叶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笑了?”

吴月轻轻一笑,回屋中拿出鱼竿就要去钓鱼,叶倾急忙叫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

“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叶倾原本也不想问的,只是这一次遇到的魔族摆明冲着她来,她做不到闭嘴不问。

吴月将鱼竿放下,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说吧。”

“吴月,我真的是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魔族会找上我。”叶倾深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道:“铸剑司就在京城,为什么他们会放弃了铸剑司,转而找上我呢?那把短剑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们的?”

吴月望着她,深黑的眸中晦暗不明,并未回答她的疑惑。

她见他没有异色,放心下来,又说:“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只能用自己天分高,而对方是一时兴起来安慰自己了。”

“你很想知道吗?”

“你知道是为什么?”叶倾惊讶了,然后点头:“我想知道,否则就连被逼着逃命都是一头雾水,憋屈得很。”

吴月缓缓端起茶杯,垂下眼睑饮茶,若有所思。

“是否跟你不让我铸剑有关呢?”

沉默良久,吴月才说道:“其实你猜得没错,你天分高,所以若你铸剑给别人,迟早会引起他人注意。到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明里暗里的危险了。这一次,权当是给你提的醒吧。”

“可是,一个只为自己铸剑的铸剑师,算什么铸剑师呢?”

凝了所有心血铸成的兵器,在一个人手上大放异彩,为千千万万人所尊崇追捧,斩尽世间妖魔……这才是一个铸剑师最大的成就吧?

孤芳自赏,并且还要心甘情愿,对叶倾来说有些困难。

每每只要想起他的这条规矩,心情就压抑不已,并且随着时间而不断增长。

“若我隐藏身份,不让别人知道铸剑师是我呢?”她的心跳快速,期盼地望着他:“那么我是否可以铸剑给合适的人?”

“不行。”

吴月斩钉截铁:“只要有一点让你陷入危险的可能,都不行。”

“可是……”

叶倾想辩驳什么,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吴月开口打断了。

“没有可是。”

吴月静静看着她,声音淡然到冷漠,“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而我只希望你安稳渡过这几十年。你现在喜爱铸剑,是因为我在阻止你,你生出了反叛心思,一旦你深入进去,这种喜爱就会变作痛恨。”

叶倾微微睁大眼睛,摇头道:“不,不会。我最钟爱的便是铸剑,如何会痛恨?”

至于深入?能在铸剑上有所造诣,是她毕生所求啊!

“还有,只要我小心些,又怎么会不安稳?大不了去京城、去铸剑司里,有了修仙者保护,又怎么会惧怕魔族带来的危险?”

叶倾试图和吴月讲道理,用合理的理由来说服他,但都被吴月给无视了过去。

不管她的理由是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不用说了,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不爱惜,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吴月的神色早就结了冰,冷冷坐在那里的样子就仿若一尊冰块做的雕像。他的目光锐利森冷,落在她的脸上,让她只觉神经隐隐作痛,像是要被利刃给割开了一般。

这些年来,因为这个问题,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争吵了。每一次都会不欢而散,但同样每一次都以叶倾的妥协而告终。

她无数次猜测理由,他都闭口不谈,今日如愿以偿知道了,却又觉得这理由有些可笑。

“吴月,你真是霸道,还有……”叶倾紧紧握着拳头,忍不住咬牙道:“不可理喻。”

“我是怕你后悔。”

“既然事情还没发生,你为何非要断定我后悔?”

吴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她不服输地抬起眼瞪着他,努力瞪大眼睛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两人僵持着,她瞪着的眼睛逐渐泛酸,热意上涌,眼眶中渐渐氤氲了水雾。她抿了抿唇,很快就垂下了脑袋,这种时候掉一滴眼泪都是难堪的,尤其是还要被他清楚看见。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动,想要抬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只是举到半空又放弃了。

他一甩袖,就往外走。

“有些事情,你忘了,我却没有。”

许多事情,他都不能告诉她,那是禁忌,那是痛苦的根源。

他本以为一个安稳平淡的生活很容易,也是她所期盼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有那么多好奇心,甚至忤逆他也在所不惜,他有一种预感,她惹来的麻烦永远都不会停止。

……

一室静寂,叶倾僵硬地坐着,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啪嗒落在了桌上。

她的心里起了疑惑,吴月说她忘了,她忘记什么了?

她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叶倾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那时候的吴月也是最温柔的,她想去哪儿,他都会牵着她去。他坐在溪水边钓鱼,她缠着他,在他的身上爬上爬下,他也一点也不会恼怒。

直到后来,她对他腰间的佩剑产生了莫大兴趣,继而痴迷上了铸剑之后,他就冷淡了下来。

这一点,叶倾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毕竟有些莫名其妙,更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吧?

方才吴月的话也是奇怪,五岁之前她又能记得多少,又能忘记什么呢?还是有其他的什么意思?

叶倾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她赌气地想,还不如不回来呢。

在江府伤的不过是皮,回来伤的就是心了。

18·不可或缺

夜沉如水,烛火在墨蓝中轻颤。

叶倾端着烛台回到了房间里,往睡榻上一躺,盯着屋顶发起呆来。

叶倾顺手拿了几本书来翻看,但完全静不下心,辗转反侧,也没有一点睡意,最后只好披衣而起,踏着月色前往她的铸剑房中。

屋中摆放了三口木质大箱子,里面装的皆是铸剑常用的一些材料,不管是铸造灵器还是普通武器的都有一些。

铸就灵器用的材料不仅价格贵,还很难买到,她这里的都是江潮帮忙找来的。一般叶倾是舍不得用的,她要好好铸一次灵器,都会先拿普通材料练习,直到心中有了把握,才会拿灵器材料动手。

叶倾挑了一种材料,就扔进了炼炉里面,火势轰然而起,将材料吞噬了去。

啪的关上炉上小门,她拖出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月华如练,竹林和屋顶似乎都落了一层霜白,粼粼波光倒影,绿竹和灯火在水中飘摇。此时此刻的绿竹院仿若沉浸在一片水波月色之中,宁静幽深。

一杆鱼竿微晃,扰乱了她如水的心情。

白衣男子静静独坐,廊檐下的灯笼昏黄,落在他身上染了些暖意,就连那冷淡的侧脸线条也柔和了不少。

叶倾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她算了算时间,将里面烧红的材料拖了出来,拿起铁锤开始一下一下敲打了起来。

单调枯燥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材料和铁锤之上,专注而心无旁骛。每一次拿起铁锤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就只剩下铸剑两字,再也不想其他的事情了。

是以,每一次心慌意乱、压抑烦躁之时,她都会呆在铸剑房里面。

叶倾一次一次捶打,又一次一次材料送入炼炉中,每一次抬起眼睛的时候,白衣男子都还坐在那里。

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她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再一次关上炼炉的小门,抬起手擦汗的时候,月下垂钓的白衣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溪水幽幽。

鱼竿放在那里,木桶也还在旁边,人不见了。

她心中微慌,将布巾甩下就要往外走去,打开门的时候,一片雪白直直撞入了眼帘。

叶倾急急顿住脚步。

吴月站在门口,高大欣长的身材将门口挡了大半,他垂眸朝她看来,眸色漆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底覆下一弯阴影。屋中的火光映照之下,他的神色被衬得有些温柔。

叶倾一愣之下,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他的胸口往上,再是下颚,再是他的眼清冽如水的双眸。

她抿唇,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铸剑一向无聊。”

“那你为何还喜欢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吴月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屋中的炼炉以及武器架之上,略一停顿,转过身说:“去吃些东西吧,我准备了一些清粥。”

叶倾点了点头,清洗了一番之后,就去了对面的厅堂里。

八仙桌上摆放着鱼肉粥,还冒着热气。

从昨日下午回到青竹院到此时,叶倾就没有吃过东西,憋了一肚子的气和委屈,此时闻着这清香味,突然就饿了。

她拿着勺子吃了几口,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了起来。

光看吴月的外表,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真是想象不出他煮饭烧菜是什么情形。小的时候,吴月做饭的时候更多一些,后来她长大了,他便很少动手了,渐渐离家的时候也多了。

叶倾吃完粥,将碗筷收拾了之后,沿着廊檐往溪水边走去。

不如所料,吴月还在钓鱼,寂夜沉沉,竹影婆娑,霜白的月华落了满身。

叶倾的心里泛起柔软来,在他身边坐下,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吴月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任由她靠着。

“铸剑对旁人来说,大概都是无聊的,就像我看你钓鱼一样,也觉得无趣得很。”叶倾轻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钓鱼呢?”

“因为我无聊啊。”

“……”

叶倾的嘴角一抽:“你这是在讲冷笑话吗?”

“不是。”

叶倾忍不住笑了。

静谧、幽深,她依偎着他,心里也是一片宁静,偷偷泛着丝丝的甜意,不敢让他知晓。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会喜欢铸剑这样无聊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从我第一眼看到兵器,我就为它着了迷,从我第一次听说铸剑师,就无法自拔了。”

吴月凝望着泛起涟漪的水面,听她说话。

“就好像,我就是为了铸剑而生,本能为之痴狂,此生都不能没有它。”她无法想象不铸剑的日子。“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月沉默许久,终于开口:“等你明白,就晚了。”

“吴月,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

“你将我救回的时候,我五岁,我记得那时候你大概二十五六了?”叶倾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这么算的话,现在你都快四十了。你的终身大事不操心吗?”

吴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终身大事?”

“你没想过?”

“没有。”

“常人在你这年纪,都当爷爷了吧。”叶倾偷偷笑了起来,可耻地窃喜起来,“难道你以后也不会娶妻生子吗?”

吴月摇了摇头:“不会。”

“那岂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了?”

若这样的话,只要她也不成婚,两人不也算是在一起了吗?

不越雷池的那种,在一起。

叶倾弯起唇角,不过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神色渐渐又沮丧了起来。

她咬了咬唇,说道:“可惜你不会变老,而我终将老去。”

吴月望着水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月色清冷,似乎也惆怅了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我会长出皱纹,头发变白,佝偻起后背,开始被病痛折磨……凡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吧?”叶倾轻轻叹息,“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

“可是我会嫌弃自己。”

吴月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此时,他将看着她如何垂垂衰老,目送她死去。

听着她自怨自艾,他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世间万物,都不要强求。”

嗯?她眨了眨眼睛,姑且算是……安慰吧?

19·躲藏

“哎,魔族在青云镇和京城肆虐,正是紧张危险的时候,我们却在说些有的没的。”叶倾嘲笑了一下自己,“我先回房歇息了。”

吴月淡淡应了一声。

叶倾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你不去歇息吗?”

“嗯。”

吴月其人,霁月清风,从容优雅,疲倦劳累这种词语似乎从来跟他无关,甚至不懂什么叫做伤心难过。

叶倾不管他了,回房倒在榻上就闭上了眼睛。

想的事情多了,只是浅眠,周围的声音清晰可闻,蛐蛐儿以及鱼儿摆尾的声音,还有鸟叫。像是一直没睡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天明。

外面传来了吵闹声,紧接着就是砰砰的几声,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

叶倾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到这动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个翻身就往外跑去。

院外,几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哀嚎,就连修仙者范宇的脸上也有些狼狈之色,不负之前见到过的倨傲了,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疑惑地打量对面的白衣男子。

叶倾走过去,看了看双方:“这是怎么了?”

叶倾看见了江舟,诧异了起来,那晚她逃命正是江舟找到她,把她扛回去的。

江舟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叶倾姑娘,是少爷派我们来保护姑娘的,没想到遇见了你的师父……发生了一些误会。”

吴月淡道:“鬼鬼祟祟,我自然要出手教训。”

“师父……”叶倾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吴月打断了。

吴月看着那几个人:“多事,这里不需要你们。从这里离开,否则刀剑无眼。”说罢,拂袖而去。

叶倾根本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吴月已经走远了,叶倾看着江舟和范宇几人,也有一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们是来保护她的。叶倾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师父他的脾气我经常都捉摸不透,他不喜欢别人靠近院子,你们回去吧,我这里没有关系的。”

“这……”江舟还没有表示出什么,他带来的几个侍卫脸上皆是愤愤不岔,只好改口:“也好,那姑娘自己小心,我们就先离开了。”

叶倾点了点头。

江舟几人转身离开了,范宇却没有动作,他抱着剑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吴月消失的地方。

“范宇先生,怎么了?”江舟问。

范宇没有回答,转身就走,只是眉间依然拧着。

叶倾回了院子,就见吴月又提起鱼竿钓鱼去了,走进厅堂里,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叶倾有些诧异,他这是良心发现了吗,所以要对她好一点?

叶倾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喜滋滋地吃完了这顿饭,就想要去陪吴月钓鱼。

她沿着廊檐往溪水边跑去,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吴月背对着她,墨发垂落至腰迹,一动不动的样子仿若一座精美雕像一般,还是冰块雕的。鱼线一颤,飞快地动了起来,逐渐拉紧,他却恍若未觉,幽幽凝望着溪水。

叶倾顿住了脚步,凝视他的背影良久,转身往铸剑房走去。

她点燃了炉火,继续折腾昨夜的那块材料,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一眼。她一直锤炼着烧红的材料,渐渐成了型,依稀能看出是一把短剑的模样。

吴月一直坐在溪边,一动不动,淡金的阳光落在水上和他的发上身上,鱼线重新静了下来,她的心也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叶倾刚停下捶打,要将短剑送入炼炉的时候,心中蓦地一颤,短剑便落在了地上。

一种巨大的不安突然涌上了心头,她猛地抬头朝溪边看去,那个白衣身影已经不见了。

叶倾冲了出去。

一声巨响响彻天地,连地面都狠狠震了一下。

“吴月!”

叶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小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吴月。

“吴月你在哪儿?”

叶倾狠狠一咬唇,就要往院外跑去,吴月的声音却直接传入了脑海之中——

“不要出来,去地窖里待着。”

地面又狠狠震了几下,叶倾一个踉跄扑倒在了地上,抬起头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吴月。

百丈之外,吴月正在和一个玄色身影对峙着,打得不可开交,两个人化作一道残影,随着两人快速的交手、碰撞,响彻惊雷,地动天摇。

叶倾睁大了眼睛,那玄色身影正是前不久才找过她麻烦的谢恒,这两天她一直期望着他重伤不治,没想到竟然如此生龙活虎,还找上了门来。

“叶倾,还不快去?你再瞪多久,也帮不上半分忙。”吴月的声音又传来,“我能应付。”

叶倾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谢恒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叶倾猛地僵住,手足冰凉,遍体身寒。

不过很快,谢恒的目光又移开了,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她。

叶倾转身往屋中跑去,那是一个隐秘的角落,她蹲下来在地上摸索了一下,将地板揭开就跳了下去,随着地板合拢连一丝缝隙都看不见了。

点燃烛火,她背靠墙壁之上,这才敢大口喘息了起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过了会儿,叶倾望着四周惊异了起来,以前没有发现这地窖有什么不同之处,此时才察觉此处仿若与世隔绝——外面的激烈打斗声、地震,都被摒弃得干干净净。

她的心跳剧烈,依然忐忑担忧。

吴月还在外面。

她紧紧盯着地窖的出口,眼睛盯得发酸才肯眨一下,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漫长难熬。

蜡烛渐渐烧尽,火焰狠狠颤抖了一下,地窖里陷入了漆黑之中。叶倾这才回过神来,重新点了一根蜡烛,可是出口处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第二根蜡烛也燃尽的时候,叶倾终于坐不住了,爬上了梯子。

就在这个时候,入口处微动,从外面打开了。

叶倾的心口猛地一缩,脚下踩了个空,身子往后仰去,霎时天旋地转,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心跳霎时失控,就要冲喉而出,直到她对上了那种清冽宁静的眼睛。

脚下还没踩实,叶倾就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吴月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20·更麻烦

“没事……你没事就好。”叶倾声音颤抖,“总算是回来了。”

叶倾猛地直起身体,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吴月一下。

除了脸色苍白无血色,头发乱了些之外,他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与人大战了一场,浑身上下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前夜里混乱不堪的京城,那么多修仙者都束手无策的玄衣男子,竟然轻易败在了吴月的手中?

是那个玄衣男子本来就受伤了的缘故呢,还是吴月实力太强而隐藏太深呢?

吴月望着眼前神色变幻的女子,藏在阴影里的眸光复杂了起来,突地抬起手扣住她背部,将她压入了怀中。她的鼻子撞在了他的胸膛上时,还有些愕然。

“我没事,你别抖了。”他轻轻笑了一下。

叶倾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还轻颤着。她有些窘迫,抱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吓死我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以为至少要看见你一身的血,还好你没受伤,还好……”

“嗯 。”

“看来那个魔族也不是那么难对付嘛。”

“不,很棘手,所以很快我们就要有麻烦了。”吴月放开她,将一根玉镯交给了她,“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带上你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玉镯里有个储物空间,不算大,不过一口箱子的大小。

“去吧。”吴月推了她一下。

叶倾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匆忙点了头就从梯子爬了上去。

看着叶倾离开地窖,吴月闭了闭眼睛,有些脱力地往后两步,扶着扶手坐下。他背靠椅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着上面传来的脚步声,起身就要出地窖,手上却不留神碰倒了铜制烛台。

吴月随手将烛台扶起来,就往外去,丝毫不在意手掌上被划下的一道伤痕。

那只手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到透明,伤口也没有半丝血迹,待他出地窖之后,手已经完好如初了。

叶倾刚进门,吴月已经出来了,随意扫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我们去哪儿?京城吗?”

“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往南走。”

叶倾被他拽着手腕,快步跟着。

“那个魔族会报复我们,对吗?”

吴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皱起眉头,“不,比这个更麻烦。”

“那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在叶倾还没有发问之前,吴月又说:“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不能知道,否则……”

“后果很可怕?”

“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叶倾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什么事情有这么严重啊?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了。

这十年来,她不过是一个在山林间长大的姑娘,只是因为铸剑而特别一些。她的师父吴月温柔疏离,将她照料长大,也没有半分特别之处,就连揍了江潮和那修仙者,她也只是觉得吴月武功高强一些。

直到今日,她惊慌地发现他藏着更大的秘密。

危险令人恐惧,而未知的危险更令人胆战心惊,因为她还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吴月脚步骤停,叶倾一个砰的撞上他的后背。

“师父……”

“叶倾,你一个人去京城,”吴月朝身后的天空望了一眼,“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你呢?”叶倾紧紧抓着他的手,眼中水雾氤氲,“师父,是不是那个魔族追来了?都是我的错,那个魔族会找来都是因为……”

“不,这个麻烦是来找我的。来不及了就回地窖。”吴月眼眸低垂,冷静地扳开了她的手,将她一推,“立刻走。”

“师父——”

吴月没有再看她一眼,一步迈出,已经在数丈之外。叶倾睁大了眼睛,等她反应过来还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几步之后叶倾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白点了,继而连白点也没有了。

叶倾狠狠一咬唇,转身往回奔去。

咚咚跳动的心脏似乎要将胸腔砸碎,骤然密布的乌云遮挡了天空。不过短短的时间,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林子陷入阴暗中难以辨物,视线模糊。

叶倾狠狠心悸了一下,忍不住回头望去,沉厚的乌云向地面逼仄而下,仿若翻涌的海水倒灌天幕。

凄厉的闪电划破黑夜,像是一直狰狞的蜈蚣蜿蜒而下,惊雷随后而至,狂风大作卷起枝叶和泥土铺面而来。

叶倾的眼皮子猛地乱跳,脚步一顿,转身往不远处的青竹院奔去,冲进屋子里,飞快地揭开机关地板,就往下纵身一跳。

一片漆黑和死寂,与世隔绝。

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膝盖,将脑袋靠在上面,泪水从眼眶中涌出。

她恨透了自己,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她除了躲起来之外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她脑子里一片乱麻,回想起这几日的事情又觉得茫然不已,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给她方向,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黑暗死寂里,浑浑噩噩,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若不是传来的痛意提醒,她会以为自己是大梦一场。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等她想起要点烛台的时候,一动之下才发现浑身僵麻,往前栽倒。

她撑着手臂要爬起来,鼻尖却闻到了一些血腥味,坐在地上定神又闻了闻,才发现这何止才一丝血腥味,浓郁得扑鼻。

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这才摸索着墙壁站起来,想要去点灯。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抹冰冷的剑刃从她身后伸了出来,抵在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寒意从四肢百骸里涌出,她的声音低而颤抖:“什么人?”

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

男人说:“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叶倾先是愕然,随后猛地僵住,这个声音是……

祥云酒楼里的玄衣男子。

搅了满城风雨的魔族。

叶倾咽了咽口水:“公、公子……你找我做什么?那日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带你去找那个铸剑师,你就……就放了我啊。”

“哦?”谢恒说:“只是这样吗?那你把我关在铸剑房里是要做什么?”

“没有啊,我没做过这种事情。”性命攸关的时候,傻子才承认自己干下的事情。叶倾小心翼翼道:“难道是我太紧张,出来的时候把你忘了,所以顺手按了机关,不过铸剑房里面也是可以打开的啊。”

谢恒皮笑肉不笑道:“你按错机关了,铸剑房被封死了。”

“呵呵呵,”她干笑:“那真是很不凑巧啊,呵呵。”

21·再遇

男人状似无碍地和她说话,声音里也没多少虚弱感,但是地窖里充斥着的血腥味却骗不了人。叶倾心里盘算着,小声说道:“公子,你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啊,不要紧吗?”

谢恒没有回答,地窖里只有轻轻的呼吸声,那把利剑却纹丝不动地横在她脖子上。

“小院里应该有伤药,我去给你找一些吧?”叶倾提议道:“公子放心,很快我就回来。”

滋。火苗自烛台上燃起。

叶倾微微往后侧头,却只能看见男人如墨的头发和线条优美的下颚,苍白如纸。

“能不能把这个剑拿来,实在是渗人得很。”

叶倾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剑刃,笑得干巴巴的,谎话张口就来,脸皮羞耻心什么的那都是浮云。“上次真的是个误会,我怎么会那么不自量力地算计你呢?公子大发慈悲放过了我,我说什么也不会恩将仇报啊,公子你说对不对?”

垂眸瞥了一眼那剑刃,叶倾就知道这是玄铁所造,而且很不巧,这还是她的得意之作——所以这把剑有多削铁如泥她再清楚不过,只要他手抖上一下,她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真的,我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叶倾僵着身体,动也不敢动。

剑刃一松,从她脖子上拿开了。

谢恒从她身后走出,将长剑放置于桌上。他身量太高,又穿了一身黑衣,整个人仿若骤然降临的夜幕,极具压迫感。鲜血侵染的黑衣最多只能看出湿漉之感,他所走过的地方,却留下了一连串血迹。

若不是坐下的时候他身形晃了一下,只怕叶倾就被他的云淡风轻骗过去了。

“那我这就去找药。”

叶倾瞄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就抓住了梯子往上爬,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都是抖的。

天昏地暗,乌云滚滚,就好似暗夜之中掀起的狂潮,漫天的风沙尘土迷蒙所有的视线。叶倾闭了闭眼睛,笼着手心里的火光就去了屋子里,拿了一些金疮药和绷带,又端了一盆水。

她望着青竹院的大门,很有逃跑的冲动,咬了咬唇还是重新回了地窖。

谢恒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凌乱的黑发散落,遮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呼吸虚弱,不仅是脸色还有唇色都透着一股子冰冷的青灰色,好似病入膏肓一般。

叶倾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东西,发出了轻响。

她慌忙朝谢恒看去,后者已经睁开了眼睛,冷冷盯着他。

叶倾露出一个仓皇的笑来:“我把药拿来了。”

谢恒坐直了身体,方才那股子虚弱感立刻从身上褪去,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他似笑非笑道:“回来了啊?还以为你要逃跑呢。”

“怎么会呢?”叶倾顿时一个激灵,“公子是一个明理之人,绝对不会滥杀无辜的,而且外面天色蹊跷得很,去外面还没有呆在公子身边安心呢。”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滥杀无辜,不过暗算过我的人就很难说了。”

啪的一声,药瓶滚落倒了地上,叶倾忙不迭滚下来捡,抬起头时却和他的视线相撞,僵了僵。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她蹲在他脚下好似卑微的丫鬟一样,这情况实在是不妙得很。

“你紧张什么?”

“不紧张啊,我手滑。”叶倾连忙爬起来,将手中的药膏递过去,“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做人当是公子这般吧。”

“哦,可惜我不是人啊。”

“……”叶倾。

谢恒手指一动,药瓶就飞入了他掌中。

干涸的血肉和衣裳粘在了一起,叶倾只是看他扯开衣裳的样子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了衣服的遮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叶倾这才发现他真的受了很重的伤,最狰狞的一道伤口从他的肩膀斜划到了腹部,深可见骨,若是再重一些,大概身体就被一刀劈开了。

叶倾不敢多看,靠着墙壁盯着地面。

谢恒给自己上药,动作之间,冷汗直冒。

“那个白衣男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叶倾下意识就否定了。

他冷道:“想好了再说。”

“不不不,还是有关系的。”叶倾努力寻找着理由,说道:“他是我好友的哥哥,一直住在这里,还算有些本事。所以这次京城动乱之后,我就想来他这里避避难。”

叶倾自己都快把自己说服了。

“这里有个铸剑房,里面放了不少兵器。”谢恒问:“你的短剑出自他手?”

叶倾心惊肉跳,这人说总给人一种随处是坑的感觉,一个不小心就要掉坑里了。

明明是两个问题——

吴月是不是铸剑师?与之前那个是否同一个人?

若是她稍不注意,就要不打自招了。

不过几番思量,叶倾悲剧地发现,她知道他的用意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憋屈地点头说是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是啊。”叶倾努力让自己显得坦荡,“这里是大师的另一个居所,只是跟祥云酒楼里一样,他很少出现,倒是他妹妹一直住在这里。”

“哦?难道你不是他的妹妹?”

谢恒反手往后背洒药粉,因为动作胸前原本干涸的伤口被撕裂,涓涓涌出血来,额角的青筋因为忍痛而凸起。叶倾忙不迭上前帮忙,拿走了他手上的药瓶。谢恒怔了怔,似是没有想到有人胆敢从他手里抢东西,刀锋般的目光朝她看去。

那目光就仿佛是一头野兽盯上猎物,正在犹豫那里下口比较好,叶倾心里猛地一寒。

“我来帮你吧,”叶倾硬着头皮,主动表现自己,“不然一会儿该伤上加伤了。”

谢恒盯着她看了几眼,沉默地侧过身去。

终于不用迎着他的目光,叶倾顿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偷偷舒了一口气。

“我当然不是他的妹妹了,否则怎么会被他扔下呢?”她愤愤不平道:“原本我们要一道离开的,半路的时候天色突然变得很奇怪,他说有什么麻烦要来了,就带着她妹妹走了。我一个人被扔下,也不知道去哪儿,干脆就回来了。”

叶倾洒好了药,用绷带给他包扎,比划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他那伤口太渗人,她光是看着都头皮发麻,小心翼翼不敢勒紧了,以至于绷带有些松垮。

谢恒垂眸看了一眼,神色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来,“我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掐死你。”

“我……”

叶倾的动作僵硬在那里,意会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潜意思是,他没她以为的那么虚弱。

不过她可不是在心疼他,只是怕他被弄痛了,一个暴起劈了她而已。

叶倾暗自咬牙,立刻收紧了绷带,可惜这回力又大了些。

谢恒身体一震,握着扶手的手指骤然收紧,脸和颈项有细细密密的冷汗。叶倾已经几步退开了,露出讨好的笑容来,对上他的目光之后露出无辜茫然之色来。

烛台上的火苗跳了两下,渐渐微弱下来,叶倾背过身去找蜡烛,重新换了一根点燃。

“我叫谢恒。”

叶倾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个自我介绍。

谢恒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又收了回去,看得叶倾很是莫名起来。

谢恒往椅背上一靠,重新闭上了眼睛,黑色的衣袍扔在地上,又在地面留下了血迹,照此看来

叶倾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偷偷打量着他,一面又胡思乱想起来。

凡人的药物,对魔族也有作用吗?

地窖与世隔绝,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迷迷糊糊之间,叶倾听到了一声忍痛的喘息,睁开了眼睛。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地窖里漆黑一片,不远处传来的粗重的呼吸。

叶倾轻手轻脚从地上爬起来,略一迟疑,便贴着墙壁朝梯子摸索而去。

她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生怕惊动了谢恒。她就说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哪里还能好好的?不过都是硬撑着而已,一旦放松了精神便会陷入昏迷。

叶倾爬上了的梯子,脚下踩实,心里稍松了一些。

可就在她要抬脚攀上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往下一拉。

漆黑中,叶倾惊叫出声,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往下坠去,后背狠狠砸在了地面上。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厚重的力量压制而下让她无法动弹,紧接着脖子也被狠狠掐住。

“放……放开……”叶倾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没有要逃……”

火光骤然亮起,叶倾对上了一双满是阴鸷戾气的眼睛,顿时如坠冰窖。

谢恒半个身体压在她身上,染血的手臂横过她的胸口,手指狠狠掐着他的脖子。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只捕食猎物的恶狼一般。他的身体炽热滚烫,血色浸透,以可见的速度将绷带染红。

她的手臂被扣在头顶,双腿也被压制住,那是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除了努力喘息之外她连挣扎都做不到。胸腔阵痛,眼前绽开白光,她的整张脸涨红到发紫。

“我……真的没有……”

22·不出卖你出卖谁

谢恒逼视着她的双眼,冰冷的审视压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双眼中的色彩渐渐褪去,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着最后一丝清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被扼住的呼吸骤然解脱,她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身体蜷缩了起来,许久眼前才恢复了清明。生死关头走了一早,她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上阵阵发冷。

“我只是看你发烧了,想去打些水来。”

他动作缓慢地直起身来,“为何不点灯?”

“怕、怕惊醒你。”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叶倾平息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爬上梯子出去打水。

黎明依然没有来临,那种诡谲暴乱的天气消失了,天地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没有那种让人不安亦或者不详的气息了,清亮的月光悠然洒落。叶倾伫立在廊檐下,望着月亮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吴月平安归来。

她打了一盆水,端到了地窖里。

谢恒靠在椅背上,凌乱的发丝汗湿贴在脸颊上,那双锐利冰冷的眼睛阖上了,染血的绷带以及粗重的呼吸,无不给人一种安静到虚弱的错觉。

叶倾将盆子放到桌上,拧了布巾给他擦拭,他似乎有所察觉,目光透过睫毛间隙看了她一眼,又重新阖上了。

良久,他泛白的薄唇动了动,说:“你去城里,再买些药回来。”

“修生堂吗?”

与普通的医馆不同,修生堂里的药物,是专治各种法术伤害的,不管是仙术还是魔力。所以那里进出的都不会是普通人,偶尔也会有魔族混进去。

修生堂只管赚钱,才不管顾客是什么种族的,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修仙者曾经表示出不满,修生堂却义正言辞道“我们只是个卖药的,没那么神通广大看穿魔族的伪装”,气得修仙者们牙痒痒。

“嗯。”

他轻轻嗯了一声,就再也没了反应,好似又昏睡过去了。

叶倾望着他,心里狂跳了起来。

“那我就去了哦。”叶倾轻声道。

许久许久,他才又嗯了一声。

叶倾松了一口气,转身刚要走,手腕被扣住了,她愕然地回过眸去。苍白的手指微动,在她的手腕上落下了一个血色的图案,很快就消失不见。

谢恒放开她,重新阖上了眼睛。

天已破晓,叶倾走出青竹院的时候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往京城而去。

一路上多是萧条之景,树木草丛东倒西歪,城门口分外冷清,除了把守的士兵和两个修仙者之外,只有寥寥几个人要进城,神色狼狈而惊慌。

修生堂里的人分外多,叶倾进去的时候好几道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她找了个角落默默等待,一边听几个修仙者的交谈。

“昨天那动静也太大一些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雷霆出手,”一人开口感慨,语气敬仰到敬畏,“竟然引发了天地异象。”

“是啊,不过后来我去查看的时候,只发现了魔族的气息,真是奇了怪了。”

“那只能说明那人的气息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不是我们能够看透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英俊的白衣男子走了进来,大概也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开口说道:“昨天可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两场。不管是第一场还是第二场,都透着一些古怪。”

“千行师兄。”

“千行,你怎么来了?”

修仙者们站起来,冲他行礼。

来人正是玄天宫首座大弟子,千行。

千行说:“京城接二连三出事,不管是宫主还是三大长老都不能坐视不理,派我前来除魔。诸位,你们的伤势还好吧?”

“没什么,只是没能拦住那两个魔头……”

堂内的修仙者们颇为汗颜,只觉得颜面无光。

“你刚刚说古怪,古怪在哪里?”

千行正要说话,耳边突然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很小很轻,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刻寻声望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背对着他与修生堂店里的伙计说话。

“……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啊?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应该没有画错的。”叶倾回忆着被画在手腕上的那个图案,又拿着笔在纸上面添了两笔,“这样呢,大哥你再帮我看看?”

那伙计只是摇了摇头:“你这是什么鬼画符?看不懂。”

“哎,到底是什么邪乎玩意啊?”

叶倾愁眉苦脸。

“你去问问修仙者吧,兴许他们知道一二。”

“可是……”

“姑娘,你那个图案可否让我看看?”

白衣青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容温和,见叶倾点头之后,才伸手拿起柜子上的纸张一看,这才缓声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个符咒——被下咒的人若说出不利对方的话语,就会心痛如绞。”

叶倾舒了一口气,说:“多谢。”

千行却像是看明白她的想法一般,微笑起来:“这种心绞痛与寻常不太一样。若这个符咒下在修仙者身上,除了受些苦之外,并无大碍,可若是一个凡人,下场大概就是活活痛死了。”

“原来如此。”叶倾拍了拍胸口:“那还是挺可怕的。”

伙计打包好了药材,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似乎有精光闪过。“灵愈膏两盒,固元丹十颗,养气丸一瓶,一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

叶倾被吓到了一般瞪大眼睛:“什么?这么贵,你这是抢钱吗?”

她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堂内不少人朝她看了过来,她还恍若未知。

伙计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如果买不起请出门随便往哪边拐,不要挡着我们做生意。”

“你!你休要侮辱人!谁说我买不起了?”叶倾激动地指着伙计,“不过这点东西,就要将近两百两银子,你坑谁呢?”

“修生堂开了几百年还从来没有谁嫌弃价格太高,先前看你说话还以为你是个懂的,现在看来不过一无知村女,没见过世面!”伙计被气得脸色都青了,“按照你的描述,那个人受了重伤,是要等这些药去救命的!你以为你买白菜啊?几文钱全部打包带走?”

伙计用鼻孔看人,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将打包好的药物收回去。

叶倾脸色一变,扑上去就要抢。伙计愣住一下,大概也是没想到在修生堂里还有人敢抢东西,顿时被气得笑了,伸手就狠狠推了叶倾一把,提高声音:“来人,将她撵出去!”

叶倾被推得踉跄栽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两个人架着双臂扔了出去。

她爬起来还想要往修生堂里冲,两个大汉抱臂盯着她,她迟迟认识到了自己的薄弱以及修生堂的不二价,脸上的屈辱和愤怒一改,变得惶恐而祈求,“求求你们,把药便宜卖给我吧。”

大汉说:“修生堂不是做慈善的,你走吧。”

“你再闹的话,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求求你们了,我如果不带药回去,我就没命了,不不,是他就没命了……求你们了。”

叶倾还在恳求,就差跪下来痛哭流涕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让人一头雾水。

就在这个时候,白衣青年提着药走了出来,伸出手将她扶了起来,一边把手里的药递给她,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姑娘,这是你的药。”

叶倾愣住了,“这……”

千行微微一笑:“既然等着救命,还是不要耽搁了。”

“多、多谢。”

“不过我想也没那么严重,既然都重伤了,怎么可能还有打杀你的力气?”

“你说得对。”叶倾点点头,紧紧抱着手中的药,说服自己一般说道:“他不会杀我的,不会的。”

千行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几个白衣修仙者走到他身边。

“千行师兄真是个大好人啊。”其中一个说道:“两百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买不起药的人多了是,你帮不过来的。”

“不是我在帮她,是她在帮我。”

众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望着千行。

千行笑了笑:“若是没有猜测,那个等着她带药回去的是个魔族。她一直试图引起注意,也一直在暗示我们。”

就拿最简单的一点来说,叶倾最开始那不急不慢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要等着药去救命,还拉着伙计问东问西,又搬出了符咒来引人注目……

她的每一个举动都说得通,单独看起来也不会引人注目,但全部联系到一起,就透出古怪来了。

若这中间真没点什么,他第一个不信。

“跟上去。”

……

叶倾的速度不快也不满,担忧方才那白衣青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不过在路过转角,眼角余光瞥过了几抹白色之后,她的心神终于定了下来。

因为符咒的缘故,她无法直接出卖谢恒,只能用不合常理的举动来暗示。她选择了那个千行——他看起来在修仙者里很有地位,并且还是被玄天宫专门派来办这件事的人。

叶倾的唇角勾了起来,她可一句谢恒的坏话都没说,反而从头到尾都在关心他的安危、为他考虑。

她这次不可谓不冒险,还好到最后修仙者所说的心绞痛也没有降临。

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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