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直到清晨天边染上一层淡青才停下。
一夜过去,湿漉漉的青石板薄薄的铺上了一层翠绿色竹叶。
喻怀瑾松松懒懒的睁开眼,睡眼朦胧的坐起身,锦被滑落一角,中衣领口微松,露出少女雪白的肌肤和大片锁骨。
雨夜后凉意未散,喻怀瑾下床赤脚走到梳妆台前,铜镜被擦得发亮,镜沿嵌着的银丝在光下泛着柔光。
她的手轻抚过镜面,慢慢划到眼角——那里有一颗和阿娘一模一样的泪痣。
镜中的少女五官精致,眉眼似水,却带着淡淡的清冷。
喻怀瑾梳洗后换上了昨夜姨母拿来的新襦裙,更是美的清新脱俗让人移不开眼。
藕粉色裙摆上绣着的玉兰花随着脚步轻摇,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只簪上了一支点翠步摇,像沾了露水的花瓣在晨光里舒展。
今日是喻怀瑾的生辰,大家要一同为她庆生,每年的过生辰都要去山下的酒楼吃一顿。
寺前远处的山尖上还盘旋着云雾,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大门口,马车旁,无念法师一身素袍,晨风卷起他的袖口。似在凝神细听风中动静,又像只是随意站着,却自有一股沉静如山的气度。
一旁站着两个徒弟,年长些的那个背挺得笔直,沉稳又坚定;年少的则忍不住踮脚望向下山路的尽头,又被身旁师兄轻咳一声拽回神。
喻怀瑾挽着沈华月从朱漆大门走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马车载着五人摇摇晃晃向山下驶去,车轮轻转碾过满地日光,缓缓从青山寺离去。
暖融融的日头晒得泥土都松快起来,镇上的集市也沾了这股子鲜活气。
货摊在街道两边一溜儿排开,竹筐里堆着刚摘下的梨子;卖花的担子支在街角,玉兰开得正盛,花瓣肥厚如凝脂,风一吹,甜香漫过半条街,与旁边糖画摊子的焦糖味缠在一起。
临街的酒楼有不少,喻怀瑾探向窗外指着一家挂着朱漆牌匾的酒楼。
“姨母,我们就去这家!”少女说完便眨巴着眼睛看向沈华月,嘴角上扬,明媚又阳光。
沈华月嘴角带笑,“好,都应你。”
“福来居”三个金字在日头下闪着光,把马车交给店小二去后,几人跨进门槛。
一楼大堂摆着十余张方桌,桌面擦得油亮,通向二楼的楼梯是榉木做的,踩上去发出沉稳的“咚咚”声,二楼雅间挂着细竹帘,帘上绣着兰草纹样。
喻怀瑾一行人挑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不一会儿,伙计便端上来两壶清茶和一碟椒盐瓜子,“客官们,咱今早有新到的河鲜,清蒸鲈鱼嫩得很,客官要不要尝尝?”
“好啊,还有把你们的招牌菜都上上来。”空青闭着眼,晃着脑袋报了几个菜名,“师傅,这儿的菜都好吃,我和小瑾都来过好几次了。”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无念法师嘻嘻笑着。
喻怀瑾每回和空青下山二人都要来这儿吃一次,日子久了和店小二都熟络了。
无念法师收徒弟念经却没有戒荤一说,这点其实喻怀瑾一开始还有些奇怪。
记得小时候去寺里祈福是要吃斋饭的,味道寡淡,喻怀瑾很不喜欢,所以印象深刻。
便以为所有的僧人都要戒荤,日日食素还很是感怀。
对此空青曾解释道:“师傅说了,‘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这与破不破戒无关,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成己,悟得大道。”
无念法师看着小徒弟的馋样笑着点了点头,手中盘着一串佛珠。
“师兄,这早春的梨看起来格外新鲜,要不我们买点?”空青探头扒着窗往外看,街边小吃一家连着一家。
对面的少年没应声,仿佛没听见一般,修长的手指端起茶壶给其他人沏茶。
“你在听我说话吗?师兄,况且梨—离—离,远离疾病,远离害虫。这习俗咱们可不能落下!”空青抬眼看着竹月,话锋一转:“况且小瑾也要吃,今日可是她生辰。”
喻怀瑾感觉到胳膊被撞了一下,斜睨了一眼空青,而后清了清嗓子:“对啊,确实好吃。”
竹月撇过头来睨了一眼两人,眸色沉了沉,没说话,起身下楼去了。
沈华月把三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意清浅忍不住开口:
“你们两个只想着怎么给竹月添麻烦,我记得从前你们将佛珠扯下来当跳棋玩,最后又是他给串起来的,你们啊真是……”
喻怀瑾吸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姨母。”
寺里面就他们三个年龄相仿,年长一些的竹月总板着脸教训两个小的“佛门重地,不可喧哗。”
可一转头他又带着两人后山爬树摘野果,不过每次出事都是他出来挡“刀”挨骂。
沈华月闻言将视线落在喻怀瑾的身上,眼里的光软得能漾出水:“是啊,一晃眼啊,我们小瑾就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姨母,在你面前我始终都想做小孩儿。”喻怀瑾嘻嘻一笑,挽着沈华月的胳膊撒娇道。
“哪能一直做小孩儿的,姨母要看着你长大呢。”
沈华月视线下移,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一壶茶都快要见底了,竹月才拎着袋梨回来,还连带买了两个小糖人,一看就是现做的。
后面跟着店小二,端着木托盘,菜刚落桌,空青便飞快地揭开扣在鲈鱼上的白瓷碗,蒸腾的热气“呼”地散开,带着鲜美的水汽漫开来。
“先吃饭吧,这梨可以等会儿吃。”无念法师看着空青盯着鱼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样子,无奈的说。
菜很快上齐了,“客官,你们慢用。”店小二放下最后一碟时鲜炒笋时说道。
第三碗饭快见底时,空青夹起一块肉,飞快地塞进嘴里,含糊着扒完剩下的米饭,放下碗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饭菜真香。”
喻怀瑾翻了个白眼,习以为常:“又没人跟你抢。”
大家差不多都吃好了,放下碗筷。
空青把装梨布袋敞开,早春的梨带着几分怯生生的鲜灵,果皮还沾着晨露,青黄相间的表皮泛着薄霜般的光泽。
喻怀瑾挑了个品相不错的递给沈华月:“姨母,你尝尝。”
沈华月轻轻咬开一口,脆嫩的果肉在齿间裂开,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三分微凉的清爽,又藏着七分初春独有的温润。
“小瑾挑的果然好吃。”沈华月点头肯定,又让大家也尝尝。
“我就不吃了。”喻怀瑾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的小糖人说到,抬眸示意竹月。
竹月见状,了如指掌,抬手将糖人递给了少女。
空青看了看梨,又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叹口气:“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根本吃不下梨了。”
无念法师和竹月尝了梨,确实,早春的梨很是清甜。
集市繁华,一行人又逛了会儿,喻怀瑾挑了好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大家才一同乘马车回青山寺。
日头快落下山时,马车才缓缓驶到青山寺前,车轮轻转的声响惊得檐角铜铃晃了晃。
车帘被从里轻轻掀开,木阶上刚落了几片晚樱花瓣,沾着白日未散的暖意。
喻怀瑾扶住竹月伸来的手,踩着脚凳下车,裙裾扫过阶前花瓣时,佛殿方向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浸了几分禅意的安宁。
“小瑾,你先回房梳洗,过会儿大家一起来用晚膳。”沈华月回头看向下车的少女,徐徐开口。
喻怀瑾站稳身子,正双手环胸安排空青和竹月把买回来的东西从车上搬出来,飞快回复:“好,知道了,姨母。”
两人负责把买回来的一堆东西搬回喻怀瑾的房间,少女则轻快地跟在他们身后,手上空无一物。
“小瑾。”无念法师叫住了少女,从袖口拿出一只木鱼,递向喻怀瑾说道:
“你生辰我也不知道送什么你才欢喜,这木鱼你心烦时可以敲上一敲。”
木鱼是老檀木所制,打磨得温润光滑,边缘被岁月磨出浅淡的弧度,握在手里能触到木材本身的纹路,还带着常年被掌心摩挲的暖意。
喻怀瑾微微张唇,双手接过木鱼,轻轻抚上那系在顶端的青绳,绳结打得规整,像藏着什么安静的念想。
“谢谢法师。”
喻怀瑾扬起头,郑重的谢过无念法师。
等回到房间时,空青他们已经把东西放好离开了。
喻怀瑾将木鱼放置到紫檀木匣子中,又转身从笼子里将狸花猫抱出来,放在桌上,浅笑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天色渐暗,余晖渐渐沉下去,房顶上的青瓦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喻怀瑾抱着狸花猫朝着沈华月的房间缓步走去,步子轻巧。
衣角扫过阶前落下的花瓣,留下淡淡的影子。
“姨母?”喻怀瑾敲了敲房门,轻声开口问道。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被推开,沈华月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狸花猫的少女。
沈华月眸子润了润,眼神放在那只狸花猫身上,疑惑到:“小瑾,这是哪来的小猫?”
“姨母,这是我给你寻来的,上次见你看到猫十分欢喜。”
喻怀瑾边说着边把狸花猫举起来往沈华月怀里放。
“你……你过生辰,却给我送礼?像话吗?”
沈华月嘴上嗔怪着,手却已经接了过去,指尖在狸花猫的背轻轻摩挲着。
喻怀瑾笑意盈盈的看着沈华月,嗓音清透软甜:
“姨母,知道你从前也养过一只猫,上次见你在集市盯着猫许久,我就给你也寻了一只相似的。还没取名呢,姨母,你给这只猫取个名儿吧!”
沈华月愣了愣,缩了缩指尖,思索了一会儿才徐徐出声:“就唤做‘念念’吧。”
念念——珍视和挂念。
喻怀瑾不知道的是,从前的那只狸花猫是沈华年养的,因为喻仁同对猫毛过敏,沈华年才在出嫁时把它交给了妹妹照顾。
沈华月余光看向逗猫的少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等姐夫派人来接回小瑾,自己也要离开青山寺了,这猫儿恐怕又要送走。从前没有照顾好姐姐留下来的猫,如今姐姐唯一的女儿,她一定要好好保护。
将猫放下,沈华月站起身从藏在隔板的暗箱中拿出一把匕首。
沈华月仔细摸了摸匕首,眸色暗沉,随后将那柄匕首放入喻怀瑾手中。
匕首比寻常的银簪长一些,鞘是乌木镶着银丝,沉甸甸的却合手得很,尾端坠着枚小小的铜铃,轻轻一晃便叮铃响。
“小瑾,打开看看。”沈华月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几分郑重。
喻怀瑾指尖捏着鞘口的绳结,轻轻一抽,寒光“噌”地窜出来,映得她眼睫都泛着冷白。
刀刃薄如蝉翼,刀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握柄处缠着防滑的鲛绡,英气中透着一丝温柔。
“姨母,这是?”喻怀瑾抬眼问道,眼神中充满疑惑。
沈华月看着这柄匕首,缓缓开口:“这匕首是你阿娘赠予我的。”声音比往日要沉重。
沈华月脑海里的回忆开始慢慢变的清晰,刚进军营时,传来很多声音,大多都是“作为女子不该如此。”
沈华月将这些闲言碎语埋在心底,暗自发誓要证明自己,每日更加刻苦。
沈华年听到了这些闲话,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命人悉心打下这柄匕首。
在沈华月接过匕首时,沈华年看着自己的妹妹郑重地说:
“月儿,史书是由胜者书写,但史书上的刀光剑影从不会问执剑者是男或是女。女子能经商便可以养活自己,能读书就拥有大义风骨,自然能率万军保家卫国。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是该或者不该,只有能与不能。”
沈华月眼眶湿润,认真点点头,“阿姐,我一定会成为将军。”声音如秋日的劲风,拖长着尾调。
这句话也成为了现实,沈华月的确成了一名出色的女将军。
思绪慢慢拉回,沈华月指尖轻轻划过刀身上的云纹,
“当年阿姐将这柄匕首赠给我的,小瑾,你长大了,要懂得‘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如今我把它赠予你,要记住把它握在手里比任何珠钗都可靠。”
沈华月伸手握住喻怀瑾持匕首的手,教她将刀刃贴着小臂藏进袖中。
“不到危急时,莫要示人。它在,便是家里人在护着你。”
喻怀瑾指尖微微发颤,缓缓将匕首还鞘,尾端的铜铃轻响一声,她忽然发现鞘尾的铜铃内侧,竟刻着个“归”字,被岁月磨得光滑,像是藏着无数个盼人平安的日夜。
喻怀瑾点点头,视线移到沈华月的鬓角,不知何时,乌黑的头发中掺入了几缕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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