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夜雨洗过的青石板路还带着润意。寺庙里墙角的青苔借着潮气往外蔓延,嫩生生的绿沿着砖缝爬满半面墙。
晨钟刚落,寺后的竹林便传来一阵簌簌地轻响,似是有人在密谋着什么。
一个略显青涩的小少年弓着腰从竹林里钻出来,嘴里不停的絮絮叨叨。
“小瑾,你总这样折腾我,再有下回我可不陪着你了,那本《金刚经》我才刚参到一半!”
空青穿着一身灰色僧袍,腰间系着一根简单的布带,尾端挂着一只小木鱼,怀中稳稳地还抱着一只温顺的狸花猫。
“怨你自己,要不是你把猫吓跑了,我们也不至于找了一夜。”
一旁的少女明眸皓齿,肤色白净,头戴一支银鎏金的玉兰花步摇,发丝简单挽了个簪,其余垂在颈边。身着一件月白色软绸襦裙,领口袖边绣着几支疏淡的幽兰,做工精细。身型玲珑,裙摆随着走动扫过青石板时,带起几片翠绿的竹叶。
喻怀瑾静静思索着什么,手里把玩着不知从那儿摸来的木鱼槌,眼底的沉静与通透泛着冷意,让人不敢轻看,只觉这漂亮皮囊下,定装着一颗通透又有力量的心。
“小瑾!你有没有听见晨钟响了?”空青忽然抱着狸花猫停下,呆呆问道。
喻怀瑾闻言停下脚步,嘴角上扬,拿着手中的木鱼槌对着空青光溜溜的头顶一敲。
“好你个小僧,竟然敢逃了念经!真是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
空青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小嘴一撇,安慰自己:
“阿弥陀佛,师傅说了,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喻怀瑾无奈地瞥了一眼,提起裙摆快步向前,额前的碎发随风飘动,“走快些吧,空青小师傅!”
喻怀瑾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意盈盈回头看向空青,声音隐隐带着些威胁:
“这狸花猫可是我给姨母寻来的!你这次可给我当心些,别又吓跑了,不然咱还得再找一次。”
穿过竹林,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右走,喻怀瑾看见了那棵老桃树,正准备猫着腰从树后钻过去。
“小瑾?”沈华月温和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少女身子一顿,硬着头皮然后缓缓转身。
“姨……姨母。”喻怀瑾抬头看着眼前的妇女,轻轻喊了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昨夜我是去办正事儿了!”喻怀瑾斩钉截铁的解释生怕沈华月不信。
“嗯,最近多是雨天,记得带把伞,不要淋雨着了凉,山路打滑,下山时要小心。”
沈华月浅笑着缓声开口道,柔和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许久。
姐姐去世后,沈华月一直将喻怀瑾当作自己的女儿养大。
从前那个梳着总角、扎着垂髫,围着膝盖要荷花酥的小丫头,额前的头发已经遮到眉弯,渐渐长成了少女轻盈美丽的模样。
沈华月无奈地伸手将她肩头的露水抹掉,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知道了,姨母你也是,不要着凉了。”
喻怀瑾关切道,杏眼弯弯,浅笑着扬起下颌。
沈华月看着少女淡淡应声:“好,快去用早膳吧。”
“嗯嗯。”
转身离开前,喻怀瑾低眉瞥了一眼沈华月的鞋底,上面粘着片带着露水的竹叶。
望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沈华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
喻怀瑾快步走进房内,“噌”的一下关上房门,背靠着木门轻轻吐出一口气。
寺庙内没有种竹子,只有后山口有片竹林,看来今日晨时的确是姨母。
和喻怀瑾心里想的一样,姨母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母亲和外祖父的死因。
自从来到青山寺后,姨母一直照顾自己,陪伴自己长大,从没离开过青山寺,但有时会有寺庙外的人来找姨母。
有时沈华月也会派时相姐姐下山去办事,但具体是去做什么她也不知情。
喻怀瑾缓步走到桌前坐下,一只手撑住脑袋,眉眼微动。
今早在竹林里和沈华月说话的人,喻怀瑾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见过一次,是在山下集市,也是在同沈华月交谈。
不过她发觉,姨母好像不愿意让她知晓此事,每回都刻意的回避着她。
隔得太远喻怀瑾听不大清楚,隐隐约约听见了兵符二字。
”兵符?”
喻怀瑾眯着眼嘟囔了一声,瞬间心头一动,不禁沉思。
兵符,是那枚在边疆遗失的兵符?外祖父的兵符?
沈家正是因为兵符丢失才被判罪,是兵符找到了吗?
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叩响,有人轻唤:“小姐,你在房间吗?”
是时相,虽然比喻怀瑾年长四岁,但自小便随着沈华月在军营,沈华月被委派镇守关州到后来归隐来到这青山寺,她都一直跟在身边。
喻怀瑾起身开门,“在啊,时相,怎么了?”眼睛亮亮的,似是有不解。
时相一身玄色劲装裁得利落,腰间总悬着一把半旧的佩刀,袖口磨得泛白,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的手腕细瘦却稳。
“小姐,再过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要下山去一趟,可能是赶不上你的生辰宴了,这是我给你备的贺礼。”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串被盘得温润发亮的青灰色菩提子,每隔三颗就缀着一颗小小的蜜蜡,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
知道喻怀瑾喜欢漂亮的东西,时相特地搜罗来这种菩提子串成手串。
喻怀瑾摸了摸鼻子,慢慢接过,看着菩提子在掌心轻轻滚动,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温热,“谢谢,你路上小心。”
这七年里时相待在青山寺的日子不算少,但每回下山后总能给喻怀瑾带点礼物,或是本旧书摊淘到的孤本诗集,或是个小巧的铜制香薰球,又或是一对玉色的琉璃耳珰,这生辰礼也应当是早就准备好的。
“嗯。”时相语气平稳无波,与平时一样,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着消失在回廊的背影,喻怀瑾面色凝重,在原地思忖了片刻。
时相身上有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寺庙内的香火一般是荤香,与时相身上的香味不同,她一定见过了来自寺庙外的人。
时相前脚刚走,空青就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就传来了:“小瑾,小瑾!我来了!”
喻怀瑾一听见,立马就要转身把门扣上。
“小瑾,这狸花猫你还要不要啦?”空青叫唤着,侧着身子挤进来,双手把猫举起来,生怕把猫磕着碰着。
“当然要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给姨母寻来的。”
喻怀瑾将狸花猫搂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它的脑袋。
那只狸花猫脊背的棕黑斑纹泛着柔亮的光泽,像浸了油的琥珀,白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喻怀瑾的手腕。
年前逛灯会的时候,喻怀瑾就发现沈华月盯着一只狸花猫发呆,那眼神分明是欢喜,最后却没有将那只猫带回来。
喻怀瑾听无念大师提起过,姨母也曾养过一只狸花猫,可惜没办法带去军营,只好将它送给了别人。
或许是担心照顾不好,又或者是想起了从前的那只狸花猫。
在这次下山前,喻怀瑾就打听好了,把猫取回来就准备送给沈华月。
没想到和空青从后山上来撞见了沈华月和侍卫的密谈,她只好假意放跑这只猫,借着找猫的由头,去探一探。
幸好空青这傻小子看不出来。
用过早膳,按照往常一样,喻怀瑾上午是要去练剑。
喻怀瑾将头发束在脑后,换了身简单利落的水蓝色襦裙,领口略高,衬的人面色娇俏。
说起喻怀瑾学什么,沈华月一直很纵容她,只要想学,沈华月都会教,不想学也不会逼着。
这也导致了喻怀瑾这些年以来,会的倒是不少,能精通的,却是一样也拿不出来。
自从见过一次沈华月练剑时的干净利落,喻怀瑾便弃了鞭子,要练剑。
喻怀瑾握着木剑站在院中,剑是沈华月特意为她削的,长度刚好到腰间。木柄被砂纸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草木的清润气息。
“沉肩,坠肘,剑尖要稳,像盯着飘落的花瓣,剑要随心动。”
沈华月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信步走到院中。
喻怀瑾深吸一口气,刺剑的动作练了不下百遍,她盯着院角的老桃树,想象着叶片是要刺中的目标,猛地往前一送,木剑划过空气发出“呼”的轻响,裙摆被风掀起,像只振翅的白蝶。
太阳爬到头顶时,照的喻怀瑾的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后背的衣裳也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凉凉的。
可握着木剑的手却越来越稳,劈剑时能带起一阵风。
“姨母,我是不是进步了?”喻怀瑾收剑站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在脸上,兴奋地转头,眼睛亮亮的。
沈华月转身离开时望着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点了点头,心底滑过一丝欣慰。
不服输,不气馁,这点倒是和阿姐很像。
风拂过挂在檐下的铜铃,少女握着木剑的身影,在日光里渐渐挺直,像株迎着风生长的青竹。
接近晌午,喻怀瑾收了剑,坐在木台阶上,望着远处出神。
时相的任务向来都是姨母指派的,一般到过节时,姨母都不会让她再外出,大家会一起过节。
往年她过生辰,时相也没有下过山,今日到底是有何要紧的事?又见过谁?能够染上香,必然不是只有几句话那么简单。
喻怀瑾撑着脑袋,苦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气。
“累了?”身后响起沈华月的声音。
喻怀瑾回头,看见沈华月端着一壶菊花茶缓缓走来。
端起茶杯嗅了嗅,“嗯,这花茶不错。”喻怀瑾夸赞道。
“小瑾,你父亲捎了信来,你生辰过后要接你回京城。”沈华月柔声道,目光投向喝茶的少女,挨着她坐下。
“回京?为何突然回京?”喻怀瑾不解。
沈华月移开视线,平静地望向远处的青松,开口道:“明年你就及笄了,小瑾,自然是要回京城的。”
喻怀瑾端着茶杯,菊花被泡开,水色染上淡黄。
喻仁同平常不会来青山寺,一般也是在年关或时才来寺中小住几日,父女之间的交流也很少。
一年上头喻怀瑾总会收到几封来自京城书信,或者也会有些京城流行的布料和发饰送来。
见喻怀瑾不言,沈华月又提起另一件事。
“听空青说明日我们一早便要下山?这次怎么不赖床多休息会儿了?”
喻怀瑾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沈华月,声音带着少女的雀跃,“姨母,明日我想去逛逛集市,所以想早点下山。”
正值仲春时节,下山还能赶上早市末尾。
“好啊,明日一起逛逛看有什么想买的。”沈华月答道。
看着日光映照在少女的发丝上,剔透明亮又清新自然,沈华月眉眼微微上扬。
“小瑾,这几天你提前收拾收拾东西,你父亲派人来可能接上你就得立刻走,来不及收拾。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了,回京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和从前一样了。”沈华月目色渐渐柔和,又重新提起,眼中满是担忧。
年前沈华月得到了消息,沈父当年逝世的事有了些眉目,牵一发而动全身,青山寺也不再安全了,必须要把小瑾送回京城。
喻仁同此次来信中提到京中的局势并没有完全缓和,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喻怀瑾颔首,眉眼间充满笑意:“我知道了,姨母,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能够照顾好自己。”
“那我先回房了,姨母。”喻怀瑾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起身放下茶杯说到。
“好,下午我有事找无念法师,就不教你练剑了,你去和空青他们一块儿听课。”沈华月垂眸,将茶杯握住感受隔着杯壁的温热。
喻怀瑾眸光微闪,应下声来,音色轻盈。
离开前,喻怀瑾见沈华月依旧坐在台阶上,静静注视那片青松,平和又宁静。
回房用过了午膳,喻怀瑾从架子上挑了本书就往主佛堂方向去。
从前喻怀瑾对读书的兴致不大,但也不是厌恶,纯粹是她觉得拿着经书在手中不好看,没有步摇折扇漂亮。
沈华月知道了,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话。
“小瑾,胭脂水粉只能让人美一阵子,通读诗书的气韵将是真正的驻颜术。那时你才能懂,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为了悦己。”
当时似懂非懂,但从那之后喻怀瑾读了很多书经,有时还会跟着小僧们一起去听讲课。
还没走进佛堂内,就听见了空青清楚又明亮的嗓音。
“师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这不可得到底是何意?”
喻怀瑾握着书踏进佛堂,展颜一笑,接上话,音色如水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佛祖这是说呀,昨日没喝完的桂花酿已经喝不了了,今日想喝却找不见了,等到明日想再酿一壶,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横竖喝不着,还不如现在就去吃茶点,这才是人间真实。”
空青努了努嘴,鄙夷地看了一眼喻怀瑾,又把眸光转向坐着的竹月,一脸求学热情。
竹月垂眼看着摊开的经文,缓缓开口。
“不被过去的执念束缚,也不为未来的担忧所困扰,只有这样,方可获得内心的自在。过去的念头已经消逝,现在的念头又瞬息万变,难以把握,未来的念头还尚未产生,无从琢磨。只有不被心念的流转所困扰,才能安住当下。不过,小瑾说的也算对,真正的智慧在于放下执着,安住于当下。”
喻怀瑾扫了一眼空青,轻哼了一声,随意找了个空座,静下心来读书。
光影从正上方挪到了桌角,喻怀瑾才察觉已近接近黄昏,佛堂内还是宁静又温馨。
关上书,和竹月打了声招呼,没有打扰其他人,喻怀瑾默默从后门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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