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墙的缝隙里漏进几缕昏黄的光，照见林奶奶手里那本卷了角的账本。糙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圈圈叉叉，像是谁用烧黑的树枝胡乱涂鸦，老太太捻着线头似的手指在纸页上摩挲，眉头拧成个疙瘩。
"前日换了二斤玉米面，昨日又买了盒洋火......"她嘴里念念有词，忽然拍了下大腿，"不对，这数儿不对。"
苏晚正帮着择野菜，抬头望见老人犯愁的模样，心里动了动。原主的记忆里，这年月家家都这样，账是糊涂账，日子也是糊涂过，能把肚子糊弄饱就谢天谢地。可她骨子里那点现代职场的习惯改不了，总觉得什么都该有条有理。
墙角堆着几个烟盒，是陆战随手扔的。苏晚捡了个最完整的，又从灶膛摸出截没烧透的炭笔，在门槛上坐下。烟盒纸薄得透亮，她却像捧着什么正经账本似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着。先画两道竖线分成三栏，左边写"进"，右边写"出"，中间留着记日子。
"奶奶，您再说说，这月都买了啥？"她抬头时，眼里带着点认真的亮。
林奶奶起初没当回事，慢悠悠报着："月初领了三十五分工分，换了十五斤口粮。"苏晚就在"进"字下头画了个小格子，写上"35工分=15斤粮"。"昨日给你陆战买了包烟，花了三分钱。"她又在"出"字栏画个小三角，记上"烟3分"。
不过顿饭功夫，烟盒纸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横平竖直的线条把杂乱的收支框得整整齐齐，哪个日子换了多少粮，哪天花了几分钱买针线，一目了然。林奶奶凑近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末了一巴掌拍在炕桌上："我的乖乖！这比大队会计那账本还清楚！"
正说着，陆战扛着锄头进门，裤脚沾着泥，额角挂着汗珠。他一眼就瞥见门槛上那张烟盒纸，脚步顿了顿，放下锄头凑过来。粗粝的手指在纸页上点了点，炭笔的痕迹被蹭得发灰，他却没挪开手。
"这是你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苏晚把炭笔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瞎画的，帮奶奶理理账。"
陆战忽然笑了，露出点白牙，带着股野气："瞎画都比会计强。他记的账，上月多算了五斤红薯，到这月还没扯清。"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苏晚，那眼神不像看个刚认识几天的姑娘，倒像是在打量什么藏着玄机的物件。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苏晚望着陆战那身打了补丁的工装，想起原主记忆里这人总被人说"不着调"，可这几日的相处，她总觉得这"不着调"里藏着别的东西。
"你总装成这样，"她忽然开口，声音被柴火声盖得有点轻，"就打算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陆战正弯腰舀水，闻言动作停了停。他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眼角却微微挑着，那点痞气里忽然透出点锐利："你觉得我该干啥？"
"比如......"苏晚故意拖长了话音，看着他眼里的光，"做点别的营生？"
夕阳从窗口斜照进来，把陆战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直接回答，只是拿起那张烟盒纸，用手指弹了弹："你这本事，留着记账可惜了。"说完扛着锄头往院里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嘴角勾着笑："至于我想干啥......等你把账记明白了再说。"
院门外的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七零年代的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在琢磨着怎么活下去。
林奶奶瞅着两人一来一回的模样，心里跟揣了个暖炉似的，嘴上却故意嗔怪：“你俩这打哑谜呢？晚丫头刚缓过劲，别逗她。”说着往苏晚手里塞了块烤红薯，“快吃，刚从灶里掏出来的，甜着呢。”
苏晚捧着热乎乎的红薯，皮都没剥就往嘴边凑，烫得嘶嘶吸气，眼里却笑出了光。陆战靠在门框上看着，喉结动了动，忽然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个布包，往苏晚面前一递。
“啥？”苏晚抬头。
“上次去县城换的，”他说得漫不经心，“看着比烟盒纸结实点。”
布包里是几张裁好的糙纸，黄不拉几的，边缘还毛躁着，却比烟盒纸厚实不少。苏晚愣了愣，指尖刚碰到纸边，就听陆战又说：“别想多了，是给奶奶记账用的。她老人家眼神不好，烟盒纸太薄，容易戳破。”
说完转身就往柴房走，脚步迈得有点急，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
林奶奶在一旁看得清楚，捂着嘴偷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苏晚：“这小子，嘴硬得很。”
苏晚低头摸着那几张糙纸，红薯的甜味从指尖暖到心里。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这人蹲在河边调侃她“想不开”，那时只觉得他浑身带刺，如今才看出这刺底下裹着的温度。
夜里，苏晚就着煤油灯，用陆战给的糙纸重新画了账本。这次分了更细的栏，连“陆战买烟”都单独列了一项，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烟斗做记号。林奶奶凑在灯前看，忽然叹了口气：“要是早有这账本，去年冬天就不会多给你三婶家两斤土豆了。她当时说借，后来就忘了......”
苏晚笔尖一顿：“三婶家日子很难？”
“难啥，”林奶奶撇撇嘴，“就是爱占小便宜。你陆战他爹走得早，我老婆子带个半大孩子，谁都想啃一口。要不是这小子骨头硬，咱家早被扒得只剩四堵墙了。”
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林奶奶眼角的皱纹。苏晚忽然明白，陆战那身“混不吝”的皮，或许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在这谁都想踩弱者一脚的年月，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是把自己活成了那最不好惹的样子。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苏晚抬头，就见陆战的影子从窗纸上晃过，手里好像拎着什么东西。她放下笔出去看，见他正往灶房藏一个布包，布角露出点绿色的叶子。
“啥东西？”她轻声问。
陆战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松了口气：“山里采的药，明天让陈丫她哥捎去县城换点钱。”他顿了顿，补充道，“队里分的粮不够吃，总得想点辙。”
苏晚没再问，只是说：“灶房有热水，洗把脸再睡吧。”
陆战看着她转身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在月光下却显得格外干净。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张糙纸，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真能往清楚里过了。
第二天一早，苏晚把新账本拿给林奶奶，上头不仅记了收支，还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盘算图，算着月底大概能余多少工分，够不够换点过冬的煤。林奶奶越看越欢喜，拿着账本在院里择菜时，逢人就说：“我们家晚丫头是个能耐人，这账记得，比算盘还准！”
这话传到大队会计耳朵里，他不乐意了，特地跑来看热闹。见那糙纸账本记得条条是道，脸涨得通红，丢下句“瞎糊弄”，灰溜溜地走了。
陆战在地里干活时听说了这事，直起腰往家的方向望了望，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旁边有人打趣：“陆战，你这对象可是个能人啊，要不要让她去帮会计记账？”
他把锄头往地里一戳，痞气又上来了：“我们家的人，凭啥给大队干活？”嘴上这么说，眼里的光却亮得晃眼。
日头慢慢往西斜，陆战扛着锄头往家走，远远就看见苏晚在院门口择菜，林奶奶坐在旁边，手里捧着那本糙纸账本，笑得合不拢嘴。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直直地钻进蓝天上，像根线，把这零散的日子串成了个像样的家。
他忽然觉得，苏晚问的那句“不想一直当农民”，或许不是随口说说。而他心里藏的那些念头，好像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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