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夏走了,秋来,秋走了,冬来,冬走了,春来。
苍北的三月,还是带着很浓的寒意,风儿吹来灌进脖颈还会让人打个哆嗦,冰凉凉的。
但是阳光下的晚樱树枝头已经含苞待放,蓄势待发地争春了,远远的就能瞧见枝头渐变的粉红。
钟远坐在邮局前的长椅上,一棵晚樱树下,他仰着脖子,眯着眼睛,透过树枝看着晚霞的余晖。
写了一整天的作业,背部和脖颈都有点酸痛,他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上边,活像邮局他家开的似的,霸占着整张长椅。
邮局围栏外熙熙冉冉,他充耳不闻,拆开了阮元寄给他的信。
他是在高一的平安夜收到阮元的第一封信的。
阮元说,有天傍晚他从图书馆回宿舍,教学楼道路两旁各大社团在搞活动,他被文学社一个熟人硬拉过去,参加了他们举办的圣诞节“南风有信,见字如面” 活动。
他思来想去没人可写,就写给了他,祝他平安夜和圣诞节快乐。
从此他们就一月一封信,没有间断过。
两年前,阮元被省里最好的高中提前录取了,成了钟书妍校友,钟远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薛庭和董小桉一起进入了同一所私立高中。
阮元去了新学校之后很忙,去年自从国庆回来了一次就再也没回苍北过,甚至春节也没回来。
他要参加冬令营,阮曦处于事业上升期也忙得焦头烂额,阮奶奶带着一堆特产跑过去陪他们过春节,没呆三天就回来了。
他在信里说今年清明也没时间回来,要去省外参加竞赛,非常怀念苍北的“清明粿”,苍北的清明粿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吃过之后很难习惯其他地方的。
苍北的清明粿用的不是艾草,是用棉菜,味道清香,带着苍北独特的印记。
钟远想起他第一次吃苍北“清明饼”的情景,他像发现宝藏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像被润了色,染上一抹惊喜,又一次不懂节制吃到了消化不良。
他最喜欢吃甜的清明饼,清明饼里裹点红糖放点花生碎,压得薄薄的,煎得脆脆的,糯米甜甜糯糯又脆脆的口感中带点棉菜的清香,他非常爱吃。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
钟远看完信再次伸了个懒腰,又闻了闻纸上的墨香,满足地眯了眯眼,拍着屁股回家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他爸在厨房洗菜,颇有些心不在焉,水龙头的水在流着,他手上拿着菜却一动不动,拧着眉一脸心事。
“爸,你最近怎么了?”他走近问道,“老走神。”
钟建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立马关了水龙头:“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没事的。”
钟远皱着眉头,总觉得老爸有事瞒着他,又问了一句:“真没事?有事你可以和我商量啊,我长大了。”
“哎,能有什么事啊。”钟建国故作轻松,“你都高三了,学习要紧,好好读书就行,别瞎捉摸,别操心有的没的。”
“没事就行。”钟远帮他削黄瓜皮,低头冲了水,“学习,我自己有数。”
“说到这,得夸你。”钟建国欣慰地笑了笑,“以前你妈为你学业都操碎了心,面上说不在乎,背地里总对我唉声叹气。”
“我看着你也愁,没想到愁啊愁,愁到后来就没有了,你不比你姐差。”
“你这就有点捧杀了。”钟远心口压着一口气,沉甸甸的,面上却不着痕迹,“我和她是云泥之别,中间隔着得有十八个文曲星吧。”
“你姐是特例,”钟建国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有压力。”
晚饭后钟远埋头先做了一套数学卷子,再看了一遍阮元的信,开始给他回信。
写得一板一眼。
墨黑色的钢笔停在了“亲爱的阮元”的元字上顿了两三秒,最后一笔尾部墨水有点晕染开来,像他的心事一样化开了。
他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上千的字,写完“钟远,敬上”回头一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碎碎。
钟远寄出这封信的第三天,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他得知了爷爷的死讯。
班主任拿着教案神色慌张地把他叫出教室,把手机递给他。
电话那头妈妈哽咽着说话,他恍恍惚惚,只听进去了一句,爷爷走了。
他到达医院,一句话也没说上。
医院那条走廊人群熙熙攘攘,他像耳蜗里灌了水,鼎沸的人声若有似无,那条走廊明明很短,他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像走不到头。
爸爸从来没掉过眼泪,看着那抹白布就哭。
妈妈泣不成声,抱着他一起哭。
钟书妍深夜到家,她坐在爷爷的小院里,不哭也不闹,像一只无心木偶,抽空了所有情绪,呆滞地坐着,静静地陪了爷爷三天。
一个月后,钟远收到阮元的回信。
他们全家人刚从爷爷家回来,爷爷的小店就此关闭了,那家小店的灯再也不会亮起了。
离开的时候,钟远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的小门,彻底地感受到失去的痛苦,眼泪不停地流,止不住了。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不再有,他以后再也吃不到爷爷的核桃酥,也再也没有爷爷了。
爷爷在那一年之后,就活在了他的记忆里。
钟远一个人坐在樱花树下,风儿吹来,吹落花瓣,散落在他身上。
他拆开阮元给他的信,眼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阮元的这封信里没有文字,纯白的信纸里夹着一张照片和一朵晚樱花。
照片里的爷爷头发花白,眉毛粗旷,右手搭在钟远的左肩上,腰上系着一条印着小熊的围裙,开怀大笑。
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笔迹粗糙的字:我和我最爱的孙子。
这几个字下面还有几个字被划掉了,但依稀还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写着:希望下次拍照孙女也在。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爷爷生日,阮元带着刚买的相机拍的,因为那几个被划掉的字有点瑕疵,被爷爷淘汰掉了,阮元舍不得扔掉一直收藏着,爷爷看似爽朗洒脱,但是他的爱也很细腻。
钟远拿着信封里被压扁的樱花,又是哭又是笑,心口酸胀得像压着千斤石的感觉慢慢地消散在了晚樱树下。
樱花的花汁沾染在了照片背面上,留下了一朵樱花的轮廓,伴随着对爷爷的思念,永远的印在了那张照片上。
阮元在信封里夹了一朵开得最灿烂的晚樱花。
他好像在说。
我在远方寄一朵我钟爱的樱花给你,希望它替我陪伴你度过你痛苦的时光。
亲人逝去,痛苦唯有时间可治愈,那即将是一段漫长而潮湿的时光,那段时间夹缝里,每个人都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流着泪缅怀逝去的每段温情,一去不复返的每个笑脸,黯然伤神。
这朵明艳的花,希望它开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白天与黑夜,在你被恶梦惊醒的清晨,在你突然想爷爷的某个瞬间,陪着你,就只是陪着你。
钟远留下了那朵晚樱花,把照片字迹朝上放在了他姐桌头。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到了他姐的哭声。
阮元戴着帽子先去不远处的邮局寄了信,出了邮局他眯着眼看了一下天空,烈阳刺得他眼睛酸痛,他立马低下头赶去火车站接陈春见。
陈春见这人,年纪轻轻不想着读书,说要辍学来杭城打工。
阮元心想,这人这些年只长个儿不长脑子,别的本事不见长,倒是学会了耍心眼,来了个先斩后奏,人儿已经到杭城了。
欠收拾了。
阮元初中那三年给他补课,没少收拾他。
人潮涌动的火车站,隔着长长的斑马线,阮元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背着一个书包蹲在出口处的角落等他,头发乱糟糟的,像在头上给自己安了个鸟窝,整个人看着脏兮兮的,神色警觉又疲倦,邋遢得像个流浪人。
他远远地看到阮元,眼里的惊慌瞬间不见了,动作麻利地站起来,顺着人潮跑过去,故作轻松地笑着打招呼。
“今天先去我家,明天回去。”阮元板着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用不容反驳地语气说,“一声不吭跑地到这里来,爷爷知道你翅膀这么硬吗?”
往常他只要看见阮元拉脸就不敢嬉皮笑脸,这日一反常态,裂着嘴侃大山:“等我赚大钱了,买车第一个带你兜风。”
“陈春见,你少给我贫。”阮元听完转过身,板着脸严肃地说,“我没和你开玩笑。”
“再犟,现在就给我滚回家。”这件事情上他分寸不让,甚至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春见迎难而上:“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赚钱啊。”
“你再贫试试。”阮元摘了帽子,狠狠地拍了他一下,“滚吧。”
说完瞧都不瞧他,背着身,管自己走了。
陈春见急了,上前抓了他胳膊:“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才这样。但是我真想赚钱。”
“赚钱,你拿什么赚钱?”阮元凶他,“你现在属于童工,老板雇佣你需要负法律责任,谁敢雇佣你?你和我说说看,你凭什么本事赚钱。”
陈春见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了当场,他瞳孔微张,想要开口,喉咙又发不出声响来,沉默了良久,他像受了莫大委屈似得红了眼眶,梗着脖子犟嘴道:“大不了去打黑工。”
“反正我不要回家。”
“我得赚钱。”
“呦,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还知道’打黑工’呢。”阮元冷哼一声,嘲讽道,“这些年还是有点长进了的呀,陈哥。”
“我需要钱。”陈春见软硬不吃,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头的布鞋,泪水没入他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衣上染出一朵朵小水花来,“爷爷生病了,他快要死了,没人愿意花钱给他治病。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爷爷,就算死,我也要赚钱给爷爷治病。”
阮元听了一愣,把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往下一压,帽舌挡住了他的眼睛,隔绝了他的难堪。
“不要哭,无论发生什么都给我忍着。总会有办法的。”阮元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很多,“爷爷得了什么病?”
“我不大清楚,医生说可能胃里出血了,需要进一步检查,可能还需要住院做手术,”陈春见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婶婶们说没钱给他治病,开了点药,没想让他住院。爷爷夜里疼到睡不着,偷偷地哭。”
他跟在后面,终是忍不出,哭出了声音。
“胃出血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太担心。”阮元松了一口气,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婶婶们是吓唬你的,不会不给治的。”
“阮元你不懂,什么病都可以治,只有穷病是治不了的。”陈春见罕见地露出冷漠的神色,“她们不是开玩笑的,当年就是他们有钱也不愿意借,我爸爸才躺在家里烂掉死掉的。”
阮元失神,坐在车上,看着后车镜来来往往的车,后头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把他拉了回来,转头对他说,“别担心,她们真不给治,你给他治。这个病花不了多少钱,他们不借你钱,我借给你。”
出粗车司机侧眼,抽空看了眼阮元,少年沉稳少语,神情淡漠疏离,眼神却很真诚,怀里揣着一个昂贵的名牌包包,不似成人敷衍,说借钱不像是在说客套话,有点羡慕道:“年轻真好啊,患难见真情,我现在接电话最怕别人开口借钱。谈钱伤感情。这个社会,谁知道那些人嘴里病啊灾的,是不是骗钱胡诌的。”
被他一打岔,陈春见什么话也不说了,坐在后座沉默了一路。
出租车开了半小时,在一片别墅区门口停下,阮元下了车付了钱,重重地摔了车门,剜了司机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司机:“……”
嘿,挺凶一个人,让他想起自个儿家里的柴犬。
“你不用安慰我,”见四周无人,陈春见才低低地说,“爷爷躺在病床上,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那是疼得不想说话。”阮元耐心解释,带点安慰,“胃疼不是大病,疼起来要人命。你明天带着钱回去,带他去医院做个胃镜,住几天院就好了。”
“真的?”陈春见眼睛一亮,“你不会骗我的吧。你这些年没少骗我。”
“这次真不骗你,”阮元笑了,“我能拿这种事情骗你啊!”
“真的?真的只是小病?”陈春见笑了,他笑起来总带点憨气,“你愿意借我钱,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当牛做马就算了,”阮元调侃道,“以后在苍北小道遇到,陈哥,别收我保护费就行。”
陈春见脸红了起来:“你怎么老拿这个调侃我,都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他真想明天就回苍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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