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悄然汇聚,沉甸甸地压弯了海棠花枝。
月光流淌在花瓣上,将凝集的水珠点染成剔透的银粒,宛若有人随手将一把碎银子撒在了夜枝头。
柳溥的指尖在袖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失而复得的玉佩,温润的触感丝丝缕缕渗入皮肤,带着主人长久以来的体温。
江竹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袍回转,手中捧着一个素净的青瓷小碗,袅袅的药气混着甘草的清甜,在微凉的空气里氤氲出一小团白雾。
“刚煨好的凝神汤,”江竹将碗递过来,动作平稳。
他玄色的衣袍下摆,那个被火星燎出的破洞已被同色丝线细细缝补,针脚精巧得几乎隐入布料本身的纹理,若非凑近了仔细分辨,几不可见。
“今日你动了本源灵力,喝了它,夜里能安眠些。”
柳溥接过碗,温热的陶壁熨帖着指尖,那股暖意仿佛顺着血脉,一路蜿蜒至心口。
他低头啜饮一口,药汁滑入喉间,预想中的苦涩并未出现,反倒透着一股奇异的清甜,像是融化的蜜糖。
“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了?”柳溥抬眼看他,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
记忆里那个四百年前的江竹,终日埋首于兵书阵图,连壶热茶都能煮得半生不熟。
江竹正蹲在炭盆前拨弄火种,跳跃的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金影,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您沉睡的那些年……总要找点事做。”他声音低沉,顿了顿,才像叹息般接下去:“弟子们常说,学着照顾人,日子……过得能快些。”
柳溥握着碗的手指倏然收紧。
他沉睡的四百年,于己不过是一场浑噩的长梦,而于江竹,却是四千八百个实实在在的日出月落,是漫长到足以磨平棱角的真实光阴。
那些被他错过的,无声流逝的日夜,江竹…就是靠着这样琐碎到近乎卑微的“念想”,一日一日熬过来的吗?
“那我的玉……”柳溥刚开口,话音便被江竹截断。
“是当年您留在祭天台的。”江竹抬起头,目光穿过跳动的火苗直直看向他,眼底映着两点灼灼的光:
“我找到它时,已被天火灼烧得只剩半块残片。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以灵力温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没想到……”
无需多言,柳溥已然明了。
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火灾,竟成了契机,让这半块沉寂了四百年的玉佩重新认主,更意外地显露出那行被时光掩埋的字迹。
柳溥垂眸,碗底残留的褐色药汁,模糊地映出他的倒影。
水中人影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天真,四百载光阴终究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而眼前的江竹,眉眼轮廓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捧着厚重卷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清俊少年,只是那双眸子里沉淀下的深邃,却成了柳溥此刻读不懂的谜题。
“明日要教我的符箓,”柳溥忽然出声,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应该……不会太麻烦吧?”
他活了太久,早已习惯了高踞神坛、受人供奉仰望,骤然要像个懵懂稚子般从头学起,心底竟掠过一丝久违的紧张。
江竹闻言立刻摇头,动作快得像要甩掉什么:“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他语气急切,带着点少年气的稚气:“我这就去把符纸和朱砂都备齐,您想学什么都行。基础的引雷符、避水符,还是复杂些的聚灵阵图、九转连环符,都能教。”
他边说边要起身,一副恨不得立刻冲进库房翻箱倒柜的架势。
柳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他失笑,声音里带着无奈:“总不能让你今夜觉都睡不成,明日顶着两个乌眼青教我画符。”
江竹被拽得坐回原地,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绯红,像被海棠汁染过。
他盯着炭火噼啪作响的橙红光晕看了半晌,才用极轻的声音低语:“其实当年献祭仪式前,我……偷偷溜进过您的寝殿。”
柳溥微微一顿。
“您书案上……摆着一块刚刻好的玉胚,”
江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尘埃,目光却黏在炭火上,不敢抬:“上面……只刻了半个‘溥’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我那时,偷偷想着,等您醒转,一定要缠着您,求您把另一半…刻上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尾音带上了一丝颤抖:“没想到……”
没想到那场惨烈的献祭几乎让他们天人永隔,更没想到四百载轮回之后,这块残玉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将名字紧紧相连。
柳溥的手指隔着衣袖布料,轻轻摩挲着袖袋里那方温润。
玉佩上那个小小的“竹”字,此刻仿佛带着生命的热度,稳稳地熨帖在他心口。
“那明日画符之余,”柳溥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眼中漾开促狭的笑意:“不如……也教教我刻玉?”
“?!”江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殿下想学刻玉?”
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柳溥点头,笑意加深,“可以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
江竹用力点头,动作大得差点把头上的玉簪甩出去。
他慌忙扶稳簪子,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仿佛那布料跟他有仇。
院墙外,弟子们不成调的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荡,大约是酒酣耳热,兴致高涨,调子早已跑得找不着北,从《清心咒》硬生生拐成了《十八摸》的前奏,偏偏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鲜活热闹劲。
柳溥侧耳听着那荒腔走板的“四百年的情分拆不开哟——”,一丝笑意爬上唇角。
那些曾如藤蔓般纠缠了他半生的阴霾,仿佛真被昨夜那场意外之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灰烬里一点温热。
第二日天光刚破晓,薄雾还未散尽,柳溥便被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扰醒了。
他披衣起身,推开半扇窗棂,晨光熹微中,只见江竹正站在院子里那株盛放的海棠树下,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般点头。
金色的晨曦穿过层叠的花瓣,在他专注的侧影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衣袂无风自动,倒真似从古画中走出的谪仙。
“早。”柳溥推开房门,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啊?”江竹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一哆嗦,手里的符纸顿时如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殿下醒了?我预习一下今日要讲的内容,怕讲错了闹笑话。”
柳溥也蹲下身帮他拾捡散落的黄纸,指尖触到其中一张,上面朱砂晕染开一大片,形状奇特,像朵被风雨打蔫了的残花。
“你从前教导门下弟子时,也这般…紧张兮兮地预习么?”他忍笑问道。
“不一样。”江竹接过那张废符,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懊恼的哑:“对您……总怕哪里讲得不透,哪里做得不够好。”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在柳溥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他跟着江竹走到院中的石桌旁,看他动作利落地铺开裁剪好的黄符纸,将一方上好的朱砂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清水滴入,墨色渐渐晕染成饱满的赤红。
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手艺人特有的韵律感。
“画符之道,讲究心、手、意三合为一,”江竹拿起一支笔锋圆润的狼毫笔,轻轻蘸了蘸鲜红的朱砂,笔尖饱含墨汁,“殿下先试试最基础的引火符。
凝神静气,摒除杂念,意念专注,想象指尖跃动的那一小簇温暖火苗。”
柳溥依言拿起另一支笔。然而指尖刚触及光滑的符纸,体内磅礴的灵力便如脱缰野马般奔涌而出,完全不受控制。
笔下的朱砂“噗”地一声,瞬间在符纸上晕开一团硕大的、毫无章法的红疙瘩。
他皱了皱眉,不信邪地又抽出一张新符纸。屏息,凝神,落笔——结果毫无悬念,又是一团刺目的“红云”。
“咳……”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咳,柳溥抬眼,只见江竹正努力抿着唇,肩膀可疑地微微抖动,显然憋笑憋得辛苦。
“别急。”江竹深吸一口气,压下笑意,走上前来,温热的手掌覆上柳溥握笔的手背:
“您灵力浩瀚如海,此刻需要的是学会如何收束引导,而非倾泻。像这样……”
他微微用力,带着柳溥的手腕,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在符纸上移动。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道清晰流畅、蕴含某种韵律的赤红轨迹。
最后一笔稳稳落下,笔锋提起的刹那,那张符纸倏然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一小簇温暖、跳跃的橘黄色火苗竟真的从符纸上凭空冒了出来,安静地燃烧着。
“成了!”柳溥眼睛一亮,像个初次完成课业的蒙童,脸上毫不掩饰惊喜。
江竹一时看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喉间有些发紧,声音带着温柔:“殿下…天赋卓绝。”
一个用心教,一个认真学,时光便在笔尖与朱砂的触碰中悄然流逝,转眼日头已近中天。
柳溥对复杂符文的掌控依旧生涩,但简单的引火符和净水符已画得有模有样。
他看着自己独立完成的、终于不再“开花”的第一张净水符,符纸边缘流转着淡淡的水润光泽,忽然想起昨日火场废墟中那些被抢救出来的凝神草。
“去药圃看看吧。”柳溥提议。
药圃里,弟子们正热火朝天地清理着火灾后的残局。
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眼尖,远远看见他们便跑了过来,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小束青翠欲滴的凝神草,草叶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晨露:
“老祖!家主!看!这些是昨天从火堆边抢下来的!根须都还壮实呢,晒干了还能炼好几炉清心丹!”
小姑娘献宝似的举着草,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柳溥接过那束沾着泥土芬芳和露水清香的凝神草,指尖能感受到叶片蓬勃的生命力。他转头看向身侧的江竹,恰好撞进对方同样望过来的目光里。
无需言语,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释然与平静。
“对了,”柳溥想起一事,问旁边一个正在清理灰烬的小弟子,“昨儿那场火,查清是怎么起的了吗?”
那小弟子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满是窘迫的红晕:“回老祖,好,好像是我昨儿个在后院熬药时,一个没留神,炉膛里蹦出颗火星子,正巧溅到旁边堆着的干草垛上了…风又大,一下子就……”
他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老祖,家主,弟子知错了!下次一定离草垛八丈远!不,十丈!”
柳溥看着他快埋进衣领的脑袋,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知错能改便好。下次小心些,莫要再当‘纵火小先锋’了。”
语气温和,毫无责备之意。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庆幸。
若非这场意外之火,他或许仍在那些破碎的记忆迷宫中兜兜转转,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身边人沉甸甸的心意。
午后,柳溥正在静室中专心致志地练习画符,笔尖悬于纸面,凝神聚气。忽闻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争执之声。
他搁笔出门,只见几个守山弟子正围着一个身着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的中年道士。那道士手里挥舞着一张黄纸告示,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地嚷嚷着:
“……事态紧急,绝非危言耸听,尔等切莫掉以轻心,那妖物凶悍狡诈,专在月黑风高之时……”
“是青云观的外执事。”江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立于柳溥身侧,面色微凝:
“说是近来山下几个村落不太平,有妖物作祟,特来示警,让各门派加强戒备,守望相助。”
柳溥接过弟子呈上来的告示。
黄纸之上,用粗糙的笔触画着一个面目模糊、形如鬼魅的黑影,旁边文字描述道:
此獠常在深夜潜入农户家中,不伤人命,却专事窃取婴孩魂魄,受害者皆昏睡不醒,状若离魂。
“妖物?”柳溥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告示粗糙的边缘,“我沉睡的这些年,人间……竟不太平至此?”
“前些年尚算安稳,就这近半载,各地此类怪事频发。”江竹的脸色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冷冽:“我已暗中派人查探过数次。那妖物残留的气息……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邪,竟与当年……祭天台上弥漫的那股邪祟之气,有七八分相似。”
柳溥的心骤然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破碎的记忆碎片中,祭天台上翻涌如实质的浓稠黑气,神官们吟诵的诡异咒语,瞬间变得清晰刺骨。
“是……冲着我们来的?”
“极有可能。”江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但您放心,我在此一日,断不会让它伤您分毫。”
柳溥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眼中不容错辨的决绝,心头百味杂陈。
他忽然伸出手,反手握住了江竹微凉的手腕:“这次,一起面对。”
江竹身体明显一僵,随即,一股汹涌的热流从被握住的手腕直冲心口。
他喉结滚动,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许下无声的重诺。
夜幕低垂,星河璀璨。
柳溥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他摸出那块贴身收藏的玉佩,借着窗外流泻而入的皎洁月光,指腹一遍遍描摹着上面并排相依的“溥”与“竹”。
温润的玉石触感,此刻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两个字,仿佛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名讳刻痕,而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契约与承诺。
窗外廊下,传来极轻的、熟悉的脚步声。
是江竹。他在窗棂外静静伫立了许久,久到柳溥几乎以为他化作了石像。最终,一声轻若羽毛的低语穿透了寂静的夜色:
“殿下,安心睡吧。我守着您。”
柳溥缓缓闭上眼,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四百年的漫长时光,或许在彼此身上都刻下了太多难以磨灭的伤痕。
但此刻,这些伤痕仿佛不再是痛苦的印记,而是淬炼后的勋章,无声诉说着他们共同走过的路。
翌日,柳溥与江竹带着几名精干弟子下了山。
循着告示线索与青云观执事提供的零星情报,他们一路追踪至城郊一座早已荒废的破庙。
庙门半朽,歪斜地挂着,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阴冷的黑气,带着腐朽与不祥的气息。
“小心。”江竹低声提醒,手已按在腰间佩剑的吞口上。一声清越龙吟,长剑出鞘,森冷的剑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
柳溥亦深吸一口气,指间捻紧了数张昨夜反复练习、耗费无数符纸才勉强成功的镇邪符。
他定了定神,紧随着江竹,伸手推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败庙门。
门内蛛网密布,尘土堆积。残破的神台之上,一个佝偻的黑影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啃噬着什么。
听到推门声,那黑影猛地转过头——
一张枯槁扭曲、非人非兽的面孔暴露在众人眼前。
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两点惨绿的幽光,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獠牙,口中竟还叼着一个破旧的布偶娃娃,布偶周身缠绕着几缕光线,是即将消散的淡白色魂魄。
“果然是它!”江竹厉喝一声,身影如电,剑光化作匹练,直刺那妖物心口。
那怪物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嘶吼,大嘴一张,一股浓稠如墨汁、腥臭扑鼻的黑气如毒蛇般喷涌而出,直扑众人面门。
柳溥瞳孔一缩,反应迅捷,指间一张镇邪符瞬间激发甩出。
黄符在空中金光大盛,化作一道璀璨光盾,堪堪挡住那汹涌黑气。
金光与黑气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灼烧声,黑气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迅速消融溃散!
“殿下,左边!”江竹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提醒。
柳溥闻声侧目,只见那妖物一只利爪竟悄无声息地探向旁边一名因惊吓而稍显呆滞的年轻弟子。
千钧一发之际,柳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符箓章法尽数抛却,全凭本能驱使。
指尖灵力疯狂凝聚,竟在空中以指为笔,以灵为墨,瞬息间凭空勾勒出一道繁复玄奥的金色符文。
符文成型的刹那,金光暴涨,化作一道凝实的金色锁链,“哗啦”一声缠上妖物的利爪,将它狠狠拽离了那惊魂未定的弟子。
“这是……缚灵金锁符?!”
江竹一剑荡开妖物因受阻而狂怒挥来的另一爪,惊愕地看向柳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竟能临危自悟,虚空画符?殿下,您这天赋简直是要逆天啊!”
惊的连平日的敬语都忘了。
柳溥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犹带金光残留的指尖。
方才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沉睡的本能在危急关头骤然苏醒。
他豁然明了——或许他这一身浩瀚灵力,本就与江竹的力量同源共生,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战斗默契与符文记忆,从未因四百年的时光阻隔而真正消散,只是暂时被遗忘在角落。
心意相通,配合无间。
柳溥的符箓精准如导弹,或镇邪、或束缚、或净化,将妖物周身翻涌的黑气牢牢克制。
江竹的剑法则凌厉狠辣,身法如鬼魅,剑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断在妖物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消耗着它凶戾的妖力。
终于,在一声饱含不甘与怨毒的凄厉长嚎后,那妖物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随即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迅速干瘪,最终化作一缕污浊的黑烟,在江竹最后一剑引动的净化清光中,彻底烟消云散。
“除掉了!妖物除掉了!”
劫后余生的弟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柳溥却敏锐地注意到江竹落地时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脸色苍白,一丝刺目的鲜红正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渗出。
“受伤了?”柳溥快步上前扶住他。
“咳……无妨,一点小反噬。”
江竹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牵动内腑而皱紧了眉,声音带着虚弱:“妖物已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吧。”
归途山路崎岖。江竹气息明显不稳,脚步虚浮。
柳溥不由分说,将他大半重量揽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前行。
行至半途,柳溥从袖袋中摸出那块温润的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江竹冰凉的手心:“拿着,它能温养灵力,护持心脉。”
江竹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温润,下意识地收紧。
一股温和而精纯的暖流果然从玉佩中丝丝缕缕地透出,缓慢却坚定地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
他靠在柳溥肩头,感受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和支撑的力量,意识在疲惫与暖意中有些模糊,近乎呢喃地低语:
“殿下,四百年前,我就想着……”
“嗯?想着什么?”柳溥微微侧头,下颌几乎蹭到他的额发,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什么。”江竹闭上眼,将后半句无声地咽回心底。
想着,若能换你一步安稳,一世无忧,纵使焚尽此身,亦是值得。
回到山门时,留守的弟子们早已翘首以盼,乌泱泱地挤在门口。
远远看见柳溥搀扶着江竹的身影,立刻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更是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药香四溢的汤药,一路小跑着冲过来,小脸激动得通红:
“老祖,家主!你们太厉害啦!山下卖炊饼的王大爷都传开啦,说你们是神仙下凡,三两下就把那吃小孩魂儿的妖怪打跑啦!快,刚熬好的补气汤!”
柳溥将江竹小心扶回卧房,喂他喝了药,又盘膝坐于他身后,双掌抵住其背心,将自身精纯平和的灵力缓缓渡入,替他梳理修复体内紊乱的气息。
江竹靠在床头软枕上,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暖流和柳溥沉稳的呼吸,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看着柳溥额角因专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声音虽弱,却带着由衷的愉悦:
“殿下如今画符的本事……真是突飞猛进。再过些时日,怕是要青出于蓝,弟子这点微末道行,都要不够看了。”
“那也是你这位师父教得好。”柳溥收回手掌,指尖带着一丝灵力残留的微光,轻轻拂过他脸颊上一道被妖气擦出的细小血痕,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瓷器:“疼吗?”
“不疼。”江竹微微摇头,目光安静地落在柳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只要您在身侧,万般苦痛,皆可作等闲。
清冷的月光穿过雕花的窗棂,温柔地洒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一室静谧,唯有彼此清浅的呼吸交织。
院墙之外,弟子们兴高采烈的喧闹声渐渐汇成了不成调却充满活力的新编歌谣:
“妖物来,不用慌老祖画符震八方!家主挥剑寒光闪,斩妖除魔保平安!风雨过,月儿亮,往后的日子呀——倍儿爽!”
柳溥听着那荒腔走板却饱含真情的调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回床榻上。
江竹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眉心那抹因重伤和忧思而凝结的郁结终于彻底舒展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睡得安稳而恬静。
柳溥凝视片刻,拿起那块始终温热的玉佩,轻轻放在了他的枕畔。
天边泛起第一抹柔和的鱼肚白,晨曦微露。
江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枕边温润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侧头便看见了那块静静躺着的玉佩。
视线微移,柳溥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伏在自己床边睡着了,晨光勾勒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俊的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盈满心间,江竹眼底的笑意如春水般漾开。
他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拿起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袍,轻轻披在柳溥肩头。
然后,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专注地描摹着柳溥沉睡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宁静镌刻进心底。
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格,又被院中海棠的枝叶筛过,在柳溥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他的睫毛在光晕中微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恰好撞进江竹那盛满了温柔的眼里。
“醒了?”江竹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笑意温柔。
柳溥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随即坐直身体,肩上的外袍滑落些许。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江竹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语气自然而然地接续下去,“今天……继续教我画符吧?”
“好。”江竹应得毫不犹豫,笑意更深。
院门外,弟子们洒扫庭除的声音已经响起,扫帚划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海棠花特有的清甜芬芳,混着清晨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与微凉的露水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进室内,清新而温暖,充满了生的希望。
柳溥看着江竹挽起袖子,露出清瘦的手腕,专注地将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研磨,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他拿起一支笔,在江竹推过来的、裁切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符纸上,笔锋饱蘸浓墨,凝神静气,稳稳地写下了一个字:
“安”。
最后一笔落下,符纸之上,柔和而温暖的金光无声亮起,如同初升的朝阳。
把自己毕生的存稿都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未完之人,未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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