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安”字上流转,那温暖的金辉仿佛融进了空气里,让室内沉滞的阴霾都松动了几分。
江竹凝视着那道符,眼底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祁人的灵力浩瀚,柳溥越是动用,那沉睡在血脉深处的特质便越是清晰——如同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预示着未知的漩涡。
“殿下此符,心念至纯。”江竹的声音带着喑哑,他抬手,指腹轻轻拂过符纸边缘尚未干透的朱砂,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宁静力量。
“‘安’之一字,最难求,也最珍贵。”
柳溥放下笔,指尖残留着微弱的灵光灼热感。
他望向窗外,药圃中新移栽的凝神草在晨风中舒展嫩叶,生机勃勃。
然而,一丝细微的、近乎错觉的滞涩感,却悄然缠绕上他的神思,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正从识海深处抽离,牵引着他走向某个未知的混沌。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带着记忆碎片里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江竹,”柳溥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祁人……最终都会陷入永梦,是吗?”
研磨朱砂的动作顿住了。
江竹垂着眼,墨锭在砚池里留下一个深红的漩涡。
良久,他才低声道:
“是。灵力如渊,寿元无尽,然神魂终有不堪重负之日。当记忆的尘埃累积如山,或执念如藤蔓缠缚心魂,意识便会沉入自身构筑的梦境迷城,再难醒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落在遥远天际:“那并非安眠,而是永恒的囚笼,在虚妄的光影中耗尽最后一点灵明。”
“所以,才有了‘巳’?”柳溥的视线落回江竹清瘦的侧影上。
这个名字,带着古老仪典的冰冷气息,曾在支离破碎的记忆角落一闪而过。
“是。”江竹的回答简洁而沉重:“我们是‘守梦人’,亦是‘引路人’。”
他放下墨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暗纹:“当祁人沉沦永梦,迷失在自身心念构筑的幻境深渊,巳便需走入那片混沌,寻其真灵,引其……解脱。”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悯。
“解脱?”柳溥咀嚼着这个词,心头莫名一悸。
那意味着终结,意味着永恒的沉寂。
他看着江竹,试图从他平静的眼底找到波澜:“如何解脱?”
江竹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手指拂过一株低垂的海棠花枝,露珠滚落,在他指尖留下微凉的湿意。
“方式各异,亦随缘法。或助其勘破迷障,重拾本心,挣脱梦境枷锁,或……寻其魂火,亲手将其熄灭,归于天地本源,再无沉沦之苦。”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后者……更常见。永梦如渊,能挣脱者,万中无一。”
柳溥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江竹守候的那四百年,日复一日地“学着照顾人”,熬过漫长岁月。
那不仅仅是在等待一个可能的苏醒,更是在准备着,或许终有一日,要亲手为这位亦师亦友,亦兄亦主的人,执行那最终的“解脱”。
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任何妖物的邪气都更刺骨。
“你……”柳溥的声音有些发涩:“若当年我未醒……”
“我会守到最后一刻。”江竹倏然转身,目光如淬火的星辰,直直撞入柳溥眼中,斩钉截铁:
“直至您神魂沉沦之象显现,再无转圜之机。然后,我会走进您的梦,寻您真灵所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若寻到,便竭尽所能,引您归返;若……若寻不到归路…”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只剩一片沉静的冰海:“便为您求得永恒的安宁。”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弟子们的笑语声、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都变得遥远模糊。柳溥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也看到了江竹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那平静叙述下,是四百年孤寂守望的重量,是随时准备背负弑主(虽为解脱)之名的沉重宿命。
“现在,”柳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荡,指尖点了点桌上那张“安”字,“继续教我吧,至少,在我还能清醒握笔的时候。”
江竹眼底的冰海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温热的暖流。
“好。”他走回桌边,重新拿起笔,蘸饱了朱砂:“今日学‘固魂符’。此符能短暂稳固心神,对抗梦魇侵袭,于祁人……或有大用。”
他落笔示范,线条沉稳流畅,每一道转折都蕴含着守护。
日子在画符、研习古籍、照料药圃中平静滑过。
柳溥对符箓的掌控日渐精熟,体内奔涌的灵力在江竹悉心引导下渐趋驯服。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滞涩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夜深人静时变得清晰。
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短梦,不再是四百年前的痛苦碎片,而是充斥着扭曲的符文、倒悬的山河、无声嘶吼的模糊人影。每次惊醒,都觉神思倦怠,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江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柳溥眼下的淡青,偶尔凝神时的恍惚,都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他默不作声地加重了凝神汤的药力,在柳溥静修时守在外间,指间扣着特制的安魂玉符,灵力如涓涓细流,无声地织成一张守护的网,试图稳住柳溥渐起波澜的神魂之海。
一日午后,柳溥在静室临摹一幅复杂的“山河镇岳图”。
笔尖朱砂流淌,灵力随之勾勒山峦轮廓、江河走势。
起初一切顺畅,笔下气象渐成。然而,当他试图点染图中一轮象征心境的“明心月”时,异变陡生。
识海中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空。
眼前精妙的符图瞬间扭曲变形,朱砂的赤红化作粘稠的血色,流淌的江河变成翻滚的黑雾,嶙峋的山石化作森森白骨。
一股冰冷、滑腻、充满恶意的意念顺着笔尖疯狂倒灌而入,直冲灵台。
“呃!”柳溥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折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殿下!”一直守在门外的江竹如同离弦之箭破门而入,瞬间扶住柳溥瘫软的身体。
触手一片冰凉,柳溥双目紧闭,眉心紧蹙,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江竹脸色剧变,立刻并指如剑,点在柳溥眉心,一股清正平和的灵力探入。
一接触,他便感到一股强大而混乱的吸力,夹杂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邪气息,正是邪气的残留。
这股邪气竟如同活物,蛰伏在柳溥的识海深处,此刻受到符箓灵力的牵引,骤然发难,要将柳溥的神魂强行拖入由其自身恐惧与记忆碎片构筑的永梦深渊。
“邪秽敢尔!”江竹目眦欲裂,低喝一声,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
他一手紧紧揽住柳溥,另一手迅速在虚空中划动。
指尖金光凝聚,瞬息间勾勒出数个繁复玄奥的古老符文——巳的传承秘印!
“定魂!镇邪!守心!”随着他每一声短促的敕令,一道金光符文便印入柳溥眉心、心口、灵台。
金光入体,柳溥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缓,眉心紧锁的痛苦之色却未减分毫。
他的意识显然已陷入那邪气催生的梦魇深处。
江竹毫不犹豫,盘膝坐下,将柳溥半抱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额心处一点柔和却坚韧的金芒缓缓亮起,如同暗夜中的引路灯塔。这便是“巳”的本源印记,行走梦境的凭证。
“殿下,”江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穿透虚幻的力量,直接在柳溥动荡的识海中响起:“凝神,勿散!我来了。”
话音落,他额心的金芒大盛,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飘渺空灵。
他的意识化作一道凝实的金色流光,循着柳溥神魂散逸的气息,决然地撞入了那片由邪祟与柳溥自身心念共同编织的、混乱而危险的梦境迷。
甫一进入,江竹便觉天旋地转。
脚下并非实地,而是粘稠翻滚、散发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暗红色泥沼。
头顶的天空是破碎的,悬挂着无数扭曲变形的符文,如同垂死的星辰,闪烁着诡异的光。
尖锐的哭嚎、绝望的嘶吼、模糊不清的咒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他的意识。
这便是柳溥此刻的梦魇。
祭天台的惨烈记忆碎片被邪气无限放大、扭曲,与他对沉沦永梦的潜在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这片绝望的炼狱。
江竹稳住心神,额心金芒如灯,照亮方寸之地。
他感应着柳溥微弱却坚韧的本源气息,如同在狂风中捕捉一缕细丝,艰难地向前探寻。粘稠的泥沼试图吞噬他的脚踝,扭曲的符文化作毒蛇噬咬他的灵体,凄厉的幻音冲击着他的意志。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的灵体光芒在污秽的侵蚀下微微黯淡。
“殿下!柳溥!”江竹的声音在梦境中回荡,试图穿透层层迷障,“醒来!这是虚妄!”
突然,前方翻滚的污血泥沼猛地炸开,一个庞大扭曲的阴影冲天而起。
那影子依稀有着柳溥的轮廓,却被无数痛苦挣扎的人脸和扭曲的符文覆盖,双眼是两个燃烧着惨绿火焰的空洞,散发出滔天的怨恨与疯狂。
这正是邪气与柳溥恐惧心念结合催生出的梦魇核心。
“吼——!”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污血与邪气,巨爪撕裂梦境空间,狠狠抓向江竹。
江竹眼神一厉,不退反进,他双手结印,额心金芒瞬间凝聚成一柄古朴的金色短剑虚影——巳的“引路灯”。
“破障!”金剑挥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带着一种斩断虚妄、直指本源的规则之力。
金芒所过之处,污血退散,邪气消融,怪物的巨爪如同被灼烧的蜡油般融化。
然而,那怪物核心处的惨绿火焰猛地暴涨!被斩断的部分污秽迅速再生,更多的痛苦人脸在它体表浮现、哀嚎,整个梦境空间剧烈震荡,仿佛要彻底崩溃。
邪气在汲取柳溥潜意识中的恐惧与痛苦,力量源源不绝。
江竹心头一沉。
强攻只会加剧柳溥神魂的负担,甚至可能加速其沉沦,他必须找到柳溥被邪气蒙蔽、深藏在这片噩梦深处的真灵核心。
他猛地收剑,不再与怪物纠缠。金剑虚影化作点点流萤,萦绕身周,驱散靠近的污秽。
他闭上眼,额心金芒全力感应,完全无视了怪物的疯狂攻击和周围地狱般的景象。
灵体承受着邪气的侵蚀,光芒越发黯淡,却始终锁定着那一丝微弱却纯净的联系——那是柳溥魂魄深处,最本源的印记,如同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
找到了!
就在那庞大梦魇怪物的心脏位置,一点微弱的、被重重污秽包裹的温润白光。
江竹猛地睁眼,眼中金芒爆射,他不再犹豫,灵体化作一道燃烧般的金色流星,无视一切阻碍,直直撞向那怪物的心脏。
污秽的触手缠绕上来,试图将他同化,邪气的侵蚀如同万蚁噬心,他额心的印记光芒炽烈到极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碎裂声!
“殿下——!”江竹的灵体发出无声的呐喊,带着所有的不甘,与四百年沉淀的情感洪流,狠狠刺入那团污秽。
“噗!”
如同戳破了一个巨大的脓包。粘稠的污秽四溅飞散,发出凄厉的尖啸。那庞大的怪物动作骤然僵住,体表哀嚎的人脸瞬间凝固、破碎。
江竹的灵体穿透污秽,终于触碰到了那点温润的白光。
触感熟悉而温暖,带着一丝玉石般的坚韧——正是柳溥魂魄本源的气息。
没有丝毫停顿,江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身守护的意念与巳的净化之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那点白光之中。
“醒来!柳溥!看着我!”他的意念如同洪钟大吕,在那片混沌的核心炸响。
静室之中。
伏在柳溥身边的江竹本体猛地一震,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溅落在衣襟和地面,点点猩红刺目。
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心那点金芒印记变得极其黯淡,边缘甚至出现细微裂痕,灵体受创严重。
但他放在柳溥心口的手,灵力输送却未曾中断,反而更加稳定、柔和。
怀中,柳溥紧蹙的眉头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他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抓住了江竹染血的衣襟。
“咳,江…”一声微弱沙哑的唤,艰难地从柳溥干涩的喉咙里挤出。
江竹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脱力。他低下头,用染血的衣袖极轻地、近乎颤抖地擦去柳溥额角的冷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无限温柔:
“我在。殿下,我在。”
柳溥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江竹苍白却带着安抚笑意的脸,以及他额心那道黯淡受损的金色印记。
破碎的梦境碎片还在脑海中翻腾,祭天台的黑暗、梦魇的嘶吼、还有最后那道不顾一切撞向黑暗核心的,决绝的金色光芒……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钝痛淹没。
反噬的邪气虽被暂时压制驱散,但强行将他从沉沦边缘拉回,对双方的神魂都是巨大的消耗。
江竹感受到他身体的虚软,轻轻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没事了,邪秽已暂时压下。您神魂震荡,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他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到柳溥唇边。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柳溥顺从地喝了几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江竹额心那道印记。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带着微颤,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黯淡的金痕。
江竹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的指尖停留在那里。
那触碰带着询问,带着后怕,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便是……‘巳’的印记?”柳溥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
“是。”江竹低声应道,垂眸看着碗中褐色的药汁:“行走梦境,引渡沉沦者的凭证,刚才……吓到您了?”
柳溥缓缓摇头,指尖在那道微凉的印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
“是你……把我拉回来的。”他用的是肯定句。
梦境最后那不顾一切的决绝金光,与眼前这张苍白虚弱却写满关切的脸重叠在一起。
“职责所在。”江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将药碗放到一边,拿起温热的湿帕,仔细擦拭柳溥额头的细汗:“您方才动了永梦的边界,邪气趁虚而入。所幸发现及时,根基未损。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柳溥的眼睛,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您的神魂,比我想象的更易受那祭天台邪气的牵引。它如同跗骨之蛆,潜藏极深,日后动用灵力,尤其是涉及神魂的符箓,务必万分谨慎。”
柳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仿佛还残留着梦境里那股血腥腐朽的气息。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在药力和神魂的虚弱中渐渐模糊。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了江竹的手腕。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江竹感受着手腕上那微弱的力道,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
他任由柳溥抓着,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掌心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承诺。
“睡吧,殿下。”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守着。这一次,不会再让任何东西将您拖走了。”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隐没于山峦。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盆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映照着江竹沉静的侧脸和柳溥沉睡的容颜。
他额心那道黯淡的金印在昏暗中微微闪烁,如同守护在永夜边缘的一盏孤灯,无声地对抗着随时可能再次袭来的黑暗与沉沦。
空气中,凝神草苦涩的余味与淡淡的血腥气交织,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而江竹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柳溥沉睡的脸庞,警惕着每一丝细微的气息变化,守候着这短暂的安宁。
祁人的道路漫长,永梦的阴影如影随形,而巳的职责,便是用尽一切,在这条通往深渊的绝路上,为他所守护的人,点燃那盏引渡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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