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已经几乎遍布天空，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这场繁华也进入了中场休息。这让露明和夕交流时的声音要更加小。
“是这里吧？”
露明牵着夕来到商场楼盘间一处类似步行街的空隙处，上空有许多通道桥，地上则是一些树和小型桌椅，两边有许多小吃店、小餐馆、咖啡店之类经营饮食行业的店家。大概是因为天气不会，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在店内用餐。
低头看着怀表的夕抬眼确认了一下周围，微微点了一头又低头盯着怀表。从买完充电宝之后夕就已经这样了，按她的说法是已经开始预测下一个时间段了，但明明第一个时间段都还没到。而同时，准确的地点也被预测出来了，所以露明就根据夕的指引先带着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露明牵着夕来到一处露天桌椅处坐下，把自己的书包顺手放在椅子上。
“夕要吃什么？”
正好附近都是饮食店，就在这里解决午饭吧 。
但夕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并没有回答，那就先帮她做着决定吧。
“吃面可以吧？”
夕还是没有回答，但同时也没有表示拒绝。露明就随便去了一家店点了两碗面，老板虽然对一个小女生吃两大碗面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说，收了钱就转身忙活去了。
露明回到座位上坐下，因为眼前的夕没有闲暇，导致自己有些无聊，就自然而然地从书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在买完充电宝后，露明就开始把手机塞进书包里并给它充电，所以现在电量还是非常健康的。
露明玩了一会手机，两碗面就被老板端了上来，但大概是因为老板以为露明是一个人吃，所以餐具只有一份。露明只好在老板略显异样的目光下又去店里要了一份餐具。
接下来的时间，露明就吃着面刷着视频，说实话，还挺无聊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时间不知不觉就流逝了不少，转眼来到了下午一点四十多。
突然，不远处传了一声尖叫，而后也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热闹。露明大概也有些猜到了，也随众人将目光上移，果然能隐约看见高十来米商场顶楼上的栏杆外有个模糊的人影。
这次夕工作的目标不出意外就是那个人了吧，死法大概就是跳楼自杀而死吧，不过连第一个时间段都还没到，所以目前也不用太担心吧。
露明频频打着哈欠，终究有些坚持不住了，擦了擦手和嘴，把手机揣口袋里，然后将剩下一些汤的碗移开了些，直接趴下开始闭目养神。
露明在周围有比较多人和比较吵的时候，是基本不会睡着的，所以不用太担心会错失些什么。
渐渐地，人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远处也响起了一些警笛声。不过这个地方位置比较特殊，大型车大概是进不来的，救援设施的准备可能也会比较麻烦。
露明悠悠从桌子上爬了起来，多少有点被周围吓到了。不远处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有保安警察在维持秩序，周围是看热闹的群众，而且，人数超多，把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明明不久前只有寥寥几人来着。几乎所以人都在拿着手机往上方拍着，指手画脚，混乱中甚至能听到一些谈笑声，但却没有一个人为了去救那个自杀者而行动。
这是当然的，毕竟大家没有去救一个陌生人的义务，也没有去救一个人的能力，更没有去承担一个人生命的勇气，所以，这种情况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比较好吧。
这也是为数不多人能看到的自己无能的地方的时候。
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露明把目光转向了刚把怀表收起来的夕身上，看上去蛮倒是没什么疲惫感，但应该还是挺辛苦的吧。
“辛苦啦，怎么样了？”
“五点到七点。”
范围是缩小了，但等待的时间也变长了啊。顺带一提，现在是两点二十，也就是说，少说也得等上将近三个小时。
露明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若无其事的叫夕先吃点东西。夕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有一碗面，她工作得有多认真啊。
“诶，等等，面好像已经凉了吧？”
“没关系的。”
“行啦，我给你换一碗吧。”
“真的不用了。”
夕是认为自己花别人的钱就不能这么挑剔了，更何况自己原本好像不用进食来着，所以也不太在意食物有没有冷掉的问题。
露明见夕的态度有些强硬，就苦笑着放她去了。
夕不久就把面吃完了，露明感觉夕对筷子的使用也更熟练了些。
这时天空突然开始落下些蒙蒙细雨。
露明拿了两张店家赠送的纸，把书包背上，带着夕拨开人群，进入了一旁的一家咖啡馆。倒也不是想喝咖啡了，只是这个地方有充电桩，而且能比较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咖啡馆主体为是复古风，内部为黑橡木色，天花板上有未开启的吊扇和发出暗黄色光的吊灯。
两人来到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露明先给充电宝充电，然后看了看桌上贴着的菜单。因为在这方面也是新手，所以有些犹豫不决。
店里的人不多，店员也好像没几个，但周围的桌子上大多都摆着喝到一半的咖啡。
“那我要一杯隅田川黑咖啡吧。”
夕大概是知道露明会请自己喝咖啡吧，所以现在显得有些不客气。
露明倒也不介意，因为本来就是要请夕喝咖啡的，不过自己还是没有做出决定，那就点和夕一样的吧。
露明把店员招呼过来，点了两杯隅田川黑咖啡，又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些，窗外的人打起了伞，依旧望着天空，还有些人陆陆续续赶来，也可能是跑去买伞赶回来了也说不定。
楼上的人往外退了一些，又转头他身后栏杆内的天台，引得群众一阵惊呼，大概是警察派的人上到去开始劝说他了吧。
但，又要怎么劝呢？一心想死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劝回呢？更何况人永远无法经历他人所经历的事，也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就像同一处风景，就算是同一个人，不同时候，不同角度，都会得到不同的感悟一样。更何况是经历和思考方式都不同的两人呢？
就退一步来说，就算劝下来了，那大概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了吧，一个对生活充满绝望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他人的几句话又反对其怀抱希望呢？只不过是一瞬的错觉或是生存的本能替他做了这个决定罢了，而被劝下来后，再度面对那个曾让自己窒息的生活，又会再度产生同样的念头，但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站到相同的位置了，而会被罪恶感与羞耻感拉扯着，成为一个行尸走肉，期盼着某日有一个意外能将自己杀死。或许从产生自杀的念头起，人就已经死了，就已经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了。
不就是如此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驯服人的吗？用世俗与道义限制人，又用爱和善意去宽慰人，最终给人戴上项圈，让人不再具有反抗的力量。
或许当人对生活怀抱着满怀的希望或是绝望时，人就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奴隶了吧。
我们能给予他们的，大概只有尊重和祝福了吧。
只能说果然没选错地方，从这个角度望上去能恰好看到楼上的人在雨中时隐时现的身影。那套前不久才见过的熟悉的衣服，再稍微看清对方的脸，露明就确定了他是自己刚刚在商场撞到的人。这也让露明不由自主地重新思考对方的身份。
既然自己对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大概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吧。
在现实生活中，露明不会和负能量的人接触，也会避免他们主动与自己接触，因为这类人相对正常人来说更容易对他人的好意产生依赖，不论是真正的关切还是应付式的温柔都一样。在与他们接触后再想要保持距离其实还是比较困难的，更不用说这种还会给身边的人添不少麻烦的有自杀念头的人，露明就更加不会接触，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不过说起来，其实大部分悲观消极的人对他人的防备也很高，不会轻易地向他人寻求帮助，这点倒是给露明省了不少事。
至于网络上嘛，露明从来不进行网络上的交际，那大概就只剩下平时在网上浏览东西偶然看到这个答案了吧。
“啊、谢谢。”
露明一边向将咖啡端来的服务员道谢，一边将手机拿出来点开了那个之前常用的软件，脑海里也不断搜寻着答案。
网络，自杀，那张人……嗯……好像有一个大致的答案了。
“夕，有关于工作目标的其他情报吗？比如说，身份信息之类的？”
“这个，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大概也是因为没有必要吧。露明起身到夕的身边坐下，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猜想的那个答案——两个月前的网暴事件的视频。大致浏览了一下，的确是正解没错。于是开始和夕一起了解详情。
视频的内容是一名女子在地铁上怀疑自己被某男子偷拍，而后直接开始拍视频并与对方对峙，发现其手机内根本没有偷拍的视频或是照片，但该女子还是咬着对方不放，后来似乎有人介入调解，不过也没什么效果就是了。
就这样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场普通的误会，但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网友都在网暴那名男子。而最近这件事又有了后续：男子出面道歉。大概是顶不住压力了吧，然而网友并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反而像打了鸡血一样变本加厉。
视频里的那名男子就是顶楼上那位自杀者。视频里有稍微拍到他的脸，不过他现在的样子与那时大相径庭，也因此露明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后面事情越闹越大，别说是外貌了，连身份信息、家庭住址这类**都被开出来了，再后来可能就是工作丢了，妻离子散，生活就这么突然被搞得一团糟，最终绝望了，才走上这样的道路什么的。不过怎么样都好吧，露明对这些也没多大兴趣。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呢？其实仔细想想的话也并不复杂，生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也一样。人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想法，无一不是直接或间接对自己也利的。在这个接受信息和传递信息特别方便快捷的时代，这个特点就更加明显。
或许当时只是心情不好随手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单纯觉得有趣；或许是遵循了自己内心的那份“正义”，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擅自定了罪，对他人进行至高无上的道德的谴谪。
当恶被大多数人认可，行动时，罪便会被淡化，甚至令人司空见惯。于是恶意便越来越多。
难道大家不知道自己的东西会给人造成伤害吗？难道大家不知道“不知全貌，不予置评”这个道理吗？并不是，只是这样做能取悦自己又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责任。大家都不是什么傻子，只是自私而癫狂的疯子罢了。
在现在，人一旦出现在公众面前，就会被贴上标签，而一旦被作为“娱乐”，几乎就是判了死刑。
这件事也终将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们也还是会照常生活。但这些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司空见惯，是否也是一种病呢？
夕跟着露明了解完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只是平淡的接受了。
“这件事你怎么看？”
“没什么，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露明也只是漠不关心地阐述事实，将放在对面的咖啡拿过来喝了一口，就去浏览其他内容打发时间了，似乎完全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夕也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的高楼，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流。
咖啡馆里年代感十足的钟有规律地响着，好似与纷乱的雨声在合奏一首交响曲。窗外的人来来往往，一换再换，可人群却始终没有散开，在如此大雨中，也能称得上是奇观。
连微光也渐渐消逝，夜幕早早降临，街道上又亮起霓虹的灯，为打落在地上的水花染上了别样的颜色。
夕已经预测出准确的时间了：晚上六点四十四分。也就是大约十分钟以后。此刻顶楼上的双方依旧僵持不下，警方没能找到机会将自杀者强行拉下，而自杀者除了在防备警方以为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这四个多小时都十分煎熬，除了露明和夕以外。
露明在等待的过程中就看看手机，有时候趴台休息，饿了就点味道淡一些的点心和夕一起吃，当然，露明没吃多少，大部分都是夕解决的。夕则是对点心来者不拒，后面就拿出怀表开始工作了，前不久才结束预测。
“话说夕，你预测的时间是绝对准确的吗？”
“不知道，不过我目前没遇到过不准的情况。
“这样……总之先出去吧。”
露明猜测夕可以要在工作目标死亡后尽快接触他，所以提出先在外面等着，而且露明在咖啡馆里坐久了，也闷得慌，同时有些好奇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露明将充电宝收回书包里，打着雨伞走出了咖啡馆。外面因为下了好一段时间的雨，空气很潮湿，气温也比平常更低。外面哗啦啦的雨声相比在咖啡馆里提高了几个档次，在耳朵里不停打转。雨花四溅，即便打了伞裤腿和鞋袜也一下被弄湿，黏在皮肤上挺难受的。露明有些佩服这群一直站在雨中等候的人了。
人很多，露明只是站在人群外围，能通过一些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况。夕则直接穿过警戒线走到了人群环绕着的那片空地的中心，又从衣袖里取出怀表低头看，可能是在再次确认时间什么的吧。
忽而，人们的议论声一瞬因为激动而增大了不少，露明也应声在雨不会淋到自己的前提下将伞微微倾斜，目光随众人投至楼上。警方那边的人在步步逼近自杀者，具体情况不知，但故事又开始发展了这点毋庸置疑，人们大抵都在期待一个结果吧。
但露明是知道的，死身已然在楼下等待，自杀者的死亡已成定局，不论如何他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在既定的命运面前，连祝福这种东西似乎都显得有些多余。
警方的人离自杀者越来越近，渐渐地将手伸出。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人们双目发直，心跳加速，好像在见证某个历史性的奇迹诞生。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然后，夕将怀表推回衣袖里，依旧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着倒映不出自己身影的水洼。
时间，到了呢。
“嘭”，一朵鲜红色的烟花在瓢泼大雨中绽放，那是人们未曾见过的华丽。人们欢呼似的尖叫着，纷纷记录着这一刻，警方慌忙维持秩序，医护人员还怀抱一丝希望去查看情况。
夕蹲下轻轻触碰那朵绚烂，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露明似乎看到有些许淡蓝色的光升起，消散，再回神，它们又宛若错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来秒，至此，这份工作完全结束了。
露明将手中的伞举高了些，让伞能恰好遮到来到自己身边的夕，两人一同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
他是失足？还是下定了决心？露明完全没有想知道的**。露明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怜的，这不过是他自己的决定，这件事终究是事不关己的，而他大概也不需要这种幸者对不幸者的高高在上的廉价情绪吧。总之，他的故事结束了，露明也只是一个故事尾声的见证者，仅此而已。
“不用给我打伞也可以的啊。”
的确，夕站在雨里这么久，却完全没有淋湿的样子。但是嘛……
“现在你在我的身边啊。”
露明故事尾声的见证者同样也不会对露明故事的结束产生什么情绪，但不同的是，她同时也是陪露明走完最后一段路的，唯一的那个人。
雨仍在下，夹杂着令人有些烦躁的声息，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但总有一刻会停的吧，只需等待，也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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