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雨季，理独自埋葬了母亲。雨滴敲打着他银灰色的头发，又顺着额发滑落，混进脸颊上的水痕。灰蒙蒙的瞳仁里，映着那方矮矮的新坟，以及坟前一小片被雨水泡得发亮的黝黑泥土。
回到那栋空寂得只剩下自己呼吸声的老屋前，他停下脚步。院角，一棵小树静静伫立在雨幕里，枝叶在风中簌簌发抖。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年，他亲手种下的。他曾无数次蹲在它细瘦的树干旁，对着它低语，诉说学校里挥之不去的冰冷目光，诉说没有父亲、母亲又总是不在的漫长孤寂，诉说心底那些无人倾听的细小褶皱。小树沉默地听着，年复一年，抽枝展叶，渐渐有了些遮风避雨的姿态。不知何时起，理总觉得那浓密的树冠深处，似乎栖息着什么，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传来一声极轻微、又极清越的铜铃声，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葬礼后，世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他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那些刻意压低的嘲笑、课桌下伸出的绊脚腿、作业本上刺眼的涂鸦……无数冰冷锐利的碎片在脑海深处翻搅，最终汇聚成一个沉重而卑微的祈求，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地落向窗外那片黑暗：
“想要……一个朋友。”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棂似乎被风叩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望去，院角那棵树的枝叶，正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摇曳。枝叶摩擦间，一声熟悉的、清越的铜铃声，穿透寂静的雨夜，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又悄然消散。
他怔怔地听着，空寂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片刻后，他摇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只当是风吹动树叶的幻觉。
第二天踏入教室，理习惯性地将视线投向地面。他拉开角落那张仿佛永远只属于他的椅子，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线，隔绝开周遭的一切。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骚动从门口蔓延开来，像石子投入死水。他迟钝地抬眼。
班主任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那是一种奇异的半埒发色，像黎明前混沌的天际线，灰白与深褐交织纠缠，形成某种捉摸不定的流动感。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缝着，带着一种永不疲倦的笑意，让人无法窥见其下的真实。他穿着崭新的制服，左腕上松松地系着一串古旧的铜铃，随着他点头的动作，铃铛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新同学，铃。”班主任的声音平板无波。
名叫铃的少年笑眯眯地扫视全班，目光掠过一张张好奇或漠然的脸，最终，精准地落在那被遗忘的角落。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到理旁边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拉开椅子，自然地坐下。木质椅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你好啊，理。”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穿透理用以自保的冷漠外壳。
理猛地一震，身体瞬间僵硬。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僵硬地侧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正视这个新同桌。少年眯起的眼缝里，似乎有一线极淡的琥珀色光泽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绝不是普通高中生该有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却又被那过分灿烂的笑容巧妙地掩盖着，只剩下一丝难以捕捉的、令人不安的神性。
理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扭回头，死死盯着自己摊在桌上的空白笔记本。铃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理是这教室里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腕上的铜铃依旧安安静静。
诡异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周。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刺耳的警报。理刚从座位上站起，几道阴影便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透进的光线。为首的同学A，脸上挂着那种理再熟悉不过的、带着恶意的假笑。他身后跟着几个常起哄的家伙。
“喂，理，”同学A的声音刻意拔高，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晚上有空吧？”
理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重重撞在了冰冷的桌沿上。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刺。
“听说后山那个废神社挺有意思的，”同学A凑得更近了些，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胁迫，“‘除秽节’快到了，咱们去‘净化’一下？少了你可不行啊，‘净手人’。”他特意加重了那个古老而带着侮辱意味的称呼，引来同伴几声压抑的嗤笑。
理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拒绝的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太清楚拒绝的后果了。灰蒙蒙的瞳孔里映着同学A那张逼近的脸，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喂，你们几个，别太过分。”
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惯有的笑意，却奇异地让周遭的空气凝滞了一瞬。铃不知何时已转过身，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眯缝的眼转向同学A几人。他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但那目光扫过时，同学A脸上的得意竟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关你屁事，新来的！”同学A旁边一个男生梗着脖子嚷道，色厉内荏。
铃的嘴角弯得更深，视线在理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同学A身上，声音轻飘飘的：“只是提醒一下，那种地方……晚上去，容易碰上不干净的东西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说一个有趣的玩笑，腕上的铜铃随着他指尖的轻叩，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同学A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铃一眼，又用力推搡了理一把：“少废话！放学后校门口等着！敢不来……”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一群人哄笑着散开。
理如同虚脱般滑回座位，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能感觉到铃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没有抬头，也不敢看铃此刻的表情。
放学后，理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到校门口。同学A几人早已等在那里，不耐烦地催促着。他木然地跟着他们，汇入傍晚归家的人群，又很快被甩开，拐上那条通往后山、早已荒废的偏僻小径。天光迅速沉沦，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风带着刺骨的湿冷，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越靠近后山，空气越是滞重阴冷。废弃的神社入口，那座褪色的朱红鸟居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歪斜地矗立在愈发浓稠的暮色里。断裂的注连绳垂落下来，像干枯的蛇蜕，在风中诡异地扭动。腐朽的木头和湿土的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的腥甜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
“怕什么！”同学A强作镇定地吼了一声，声音却在空旷死寂的山林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反而更添了几分寒意。他率先踏上布满湿滑青苔的石阶，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胡乱摇晃，像一只惊恐不安的眼睛。
神社本殿早已倾颓大半，朽坏的木结构扭曲着刺向昏暗的天空。残破的纸门在穿堂风里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垂死者的喘息。神龛上供奉的器物散落一地，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隐约能辨认出碎裂的陶器和锈蚀的金属。神像本身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空荡荡、黑黢黢的基座，如同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空洞地凝视着闯入者。
“就这？”一个男生试图驱散恐惧，声音却抖得厉害，“也没……没什么嘛！”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几支手电筒的光束同时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其中一支“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啊——！”短促的尖叫撕破了故作镇定的假象。
不知是谁先看到，在手电筒微弱光晕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影子贴着腐朽的柱子无声无息地滑过，快得像一缕黑烟。紧接着，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密集声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朽木上抓挠。
“有……有东西！”另一个男生声音变了调，手电筒的光柱疯狂地扫向声音来源，却只照到一片空荡的、布满蛛网的角落。但那窸窣声却诡异地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降临。比刚才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水银，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理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同学A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另一个同伴身上。
“我去…鬼……鬼啊！”不知是谁终于崩溃地喊了出来。
这声尖叫如同点燃了引信。恐惧瞬间炸开。同学A和他那几个同伴再也顾不上什么“净化”，什么“除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他们像一群受惊的虫子，尖叫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向神社那摇摇欲坠的破败大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更浓的黑暗里。
混乱中，理被一个逃跑的男生狠狠撞了一下，踉跄着摔倒在地。冰冷湿滑的触感从手掌传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某种粘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扭伤了。
手电筒被撞飞出去，滚落在几步之外，微弱的光束像濒死的萤火虫，无力地照亮一小片布满灰尘和碎木的地面。同伴们惊恐的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神社之外，将他一个人彻底抛弃在这片阴森死寂的废墟中心。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吞没。理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腐朽的殿堂里回荡，显得无比清晰和巨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扭伤的脚踝，带来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像是某种沉重而干燥的东西，正缓慢地刮过腐朽的木头横梁。
嘎吱……嘎吱……
声音断断续续，却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理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不敢抬头，拼命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试图钻入地缝的虫子。
[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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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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