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钟,明昕的大脑空白一片。
她从来没有生活在和平的年代,只是生活在和平的国度,被自己的祖国浇灌成柔弱的温室花朵。
而在地球的另一边,在这片文化与经济截然不同的土地上,人命仅仅是个会出现在新闻上的鲜红数字。
理智告诉她,文森特大概率不会在这场暴|动中出现生命危险,那人常年混迹欧洲,擅长在突发事件中自我保全。
可脑海中还有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我要去找他,就现在。
哪怕我们在单方面的吵架,哪怕我对他不打招呼就离开的行为非常不满,可我还是要去找他,确认他的安全。
她知道这种想法非常愚蠢,不是聪明人该有的行为,可她忍不住。
1.49亿平方公里的陆地,3.62亿平方公里的海洋,80亿芸芸众生,无限接近于零的重逢概率。
他光是找到我,就花费了整整两年,所以现在轮到我去找他了。
这个等式很不理智,也很不科学,但感情这玩意永远是理智的反面,在她的人生展馆里住了七日,又三年。
——如果我现在不去找他,那么下次也不会,下下次也不会。
从此往后,凡是遇到有关他的事情,我将永远在感情与理智中选择选项B,我舍得吗。
明昕深吸气,感受到大脑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先是给明父的助理打了个电话叫他待命,又进入前往停车场的电梯。
鱼尾裙并不方便活动,明昕在珍珠手包里摸了半晌,掏出把小巧的瑞士军刀,从没使用过的折叠剪非常锋利,轻而易举地拆掉价格高昂的高定裙摆。
电梯门洞开,明昕两步走出来。
“小明总这是要去哪里吗?”助理笑脸相迎,为她拉开副驾。
明昕摇头,关上副驾的门,然后比助理抢先一步坐进驾驶室,把主驾的门也关上了。
车窗打开,露出明昕上半张脸,端着公式化的笑容:“告诉我爸,车被我征用了。”
然后一踩油门。
助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被老板女儿抢车的情况,迷茫地站在原地,被黑色保时捷喷了满脸尾气。
开车到最近的机场只要半个小时,晚高峰已经过去了,保时捷在路上几乎开出残影。
哈雷特有的轰鸣声从背后传来,明昕瞥了眼后视镜,只见身穿西装的男人头戴银色头盔,身形似曾相识。
“停下来!”那人在极其高速的移动中腾出左手,用力咚咚敲她车窗玻璃,“停下来!明!”
是瑞奇,明昕冷冷看他一眼,再踩油门。
瑞奇在后面大声说了句什么,淹没在引擎的轰鸣里,明昕没有听清。
在别国首都飙车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好在这里是资本主义国家,万事万物都能用钱解决,而明昕恰好小有积蓄,她负担得起。
几秒钟后,被她甩在身后的哈雷重新追上来,租来的保时捷无论如何比不上瑞奇的哈雷灵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银色犹如划开乌云的利刃,又好像是挣脱锁链的刻耳柏洛斯,唰地越过保时捷,横向飘移,拦在明昕车前。
生死时速间,明昕紧踩刹车,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肩腹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车窗又被敲了敲,明昕眼前阵阵发黑,满脸戾气地打开车窗。
“WHAT!”
车窗外,瑞奇推开防风镜,神色严肃,将自己的手机按亮,展示给明昕。
WhatsApp的聊天界面,对面的名字Vincent,很简单的几句对话。
瑞奇·Douglas:[明昕背影照片]
Vincent:?
瑞奇·Douglas:[地址]
Vincent:^_^
深夜的机场灯火通明,瑞奇拿着两杯咖啡过来,其中一杯递给明昕,顺便抽走明昕手中属于自己的手机。
“别看了,只有这四句,再看也不会变多。”瑞奇说。
明昕接过咖啡,低声咕哝了句谢谢。
不远处,一对夫妻眉头紧皱,分享着平板上的内容。
耳朵捕捉到莫利哥机场的单词,明昕马上抬头,看那二人的平板上正在播放着深夜新闻。
时隔两个多小时,莫利哥机场暴|动的报道终于被迟迟带向大众视野,死亡人数最终定格在九人,被用担架逐个抬出,掠过战地记者摇晃的镜头。
心里顿时被某种引颈就屠般的紧绷感席卷了,明昕别过头缓了几秒,然后才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时事新闻,把进度条拖到受害者有关的部分。
胖子不是,女人也不是,黑人……白人……
没有了,受害者里没有亚洲面孔,没有文森特。
“就像我说的,文森特不会出现在报道里面,耐心一点。”瑞奇漫不经心地说。
是了,明昕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坐上前往莫利哥的飞机,正是因为半小时前,瑞奇别停她的车后说的那句话。
——我能让你见到全须全尾的文森特,你是否相信我。
她并不信任道格拉斯子爵,但她相信用直升机送KFC的瑞奇。
却没想到瑞奇并未调动什么魔法手段,把她唰地传送到莫利哥机场,而只是把她引到城市机场的接机大厅。
“你确定……”明昕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哑,她清了清嗓子,“……你确定他会在这里落地,而不是直接坐上回国的飞机?”
“是的,虽然我并不了解文森特——”
目光扫过明昕撕扯整齐的裙摆毛边,瑞奇神色微沉,抿了口咖啡。
“——但我了解男人。”
航空时刻表上,原本因为暴|动而延误的数架航班此时已经重新起航——就好像上帝在南欧的某个角落短暂地按下了暂停键,而现在,小小的插曲已经结束,庞大的世界机器将继续轰隆隆向前运转,永不停歇。
只有明昕一人,也许再算上个瑞奇,在这个时刻,在这场洪流中短暂停摆。
航班陆续落地,无数拖着行李箱的旅人蜂拥而出,刚刚那对在看新闻的夫妻已经簇上前去,用笑容与鲜花迎接他们许久未归的孩子,明昕的手机也在此时疯狂振动起来,是文森特的回电,看来他也同样下了飞机。
“嗨。”明昕接了电话。
“嗨,”听筒那边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终于忙完了?看你一直没回我消息。”
终于听到那人一如既往的妥帖音色,胸口那颗起伏不定的心脏终于安顿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略显酸涩的鼻尖。
因为她突然不明白前些天的自己在执拗什么。
三年前的自己尚会因为对方的模样合胃口而主动追到家里,三年后的文森特却让她凭空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情绪。
——为了永不失去,所以宁可从未得到。
所以晾着他,冷暴力他,拒绝回复来自文森特的任何消息,拒绝改写三年前画上句号的结局。
可她却忘了,他们本就是两条只能相交一次的直线。
是文森特偏要勉强,生生将自己活成折线,才强扭出第二次重逢,再次来到明昕身边。
没有得到回答,文森特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下去。
“信用卡办得很顺利,我还去了一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只发了一半,还有一半没发给你,我要等见到你之后再亲自讲给你听。”
文森特混在人群里出来,是就算是混在白人里也显得很出挑的身高,深色渔夫帽盖住了脑后的小啾啾,身上穿着烟灰色高领衫,外面套了件纯黑色的修身风衣,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一手拽着硕大的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嘴角噙着笑。
明昕远远看着那人走出海关,周遭是茫茫然一片影,只有那张害她无数次一见钟情的皮囊如此清晰,如此鹤立鸡群。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文森特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会露出那种表情。
就像个六岁的孩提,终于得到了他最心爱的玩具。
“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人在哪里,”听筒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还是那么温柔又亲昵,“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点休息,等你明天睡醒,我要给你一个天大的——”
明昕举着手机,在文森特面前站定。
文森特猛然停住话头,瞪大了猫眼,定定看着明昕,眼底有光火猝然亮起。
“……well,一个天大的惊喜。”他眼神闪烁。
又似有些羞赧般偏开目光,咬住下唇。
他见过的明昕大多素面朝天,是那种安静又坚韧的好看,可今天却和往常不同,他已经在瑞奇的照片里看过她姣好的背影了,却没想到正面的全妆是如此的……惊艳,犹如利刃豁开胸口,一种不可方物的美艳。
男人的身体总是诚实的,他不敢多看,生怕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是为亵渎。
他偏头偏得太快,恰好错过了明昕眼底的痛楚,他依旧举着电话,对听筒里说:“你……特意来接我?”
然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注意到明昕那与照片完全不相符的不规则的裙摆,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明昕摇头,再摇头,眼圈慢慢红了。
“在你上飞机后四十分钟,莫利哥机场发生暴|动,我打电话给你,本意是想让你改签。”
“我——”我那时候在飞机上。文森特试图辩解,又闭上嘴巴。
“但我不知道的是,你没有选择坐凌晨的航班回国,而是早在四十分钟前坐上飞来伦敦的航班。”
“抱歉,”文森特马上开口,“我想给你个惊喜,飞伦敦的话,能比飞回国更早见到你。”
明昕还是摇头:“我没有在对你抱怨,我只是在——算了。”
文森特马上上前一步,抓住明昕的手腕,强迫自己望进那双就算微微发红却依然清亮的眼底,眉心紧锁。
“不能算了,说出来,”文森特急促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现在有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
明昕还是摇头:“……不重要的。”
“重要,”文森特的表现难得强硬,“只是在什么?说出来,明昕。”
他的直觉向来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在这一秒,在这嘈杂的接机大厅,他听到无数器乐齐齐奏鸣,像是某场协奏曲的高|潮段落,而只要他放弃追问,乐曲绝对会急转直下,向不可挽回的方向一骑绝尘。
然后,然后。
这辈子就过去了。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滞凝。
这是城市机场再寻常不过的深夜,人流来去匆匆,像是暗含某种人生隐喻的中转站,充斥着无数的别离与重逢。
明昕向来不喜欢过于戏剧化的冲突,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前半生所有。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控诉,说放弃吧,只要放弃他,你就能回归聪明人的正常生活,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惶恐忐忑,一切既定又稳定,不会有任何变数,是你最习惯的生活;
可却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认命吧,为什么要与本能反抗呢,你这样的人,天生就会被他那种波澜壮阔的生活方式吸引,这次会,下次也会,你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明昕任他捏着手腕,睫毛翕动,一个很困扰的表情。
“……我只是在对我自己抱怨,”犹豫片刻,她终于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声音很轻,“因为我本来是想质问你为什么不和我报备行程,害得我白担心你,可我仔细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
文森特静了。
她本来没打算把一切说清楚,毕竟感情永远是感性的,是上头的,如果非要理性地摊开挑明,把一切都掰开揉碎解释清楚,那么这段关系距离结束也就没多远了。
可除了三年前那玩笑似的订婚关系,她本来就从未与文森特开始,又谈何结束。
于是她继续说:“我看我谈过恋爱的朋友说,比起确定关系后的磨合,反而是确定关系前的暧昧更有意思,我也不是不愿意一直和你暧昧,但我总觉得,这种行为应该是你情我愿的,我已经表达过我的意愿了,可你呢?你对我的想法是什么,可能是我比较愚钝吧,我直到现在也感受不到。”
明昕说完就闭上了嘴巴,看着文森特的神情慢慢变得温顺,像一只引颈就屠的动物。
“……上次你说要谈谈,所以在那之后,我谷歌了谈判的定义。”文森特等她说完才开口,开启的话题看似毫不相干,却又好像与她说的那一大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松开了明昕的手腕,转而把行李箱拉到明昕面前,单膝跪地,拨弄密码锁。
“谷歌说,谈判是双方都要拿出相应的筹码,在谈判桌上博弈,旨在达成共同受益的结局,”他笑了下,按输入密码锁的最后一位,“所以这趟我跑了几个国家,把我所有的筹码拿回来了。”
“说来,这还是你那位叫Jessica的朋友提醒我的,婚姻是和已知的人探索未知的世界,而不是和未知的人重复已知的旅程,”锁头打开了,文森特摊开行李箱,自下而上地仰望着明昕,“一个要与她经历未来的人,不能不了解他的过去。所以,我把我的过去都拿来了。”
“这是什么?”明昕下意识问询,但她其实已经看明白了。
行李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东西,最上面是中文的出生证明,下面压着毕业证书,中文的俄文的都有,还有一些乐谱,相册,旧机票,杂七杂八,印着不同国家的文字。
“这是我的过去。我……我知道会在很多时候满嘴跑火车,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克制不住,”文森特的声音有一瞬间的跑音,却又强自镇定下来,“我也知道我的话语在你这里并不可信,所以我拿来了可信的证据,这里所有的书面证明都有相应的公章,他们永远不会撒谎。”
“早该给你了,三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他喃喃道,“还有对不起,我……我从来没有过能让我报备的人,所以没想到出门要给家人报备,对不起,让你白担心了,我会记住这一点,下次不会了。”
文森特手指发着抖,把行李箱往明昕面前推了推,他单膝跪着,还是那个温顺的神情,犹如虔诚的信徒,向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
然后就到了审判的时间。
一千两百个日夜,二十多个城市,世界天平的两极,上下左右望不尽的人山人海,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箱子里装着明昕想要知道的一切,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可明昕没有伸手去翻,甚至没多看一眼。
她只是问:“你把这些交给我,是想从我这里换走什么?”
“再给我一次追求你的机会。不管你喜欢什么样子,我都可以改。”
文森特的语速很快,像曾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回。
于是明昕深深看进他的眼底,看到三年前那首未完待续的乐章,那是命运留下的轨迹,在她为时三年的人生展馆里回荡,在斯德洛格镇的上方永恒飘扬,杂糅着数不清的人生碎片,数不清的过往。
让她无数次沦陷于名为文森特的深渊,无法挣脱,无法抵抗。
再开口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不过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我以为聪明人应该‘只选择,不改变’,去挑选生来合拍的人,而不是要求不合拍的人为自己改变。”
“我不是聪明人,我喜欢做傻事。”文森特的回答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只不过,三年前的文森特选择张开双臂请求拥抱,而三年后的文森特选择试探性的伸出手。
手背朝下,指节修长,一个邀约的姿势。
明昕沉默半晌,第一万次,把右手放进文森特掌心。
—END—
正文就到这里啦,后面还有番外≥6[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正文完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