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娅姐姐，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鲁里顿学院。”
铁栅栏监狱最深处的一间牢房，脏兮兮的女孩靠墙抱膝坐着，扑簌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看向牢房外的女人，说：“鲁里顿？罗娅姐姐您真厉害，能上军校一般都是贵族的孩子，您的家境肯定不错吧。”
安莉娅笑着摇摇头，从栅栏的缝隙递给女孩一个苹果：“不是，我是孤儿。”
“孤儿？”
“我出生三个月，他们就死在流民引发的动乱里。”
“哦，”春和低下头隐忍泪水，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嗓音闷闷的略带哭腔，“凯洛斯特真坏！”
安莉娅将手伸进阴影，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在孤儿院的院长把我抱了回去，后来考上军校，又幸运地结识了我的丈夫。”
春和抬起眼睛：“您结婚了？”
“嗯。”
“您的丈夫应该和您一样是很好的人吧！”
“……他，”安莉娅思索，“扑哧”突然笑出声来，“很难定性，想听我讲故事吗？”
春和将眼泪眨去：“要听！”
这时，监狱外传来大门锁链响动的声音。
安莉娅使了个眼色，春和立刻保持安静，将苹果藏起来，小小的身子再次缩回黑暗中。
一个上尉走过来：“报告上校，新的一批已到，需要您协助处理。”
“我稍后到。”不同刚才温和的神态和嗓音，安莉娅眉眼冷淡，声音更是冷峻。
上尉离开后，春和从阴影里探出脑袋：“您明天还来吗？”
安莉娅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大概会吧。”
-
这种任务她再怎么推脱，找各种理由借口，还是无可避免。
半圆形的宽阔广场上，一辆辆墨绿色的斗篷卡车从偏门驶进。
端着枪的凯洛斯特士兵将车后厢的两扇铁门打开，一个个男人女人，老幼妇孺从车上依次跳下来。
有个年轻姑娘因为过于恐惧紧张，下车的动作并不利索，一个士兵不耐烦地用枪管轻佻地怼了怼她的臀部，吹起下流的口哨。
那是个好看的阿尔澜亚姑娘，可怜两条腿抖成了筛糠。
安莉娅皱眉，五指紧紧地攥着腰间的枪，那士兵似乎警惕地感知到什么，转头对上一道视线，一怔，随后明显收敛举止。
对于高职级的军官，他们有天然的畏惧和本能的退后。
负责此次押运的上尉走到安莉娅跟前：“上校，帝国机密泄露，这是在城内和城外附近抓捕的阿尔澜亚间谍，还请上校下令处理。”
上尉见她没有反应再次出声。
“我知道了。”安莉娅冷声打断他。
她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的枪，在一旁上尉的注视下抬起手，胳膊与肩平直，是教科书上最标准的姿势。
灰蒙蒙的天，暗沉沉的地，黑洞洞的枪口，一排排的鲜活面孔。
有雨滴砸在枪管，落在安莉娅皱起的眉心上。
“罗娅上校。”一个士兵突然从身后跑来。
安莉娅闻声侧过脸。
“维森长官找你！”士兵说。
安莉娅说：“很着急吗？”
士兵犹豫：“您最好还是现在就过去。”
“知道了。”安莉娅调转脚尖，将枪收回腰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旁的上尉愣了一下，看看犯人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是烦躁地吩咐：“先关进监狱都！”
安莉娅像溺水的鱼终于找回呼吸，胸膛剧烈起伏，但又极力克制。
三四岁只会笑着蹦的孩子懂什么？七八十岁高龄连脚都站不稳的老人又能做什么？那些五官写满惊恐绝望的男人女人又真的是训练有素的间谍吗？
她始终无法把食指放在扳机上。
始终，无法对着自己的同胞开枪。
……
走到一个隐秘的拐角，安莉娅扶额靠墙站了会儿，等呼吸稍稳她才抬起头看着这所由军校改造的秘密军事处，是整个凯洛斯特帝国的军事中心。
她18岁从贫穷落后的小乡镇考上军校，到今天成为潜伏敌国的间谍，算算从阿尔澜亚的鲁里顿军校毕业已经满六年。
其中还有潜伏在这里的将近一年。
原来……都已经快一年。
她望着灰暗的天，又开始在想：罗文现在在做什么？
她恍惚想起俩人的初遇。
-
九年前，安莉娅满怀憧憬地考入了彼时刚建校两年的鲁里顿学院，但因为刚起步整个学院的规章体系和教育制度并不像今天这么完善，校园风气还算不上优良，甚至一些看不见的地方混乱不堪。
刚入学的安莉娅因为营养不良，总显得面黄肌瘦，毛发枯燥，整个人也不怎么爱笑爱说话，穿着简陋，只有几套手搓得浆白的换洗衣物。
那时大家都蜂拥围着贵族家的孩子转，几乎也没什么人主动跟她交谈。
步入新的环境，低微的出身和不讨喜的性格，让安莉娅显得有些胆怯懦弱，比起发生冲突，她更愿意忍一忍风平浪静。
只有在上课、看书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其余时间则努力地压缩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透明隐形的人。
但即便如此，霸凌还是照旧光临。
她会被差使做各种事，如果不听话，势必会挨一顿打。
好在那些人欺负的人多了，大多也记不住名字和长相，但要是被他们记住了，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安莉娅的日常就是敏捷地绕和避。
中午，安莉娅刚吃完午饭，从餐厅后门涌进一群喧闹的学生，就算她不转头也能敏锐感知到不善的目光，像一根刺戳着她的脊梁和后脑勺。
下意识，她抱着自己的书包起身，低下头垂着眼，头也不回地向着餐厅前门快步走去。
“咚——”
安莉娅迎面撞上了一道结实的软墙，她被反弹地后退一步，有些懵地捂着额头向上看去。
那张五官挺立英俊的脸一映入眼帘，瞬间令她一僵。
跑！快跑！安莉娅的内心尖叫嘶吼。
来到鲁里顿学院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一个叫罗文的校霸，并远远地随着议论的人群观望了一眼。
为首的高个子男生，棕色短发，狭长眉眼，目光半晦半明，将简单规范的校服穿出一种野蛮不羁的随性，双手插兜步调懒散，身后乌泱泱跟着人，在人群中招摇过市。
这个人一看就比其他人难对付。
当时安莉娅抱着书，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去图书馆，在她的潜意识里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有交集的两个分明世界，更别说眼前这样始料未及，迎面撞上的肢体接触。安莉娅想都没想过。
罗文的鼻梁还有嘴角全都挂着彩，伤口还新鲜着，脸上一副冷淡轻傲的“我不好惹”的表情，尤其他的眉眼一压低，一种压迫感就从安莉娅的头顶降下来。
她的内心沸腾如烧开的锅炉，但手脚却有自己的想法怎么也动不了。
头顶的压迫感和刚刚背后不怀好意的目光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安莉娅：“……”该用眼睛的时候不用眼睛，走路不看路。
面前的人也不动真就是一堵墙，就那么站着看她。
最后，她缓缓往一旁餐椅之间的空隙退了退，让出身后的路。
就这样，罗文看也没看她径直走了。另一边，他的朋友们从餐厅后门进来招手喊他。
安莉娅心怦怦乱跳，指尖戳进掌心留下很重的印记，她快步离开餐厅。
她没长眼睛，虽然校霸长眼睛了，但从来没见过校霸要跟谁让路。
谢天谢地，有惊无险，相安无事。
路上，安莉娅还猜测了一下校霸的“发家史”，看样子大概是个人狠话不多的狠角色。
远离！远离！
-
安莉娅的校园生活只有四点一线，教学楼、餐厅、图书馆和宿舍。
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的学校，自从上次在餐厅和某人“打了个正面”，几乎没隔两天就会看见他，安莉娅每次都下意识转身。
食堂排队的窗口前、教学楼的走廊上、校园的林荫道上……
明明此前从她第一次远远看一眼到第二次在餐厅和罗文“碰面”，中间少说也隔了一个月。
现在三天两头就能看见他。
但比这个更糟糕的是老师留下的课后作业，安莉娅已经连着三次作业拿最差的“C”分数，薄弱的语言基础听课都困难，更别说做作业了。
她从图书馆一口气借了三本厚厚的词典，打算从今天开始边学边补，方法总比困难多。
教学楼，安莉娅气喘吁吁地上楼梯，心事重重，脑子在疯狂进行各种学习进程安排。
等听到吹口哨的声音停下时，这才看见楼梯口坐着一群人，男生手指夹着烟，女生倚在男生的怀里嬉笑。
她站在平台下的阶层上，抱着厚厚的词典像个突如其来的误闯者，眼神躲闪，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道哪个男生又吹了一声口哨，这时大家都注意到安莉娅的出现。
安莉娅咽了口口水，有些窘迫，刚准备转身，就听见一个声音：“回班，下节课糟老头儿的课。”
这才注意到，窗户边上原来也坐着一个人，罗文脚落地，随意扯了下校服外套，然后头也不回朝着走廊走去，剩下的男男女女也都起身，掐烟的掐烟，整理裙子的整理裙子，嘴里不停抱怨。
安莉娅感慨天降幸运，身后早就起了一层黏湿的汗，她不用再累死累活地绕路了。
上完课，安莉娅又赶紧去办公室请了假，去校外书店挑了一本词典，自己的书能更方便在上面做笔记。
从书店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安莉娅背着书包沿来路返回。
“哟，小妹妹一个人啊？鲁里顿的学生，回学校？”
在一个街口等车流过去时，有个男人来搭讪，安莉娅装作听不见。
“小妹妹别害怕，我向你打听个人，叫……弗诺，不对，叫弗兰诺……一个二年级女生你认识吗？我是她哥，好几天联系不上了。”
安莉娅仍旧无动于衷，见没车了就直接过马路。
男人穷追不舍，跟在安莉娅身后笑嘻嘻说：“小妹妹你肯定认识吧，帮个忙呗，哥哥我也不让你白帮，带你去吃饭买衣服怎么样？”
安莉娅加快脚步，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右肩。
她一下停了下来，身后的男人猝不及防，差点撞在她身上，但男人一看她停下，嘴笑得咧开：“怎么样小妹妹？考虑考虑，你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安莉娅不屑地哈了口气，脑袋点了下，白眼要翻上天。
上个学她已经够丧够烦的了，天天躲这个怕那个，课业也有史以来的一塌糊涂，出了个校门好不容易松口气，还要碰上只恶心的蟑螂老鼠。
她一抖肩，将男人的手抖掉，后退几步淡然脱掉书包，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再怎么说，她考上的也是军校啊，真以为她是浑水摸鱼摸进来的，格斗成绩她可是次次满分。
“我想要什么？”
男人怔了下，发现她的表情不对，下一刻眼前世界颠倒。
……
安莉娅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地上蛄蛹的人，终于出了口恶气：“当然是想要你满地找牙。”她背上书包打算就此离开。
结果，路的前后突然都闪现出人影，地上的男人凄惶叫着哥。
安莉娅一数，七个人。寡不敌众，当即抬腿就跑，但是一个瘦高腿长的男人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还挺烈哼。”
安莉娅疼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但她咬着牙见招拆招，专往他们的命根子上。
有个汉子气急，拣起一块石头就要拍在她的脑袋上。
突然，一只胳膊挡了过来，一脚将汉子踹翻。
安莉娅已经一身狼狈，根本无暇顾及身旁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两声惨叫，手腕骤然传来一道温热紧实的触感，有人将她一拉，拉出包围圈。
暗色人影憧憧，她看见了那张避之不及的脸，罗文。
那个晚上他拉着她，两个人撒开了腿，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
直到停下来，脑袋都在嗡嗡鸣响，安莉娅缓了许久才转身，在路灯昏黄的光下看见穿着黑色夹克的罗文，细碎的短发垂在他额际，脸上原本挂彩的地方又添了新伤。
察觉到她的目光，罗文抬起深褐色的眸。
安莉娅一怔，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有药，要不帮他上个药？
“谢谢你……”安莉娅赶紧拉开书包，“我有药，帮你处理一下吧。”
她看向他，再次用眼神征询。
罗文随意轻点下巴，声线磁沉：“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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