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奈德手握方向盘,车子行驶在像镰刀一样弯曲的山路上,他难得神色严肃,一路上和身上的黑色西装十分协调。
汽车鸣了两声喇叭,墓园黑色的尖刺栅栏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放眼望去,一排排墓碑高低有序地罗列着。
乔奈德回想起昨晚的事。
“什么?!也就是说我一直都有师母,但是四十多年了你竟然谁也没说,小老头你的嘴还真严实!”
“混小子,叫谁呢!”
乔奈德还在接受着事实,又听见车后座的人忽然说:“我想带你去见见她。”
老人的嗓音有些哑,面容一派祥和平静。
“好,什么时候去?”
“明天。”
此刻,顺着一道道石阶向上,天空厚云阴沉,偶有寒风卷来。
罗文走得艰难,他拒绝了乔奈德的搀扶,累了就停下歇歇,终于在一块墓碑前彻底停下,他佝偻着背喘了一口粗气:“幸好今年也爬上来。”
乔奈德看向墓碑中央的那张黑白照片: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黑色长发温柔垂在肩头,嘴角向后微笑着。
如果照片有颜色,这个年轻的姑娘就好像在自己面前笑着,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她动听的声音。此刻,他很难直视这个独身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头。
这么古板,脾气古怪的老头独自珍藏着一人那么多年。
乔奈德献上怀里的郁金香,说是师母生前很喜欢郁金香,平时一个话多又糙的人难过得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罗文苍老清瘦的手拍拍身旁的石阶:“坐会儿,我们陪她一会儿吧。”
乔奈德坐下:“如果阿尔澜亚没有将那份机密名单公布,教授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这件事?”
罗文沉默。但乔奈德已经知道答案。
“乔奈德,我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腿脚不灵便了,连记性也越来越差,好多的事我真的记不清了。但有那么几件,像是刻在我的灵魂,一直清晰。偶尔夜里做梦猛地醒来,总是那么不真实。”
“乔奈德,没什么人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但我还是想和你讲讲她。”
-
罗文其实压根没看清有个东西撞进了自己怀里,劲真大,撞得他肋骨生疼,脸色也铁青起来。
他平时都是一副冷淡模样,难得这次皱了眉。
此前都是女生故意往他身上贴,这次却是无意把他往死里撞。
罗文垂眸看去,只见一双眼睛从怀里抬起来,像是发懵呆愣的猫,愣了老半天似乎是认出了他,瞬间变得机警起来。
女生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来,罗文看她那样子也明白是无意,动了下肩膀,肋骨还隐隐作痛,就这样走了。
他照常和那群狐朋狗友会合,这次是去善后,安抚几个被揍老实了的混混。
挺没意思的,就是听人“哥”个不停,看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再次见到那个女生是在一个下午。
楼道窗户大开着,他支着条腿坐在上面,窗外天空碧蓝,地面上树和人影小的可怜。
有人吹口哨起哄,他百无聊赖地扭头,看见了楼道下茫然窘迫站着的女孩,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书,颊边的汗水黏湿头发。
楼道堵满男男女女,她像误闯的乖良家猫显得格格不入。
罗文笃定,她肯定不敢说“借过”,甚至为了不跟他们搭上关系,会直接掉头走掉。
果然,女孩要转身了。
罗文瞥了一眼她的侧脸,从窗口跳下来,找了个借口离开。
回班的路上,身后那些人困惑地摸着头脑问:“罗文,你是不是记错了?下节课是糟老头的课?”
罗文淡淡回他:“不是吗?那看来是我记错了。”
回到教室他就开始趴在课桌上睡觉,生活中似乎没什么让他在意的事情。
讲台上老师孜孜不倦地费尽口舌,粉笔砸得黑板哐哐响,直到下课老师还在拖堂讲事。
“经校方领导一致商定,咱们一年级学生并班,统一到大教室上课,下周末同学们把自己的课本书包收拾一下。”
班里瞬间哄闹起来。
罗文起身,推开椅子从后门离开。
并班有什么兴奋的,无非是因为老教授身体不好,学校又招不到新的便宜又好用的老师。
他像往常一样翻墙出校,固定地先去打了几个小时的游戏,碰巧遇见一群校外的混混们,又被拉去酒吧坐了一会儿,等天色黑下来才离开。
明明是回学校的那条路,但却是相反的方向。
一个人双手插兜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都很无趣。
过马路的时候,罗文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看见了一个男人穷追不舍地向一个低头赶路的年轻女孩搭讪。
罗文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出了数十步的距离,终于舌尖顶了下牙齿,脚步略一停顿,他调转方向跟了上去。
-
“我有药,帮你处理一下吧。”
“上吧。”
得到允许后,女孩开始低头翻弄自己的书包,罗文坐在花坛边,破皮的嘴角火辣辣的,他看了一眼她从书包拿出放在一边的作业簿,名字一栏写着:安莉娅。
罗文的视线又不经意间移动到女孩低垂的侧脸上,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为这是只稍有风吹就惊恐躲藏的乖良家猫。
他错了。
这是一只会把人打得满地找牙的野猫,还凶得过分。
女孩用药水沾湿棉签,慢慢靠近,动作间仍有几分犹豫,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靠近了一步,然后缓缓弯腰俯身。
罗文抬起头,女孩的脸在上方,正目光集中,专心致志地给他擦药,棉签扫过的地方激起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微微移开视线。
忽然女孩轻微吸了一下鼻子,罗文再看去时,就发现女孩的眼眶里不知何时蓄了些晶亮的水花。
……哭了?明明刚打架还一顿勇猛凶悍。
“你叫安莉娅?”他问。
罗文看见安莉娅的目光一震,浑身僵了一下,然后听见她有些慌乱的声音:“不、不是……我不叫。”
“……”
罗文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用手指点了点她作业薄上的名字一栏。
安莉娅吓得瞬间将眼泪憋回去。
罗文笑出声,问:“哭什么?”
安莉娅只摇头,就是不吱声。
擦好药后,女孩就逃也似的收拾东西想要离开,像是遇见了瘟神。
罗文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女孩顶着他的目光显得蹑手蹑脚,还没背好书包就要掉头离开。
眼见脚一撇安莉娅就要摔倒,罗文手疾眼快地捞了她一把。
这么细的胳膊,是怎么把一个汉子撂倒在地的。
昏黄的路灯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勾勒着俩人的影子,罗文正这样想着,垂眼就和安莉娅惊惶抬头的目光对视上。
有些微妙。这个女孩身上干爽洁净的气息,纯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和那些整天缠在他身边的女孩很不一样。
看上去是乖巧听话,任人揉捏的家猫,实际上却是张牙舞爪,齿间闪着寒锋的野猫。
罗文松开手,安莉娅道了声谢就仓皇逃走了。
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罗文耸了耸肩,将这点异动从心底捋去,并不在意。
-
阿尔澜亚一临近夏季,就进入了大大小小的雨期,雨势时而绵长时而迅疾。
校园里,从人挨着人变成了伞挨着伞,雨滴砸在伞面上劈里啪啦。
今天是周末,一年级学生统一并班,校园里的路比往日异常拥挤堵塞。
罗文的书本早就被人献殷勤地收拾好了,他抬脚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长长的教学走廊,斜飘进的雨雾沾湿半边肩膀。
他踩着似乎永不回头的步调,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直到人潮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淅淅沥沥的雨声占据整个听觉,罗文这才在教学楼一个偏僻的墙边停下。
兀自抬头看了看天,无数的银线从天贯穿大地的心脏。这不是死之箭,而是生之源。
突然,喵——
罗文瞟了一眼声音的来处,挑眉:“怎么还有个惨东西。”
只见高高的校墙,一只灰色的小猫匍匐在墙头上,雨将它的皮毛打湿显得瘦骨嶙峋,小小的猫头盯着地面,浑身颤抖个不止。
罗文却是说:“有能耐上去,没能耐下来,就这点出息。”
嫌弃完了,人也已经站在了墙头下,脱下的校服外套被举起来,他仰着头,雨水冲刷着脸庞的每一个棱角:“下来。”
喵——
小猫嘶哑地叫着,蜷缩着身子还往后退了退,就是不肯下来,似乎对眼前这个人并不信任。
一人一猫间的氛围瞬间紧张起来。
顿了几秒后。
“下来。”这次罗文放缓了声音,语气温柔了不少,雨水顺着他的下颌、脖颈一路蜿蜒进锁骨处的衣领里。
但猫依旧警惕嘶哑地叫着,没有丝毫动作。
不知道就这样僵持了多久,头顶突然暗了下来,雨不再砸在脸上,连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也被隔绝了部分。
罗文抬头,浅褐色的眼眸里,是一把墨色的雨伞。再一低头,从湿透的肩膀看去,哦,是小野猫来了。
安莉娅极力踮着不稳的脚尖,努力举高胳膊让伞遮住个高的人。
她细长的睫毛扑簌,亮着一双眼睛看着墙头的猫,又看看面前的人:“我来试试?”
“嗯。”罗文自然地接过安莉娅手中的伞,安莉娅也极其顺手地接过那件湿透的校服,她学着罗文刚刚的动作举起。
“喵——”安莉娅学着猫叫一声,“下来,跳进衣服里。”她抬着下巴示意,晃晃了手中的衣服,“没事的。”
耐心等了一会儿,猫爪终于动了动,一个跃起,湿漉漉的小灰猫稳稳当当地落进衣服里。
安莉娅惊喜地用衣服裹了裹它:“小家伙,你可跳下来了!”
罗文的嘴角浅浅地起伏,将伞往她的方向偏了偏,这才瞥见她身后,有一长串坑坑洼洼的泥泞脚印。目光向下,这才发现一双早已脏掉的鞋子,还有全是泥水的裤脚。
但安莉娅丝毫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笑呵呵地盯着怀里的猫。
罗文盯着她带笑的侧脸,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目光专注温柔,他微微走神。
雨声劈里啪啦,小猫糯糯叫着。
……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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