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芸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说话:“咦?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站在老张家门口?”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姨,轻轻摇了摇头:“我捡到了他的路引,来还给他。”
“哦,那你给完了?给完了就走吧,他家……唉,挺可怜的,但是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大姨摇了摇头,从菜篮里翻找钥匙,似乎是对门的邻居,“他们本来有个儿子的,那孩子聪明的很呐,大有机会考上秀才呢,结果征兵征走啦。”
“那他……回来了吗?”沈司芸轻声问道,其实她已经猜到了,但这未免也太……
“你瞧老张家的样子,像是回来了的样子吗?”大姨翻到了要是,插进了锁孔,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死啦,抚恤金也被吞啦,嫂子得了消息从床上滚下来,当场瘫了。”
沈司芸抱紧了布匹,转身就走。
如果她还是太后,只需要一句话,最好的大夫,最好的汤药,最好的仆从都由她随意调遣,何需如此狼狈地逃跑。
当奏折中字字句句诛心的民生艰难活生生展现在她面前时,她却无能为力。
跌跌撞撞回到集市,她坐回熟悉的位置,垂下眼盯着朴素的鞋面,等待着易壬结束工作。
日头西斜,一个影子停在了沈司芸面前,易壬的声音响起:“云姑娘?”
沈司芸抬起头,看到易壬浑身是汗,只穿着一个坎肩,肩上还扛着一袋面粉,看来今天他很辛苦。
“云姑娘?你情绪,好像不太好?”
“没有。”沈司芸摇了摇头,抱着布站起身,“快要宵禁了,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他们跟着商队再次溜出去的时候,阿牛已经蹲在护城河边挖草种子了。
“诶,你们来啦?”阿牛笑嘻嘻地跑过来,手里抓了一大把草籽:“我抓了几只兔子养着,这草籽拿回去洒在院子里,等长出来了,割了喂它们,以后就有数不清的肉吃了。”
易壬翻了个白眼:“外头路边那么多草不够你割的,还自己种?等草种出来,兔子已经死光啦,还不如今晚就烤了……”
“诶诶诶诶!别打我兔子的主意!”
两人打打闹闹着走在沈司芸身后,她却没有心思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对老夫妻,应该已经死了。她又能活多久?会不会因为市价变化入不敷出?会不会被强盗闯入家中,钱与命皆失?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担心自己的生命。
至少不能死得像那样悄无声息,那么……毫无尊严。
她捏着荷包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被人拉住了胳膊。
易壬微微皱着眉:“云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今天在城里有人欺负你了吗?”
沈司芸转过头,没有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阿牛家附近了,阿牛已经回去了,昏暗的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易壬蹲在她面前,声音压得很温柔:“云姑娘,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但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心里藏着许多事,却从来不说出来。”
沈司芸沉默着望着他,冷笑了一声:“你想说什么呢?”
易壬轻轻挠了挠头,坐在了路边上:“我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父母和妹妹,都倒在了途中,我救不了他们。”
“我们这里的人,不都是孤儿吗?”沈司芸仰起头,望着明亮的星辰,“谁不是无能为力呢。”
“我当时又冷又饿,路过的商队赏了我一点吃的,让我帮他们搬货。我那时候力气还小,累死累活整整一天,嗓子都快冒烟了,最后得了十文工钱,够我吃饱了。”易壬也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妹妹睡着前跟我说了,她会变成北边,月亮背后,最亮的那颗星星,但我看不到。”
“……”
“我舅舅当过军中伍长,他告诉我,像我们这种人,要么一辈子当农民,要么就从军立下战功,当个赫赫有名的将军。”易壬扒拉着路边的野草,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沈司芸,她微微一愣,狼狈地避开,“可惜了,现在我成了流民,户籍已经没了,现在太平盛世,我已经没机会了。”
“……也不一定就没机会了,等等吧,不会就这样过一生的。”沈司芸喃喃道,“起来吧,天完全黑了,我们回去吧。”
一路无话,走到院门口和易壬分别时,沈司芸数了十几个铜板塞在他的钱袋里:“昨天借你的,还给你。还有……我不善良,你看错人了。”
说罢,她推门进院,放下了门栓。
为了避免胃病再犯,沈司芸捂着鼻子推开了落灰的厨房,草草洗了洗铁锅,煮了一些青菜。
撒上仅剩的一点点盐,她就着锅一点点全吃完了。
她心想,比她在黑市时吃的东西好吃多了,至少可以下咽。
沈司芸洗了锅,觉得睡不着,又洗了洗抹布,把整个厨房擦得干干净净。
看着一尘不染的灶台,她满意地回了屋子,把装着刺绣工具的篮子放回床下,躺在了床板上。
得找人搭个炕了,天气越来越冷,这么住着会冻死的。
这地方其实是曾被土匪洗劫过的小村落,原住民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下了破破烂烂的屋子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云戚他们来的时候,那些尸体已经烂透了,他们塞着鼻子才埋葬了这些死者。
然而他们依旧没有户籍,哪怕有了住所,也是一群不受欢迎的流民。
沈司芸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
脑海中满是那个老妇人满脸是泪的模样,和老翁麻木的表情,再慢慢的,变成一个女人在她手底下挣扎,或者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在湖水中挣扎,表情怨毒地盯着她。
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身着素色长裙的少女脸上。她七窍流血,双目圆睁,一双不知何人的手帮她拭去脸上的血迹,合上了她的眼。
沈司芸又梦到了过去,几乎是惯例了。
她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少女的尸体逐渐远离,脚腕突然被什么抓住。
老乞丐趴在她脚下,语气怨恨,试图顺着她的裙摆往上爬:“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出门?为什么不快点把包子给我?为什么连我讨要一瓢水,你都要磨磨蹭蹭?是你害死了我。”
沈司芸垂下头,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一张脸从她的胸口穿出。那张脸极其年轻,满是伤痕,血痂崩裂,露出一个笑:“姐姐,是你,是你杀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那张脸笑着笑着就突然破碎,最大的那块碎片炸成了无数血雾,一张稚嫩的脸从里面浮现,哭着看向她:“母后,祐儿好想你,母后,你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
沈司芸喃喃着抬手想触碰他,血雾却张开一张大嘴,狠狠咬在了她手上,尖锐的利齿刺入皮肉,血肉涌出。
一只呲着牙的小猫出现在她面前,呜呜低吼着,咬着她的皮肉不松口。
“……小白。”
小猫消失,徒留伤口汩汩流血,面前化作一个熟悉的书房,隔着书架,沈司芸看到父亲站在那儿,喃喃道:“只要按他说的做,我的文怡就能回来了……”
心底的一块伤口被活生生撕开,沈司芸突然觉得好痛,就连小时候被母亲拿针刺的感觉一并想起来了。
她只是不想死,只是想好好活下去,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针对她?为什么又要来……她都死了,还躲不开他们?!
痛感越来越重,沈司芸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月光透过没有关严的窗户照在她脸上,她满头的冷汗,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疼痛逐渐褪去,沈司芸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或许是身份的转换,让她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也忘记了那些人的存在。
“……没事的,没事的。我是云戚,我是无暇的,干净的,新生的人。”
她这样喃喃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床下钻出一个人,他坐在毫无所觉的沈司芸身边,伸出一只手,贪恋地描摹着她五官的轮廓,最后握住她的手,轻轻印下一吻。
他声音极低,一遍一遍地叫着:“云娘,云娘,我的云娘……我马上就会来接你,你暂且忍耐……我一定会……”
沈司芸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微微蹙眉,轻轻叹出一口气。
那人不敢再做什么,松开手,又从窗户离开了。
沈司芸睁开眼。
她向来睡得很浅,曾经,赵无咎只在她身后翻个身,她都会应激性睁眼。
不过经过这几晚,她大概也猜到这贼子是谁了。
知道云戚有胃疾,还会用“云娘”这么个暧昧的词来称呼她的,就只有话本子里的男主,朝廷大将军顾惟山的长孙,顾偃舟。
说到顾老将军……曾经与沈司芸父亲同为太子一派,与她也曾见过数次。
其实她想过很多次为什么自己能有这再活一世的好机缘,经过今夜这梦一出,再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她恍然大悟。
父亲曾想求什么人复活嫡姐,因为那是他和他正妻的女儿,是他费劲心血养出的大家闺秀。
可当时,或许是失败了。
而如今,她沈司芸是太后,只要她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沈家依旧是最大的氏族。
因为她还有用,所以,父亲想要复活她,或许是再次出了什么差错,她确实活了,但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
**不离十了。
有必要,去见一见她那位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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