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是咆哮的暴雨,韦慧是人海里的一纸油伞,年幼的身子是无法抵挡时代的动荡。一滴两滴,可以承受,可是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趋势。
韦慧是无法承受的。
韦慧的父亲撑着油纸伞急匆匆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来客人了,是父亲年少时的挚友——宋先生。他此番前来不止是为了续旧情,更是来聊一聊家国情怀。
如此局势下,家国情怀可不止字面意思,韦慧盯着父亲和宋先生一同进书房的背影想道。
韦慧本来不是很了解宋先生,因为父亲从不和她讲以前的事。但奈何韦慧聪明,自幼向父亲学了些语言上的技巧,轻松便能套出话。
很快韦慧就知道了父亲和宋先生决裂的原因,两人的理想抱负不同,因而决裂。
决裂后,父亲接过爷爷衣钵当朝中要臣,为皇上尽心尽力做事,而宋先生则是去了美国留学,近些年才回国,在大学里当教授。
两人就这样越行越远。
韦慧虽年纪小,才十六岁。可她很是为这一段真挚友情没能继续而感到遗憾,听旁人说,父亲与宋先生曾一同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来两人被抓,差点要判刑。要不是当年爷爷在,说不定现在就没韦慧了。
漆黑的天空似势必要搞出一些动静来,轰隆隆地震,将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敲灭了,又敲碎了,滚落到地面被风吹得转来转去,最后被爸爸一声怒吼彻底碾碎了。
碎片旋上天,隐入黑暗中。
目睹全过程的韦慧陷入沉思,妈妈一声呼唤又将她拉回现实。屋内昏暗但暖和,屋外倾盆大雨根本进不来,韦慧突然有种错觉,外面的风雨这辈子都缠不上她。现在的她是如此温暖安逸。
母亲坐在桌旁,蜡烛离她最近,可惜照不亮她紧蹙的眉头,因皱纹深陷的沟壑宛如屋顶的瓦片,看似坚固,实际上已存满了雨水,随时可以滴下来。
“快来吃饭吧。”母亲的语气里有着轻易发现的叹气声,韦慧不敢听。
所以她选择默默来到母亲身边,拿起碗筷,慢慢咀嚼。
饭桌上日益减少的饭菜数量是她们家日益没落的见证。一直以来,府里的仆人走得走,散得散,留下来的是些老弱病残,基本上干不了什么事,但父亲坚决不肯放她们走。
韦慧知道,一旦放这些人走,韦府没落就成事实了。父亲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屋内太安静了,连韦慧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母亲坐着,只是坐着,不肯吃,她在等父亲回来。
终于,父亲回来了,携带着一身风雨进来,韦慧还是被风雨缠上,在这样波涛汹涌的雨夜。她逃不掉的,韦慧放下了碗筷,像母亲那样静默地坐着。
仆人少了,父亲也学会自力更生了。随便拍掉身上的雨水,便入座了。
韦慧不小心瞥见父亲进来站着的地方湿了一圈。
她吸气又呼气,“父……”
她只是想安慰一下父亲而已。
“明天宋先生的女儿过来教你两天书。”父亲吃得很不爽,微弱的蜡烛将父亲的脸分成两份,一份是面对家人死撑的脸面,一份是面对外人陪笑的脸面。
韦慧很不安,因为她看不见以前的父亲了。那个慈祥的父亲哪里去了?
她的心里在下雨,母亲这时突然握住她出汗的手,轻声细语道:“快吃吧。”
韦慧艰难地咽下去,故作轻松地吐出字来,“好。”
再拿起碗筷,韦慧没了胃口,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像做戏般。
“慧。”父亲心情也不好,可是韦慧没看见他眼神里的哀伤,“两天后……就是……你、你的婚期。”
屋顶的那些雨水还是落在韦慧身上,将她淋湿,险些她死于这场不停的雨水中。
母亲也忍不住了,雨水夺眶而出,冲向屋外,再掀起一场风雨。
两天,就两天。两天过后,她就结婚了,嫁为人妻了。
韦慧不是不愿嫁人的,毕竟女孩生出来终归是要嫁人的,书上、先生、朋友、父母都是这样说。
韦慧也就默认了。她是该嫁人,但她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甚至未见一面且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说什么我家门槛过,只有读过书的人才能进。
韦慧自小便是读《女训》《女戒》长大的,怎么不是读书人?要是放在以前,谁敢对她韦府小姐这样说是要挨打的,可是……时过境迁。
家里教她的先生走了,为了成为夫家眼里的“读书人”,她不得不在宋先生女儿的帮助下再读写书,成为“读书人”。
初见那日,天空是灰蒙蒙的。宋先生的女儿宋音穿着一身淡蓝色长褂,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手里拿着几本书,每本看着都很厚。
韦慧作为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常出门的,就算出门也是坐着轿子,只能偷看帘子外的世界。
宋音这身“奇怪”的穿搭让韦慧起了不少兴趣。趁着母亲拉着宋音聊天的时候,韦慧借机悄悄打量宋音,白净的脸蛋,还有少许肉肉,嘴巴笑起来,眼睛也会变得可爱,小小的,眉眼间跳跃着轻快的笑意。
韦慧也笑了,母亲和宋音齐齐看向她,为了掩饰尴尬,韦慧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然而也只是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这回她没有再看宋音,反而低下了她沉重的脑袋,盯着自己的高高的小脚看。
说实话,宋音身上最吸引她的是那双穿着舒适布鞋没有束缚的脚。
那样走起路,肯定很舒服吧,韦慧偷偷想。
那双布鞋的主人这时缓缓走向她,毫无预兆地说——
“你好,我是宋音。”
宋音大大方方地向韦慧伸手,而韦慧着急地下意识向她行礼。
遭了,韦慧懊悔的想,这个礼做得一点也不好,母亲……没有看见吧?
这样想着,韦慧抬起头却发现母亲已经出了门,她没让年纪比她大的仆人扶着,自己一个人走出去了。
韦慧看着母亲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音继续开口:“父亲和我说了你读过的书,但我觉得你现在不适合读那些书了,所以我把我在学校的书带过来了。”
韦慧惊讶地抬头,轻声说:“我自小读的便是《女训》《女戒》,从未……读过别的书。”
韦慧低头没敢看宋音的眼睛,反而看向了放在褐色桌上的几本白皮色的书,都是她没见过的,就连上面的字,她也看不懂。
“没事。”宋音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我这两天教教你,你不就知道了。”
两人羞涩的笑着,眼神对视的瞬间,韦慧脸红了,宋音也慌张转话题。
“音教我书的那两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自由的两天。”
韦慧微微低头,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纸面,泪水缓缓降落,我心空了,连外面下起了雨都没注意到。
“她教我新知识,给我介绍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告诉我她以后的志向这些我听得入迷。”
“那时候,我渴望能像她一样,穿着普通布鞋,普通的衣裳拿着书本,走在大街,看见和自己同龄的人相视一笑。”
“我好像好像像她,几乎……是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
韦慧哽咽了,“可是……我们不一样。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的人生不一样。”
雨好大,和我的眼泪一齐愈下愈大。
两天,短短就结束了。韦慧穿着母亲的嫁衣,戴着母亲的陪嫁发饰,重重的一身,累得她说不出话。几个还有力气的仆人抬着我坐的大红轿子,晃晃悠悠的走了。
街上熙攘她听不见,脑海里只记得昨夜自己和宋音哭泣的场面。
宋音知道明天她就会结婚,会成为别的妻子,她舍不得,泪水滴在韦慧替她擦脸的手上,月光下,眼滴泛着亮光。
“别哭。”尽管韦慧哽咽,可她还是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的。”
“不要,不要,你别嫁给他。”宋音像黏人的娃娃紧抓着我的手不放,“不要嫁给他,你跟我走吧,千万……不要嫁给他。”
此刻,是韦慧以前做梦都会梦到的场景,向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让她可怜自己,救救自己。
但,真到了这天,韦慧却哭不出来了。
宋音哭得这么伤心,自己若是哭了,她岂不哭得更猛,明天她还要上学呢。
“别哭。”韦慧捧起宋音小小的肉脸,眼含泪花地说,“时间那么长,我们总有时间会再见的。”
宋音仍是哭,不说话。
“我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韦慧的脸被泪水打湿了,像是地上被打湿的树叶,“她的爸爸被抓了,死在监狱了,可她妈妈不知道,只身一人去求情,却被宪兵活生生打死了。”
我听到这,已痛到无法呼吸。
母亲被打死的时候眼睛睁得死大,她的喊声连在监狱里的父亲都听见了,她一声声的血的呼喊,只有父亲歇斯底里的吼叫回应。
父亲发了狂般挣脱禁锢,可监狱那么黑,他不识路根本走不出去,况且他还有伤,子弹穿破黑暗,打在他身上,血花四溅,黑不再黑,而是红。
那天,我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连自己……也失去了。
我知道这些,我痛苦地哭了,这就是我书里的内容,它是确确实实发生的,难怪我觉得熟悉,原来……我经历过。
“我努力振作起来,让她不要哭。”韦慧哭着说,“我让她为我写副字,就写她最喜欢的那句话。”
我哭得跪倒在地上,雷声大作,照亮了那副字——
天下谁人不识君
“她的志气就是想成为这句话。”
“可是她死了。”我流着泪接着说,“死在一场游行里,她才十七岁。”
韦慧听后,没多说什么,我听见了她的哭声夹杂着清脆的雨滴声。
我绝望地闭眼。一幕幕犹如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定格。
“宋音,其实那天我也在街上。”
我惊愕地睁开眼。
一道闪电劈开暗沉的夜。
韦慧眼睛红肿的看着我,“我看见了你,你当时在撒报纸,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你。”
“你站在阳光下,慷慨激昂的演讲,我被你吸引了。你突然将报纸撒向天空,它们乘着风向我袭来,我无处可躲,它们抚过我的脸庞,我感受到了重量。”
“上面写的是新时代,可是……我当时……有了孩子。”
我们泪水就像海水,我们死而复生,却在海里再次死亡。
“我原本转身了,可是……我听见了枪声,我回头的时候,你已经倒地了。”
“我冲上前抱住你,你的血一直在流,可你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最后我怎么也阖不上。”
“慧,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死了就是死了,没想到,韦慧竟然我死前陪着我。
“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韦慧低头痛苦,她头上的发饰那么重,像是要把压死了。
这回是我笑着了,“这不是……又再见了嘛。”
风呼啸,雨不停,这场时代风雨是停了,可我们身体中的风风雨雨,似乎还在运动。
韦慧的脸庞在月光下变了又变,是年轻的她,是结婚的她,是抱着我的她,是现在老年的她。
“我们终于再见了。”
“对呀,再见了。”
完
缘尽
真佩服自己,怎么写也写不出自己想写的那样[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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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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