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阵歌场已散,月华如练,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寂静如水。
绮云带着丫鬟往自家轿子处走去,却见有个人影当道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宽大的衣摆随着微风轻拂,端方中又带着些不羁的落拓。
那日宴会以后,两人再也没见面。往日他只要一两天不去,绮云便要着人去寻他。去了又要使小性儿生气,非得他百般小意哄劝,才能将那一身炸毛捋顺。而后自是桃花浪转,凤倒鸾颠。
那天以后,他不去,她也不来找,心里都堵着一口气似的。周君平歇了这处又歇那处,总不那么可心可意,只觉意兴阑珊。
此刻他摇着海青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其实他五官生的温润,偏偏长了一双单薄的凤眼,像捂不化的脆冰,又冷又硬,割人心肠。
绮云站在原地,静静看他。半晌,才迈开细步,擦着他的肩走过去,却被捉住衣裾的一角,轻轻一拽,带了回来。单薄的眼中火光闪动,灼的她脸上发烫,心中却寒凛凛的。
“没羞的贼,还不放开?”绮云一边往回拽着袖子,一边蹙起秀眉呵斥。
他巍然不动,只看着她挣扎拉扯,余光瞥见那扯袖的素手上几道红痕分外显眼,“可还疼么?”
绮云眼眶有些发酸,吸了吸鼻子,“与你何干?”
“是没什么相干,”周君平蓦地松开手中衣角,淡淡道:“这腌臢席,叫人吃得不尽兴,倒有些想你那儿厨子做的槐叶冷淘了。”
“泥佛笑土佛,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她冷哼一声:“我那简陋,招待不得你这大佛,这附近就有好几处康平,你自寻一处歇吧。”说着转身就走。
周君平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皱眉,语气也冷了几分:“我不是有意冷落你,不过是去别处转转,又没有要跳槽的意思,你何苦这样与我起性儿?难道我走这几时,你那就没有留别的客?”
绮云正走到轿前,听闻此话,腾得烧起一股火来,想要啐他一口,又忽觉没意思起来。于是偏过头索然一笑:“我不是怪你,我是怪自己,怪自己不如你洒脱,错梦做了真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追你的欢,我卖我的笑,互不打扰罢!”
他站在原地,轻轻喟叹一声,却吐不出胸中的酸涩。
且说宋鼎元随杜芷至其家中,老鸨出来迎接,看茶看水,又吩咐侍儿置办酒席。宋鼎元忙道:“不必劳烦,听一回曲儿就走。”
那鸨儿嘿嘿笑道:“大人肯踏贱地儿,便是我们的造化,如何敢怠慢?今儿若是不叫大人吃好喝好,必是不放的。”
宋鼎元争执不过,也随她了。在堂上略坐了一回,便随杜芷入了内厅。
杜芷院中有屋两橼,东侧是待客的正厅,用豆瓣楠屏风隔出一处当作书房和琴房,西侧是卧房,两侧各有一处耳房。
杜芷吩咐侍儿取乐器,又去烹茶。宋鼎元枯坐片刻,还不见人来,便起身四处观望。见堂上有一横匾,上写着“清音琅圜”四字,四周挂着许多草书字画。
又踱到书舍,壁上悬一古琴,博古架上堆叠着各种书籍字帖,墙上又有一楹联道: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心中不禁暗暗称赞。
窗下书几上宋姜铜炉,定窑香盒,器物皆雅致,摆放的亦妥帖。又纵横堆叠着杜芷平日所做的许多诗文笔墨。翻开观赏一回,颇觉清新可爱,意境深远。
杜芷烹好了茶,见堂上无人,寻到书房。宋鼎元捧着一本文集,赞道:“卿如此才藻,即便在文士中,也堪称翘楚了。”
“闺阁文字,写着解闷罢了,何敢当此谬赞?”杜芷递上一盏茶来:“妾前儿得了些天池茶,谷雨前收的细芽儿,大人坐下尝尝,看可还入得口么。”
他接过茶盏,见是宣窑白盏,质地古雅,莹然如玉,衬的茶汤青翠如碧,不觉赞道:“这盏倒是讲究。”又啜了一口,“嗯~芳馨清口。”
他抬眼一笑:“茶好,你煎的手艺也好。”
杜芷面上泛红,羞然一笑。
侍儿取来火不思,杜芷坐在窗下的方凳上,款拨丝弦,檀口轻启,亢着娇声,将那首雁门关怀古唱的抑扬顿挫,豪气干云。
宋鼎元倚在长榻上,半眯着眼,指尖轻叩几案相和。
一曲终了,他抚掌喝彩:“好!抑扬亢坠间,豪气勃发,逸响回风,将我心中所想尽唱出来了!”说着起身将杜芷搀起,斟了杯茶递与她。
杜芷垂首一笑,接过茶吃了:“我也练了许久才唱熟,幸不辱没大人这样好词。”见侍儿陆续摆上酒馔,又道:“酒菜已齐备了,大人入席罢!”
他犹豫片刻,笑着应了。
二人入席,宋鼎元自斟一杯酒,正色道:“今日遇知音,当浮一白以敬。”
“得大人此语,妾当无恨矣!”
“佳人如此蕙质,不似以下之人,如何谪降风尘呢?”
杜芷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香车宝髻,瑶台琼阙,赏不尽的花,赴不完的诗会,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秋天,破镜纷飞,如今想来,不过一场颠倒梦。
宋鼎元看她神色苍白,也不欲追问。
该是哪家犯官的家眷,失了势,便似如同挪出温室的花,被雨打风吹去,落在地上,泥水污,行人踏。
这样的情形他见的太多,也无可奈何。便转了话头,“你这样才貌,花考头名也做得,我来晋阳也有小半载,如何未闻得卿之名姓呢?”
杜芷轻嗤一声,露出鄙夷之色:“一些个庸脂俗粉,引得俗客盈门,似狂蜂浪蝶般日日聒噪。倒不如独自风流独自香。”
说到此处,余光瞟了眼宋鼎元,又拿帕子掩着嘴笑道:“瞧我这嘴,听说大人将花考重新编过了,我还读了那序,写得真是好。大人选出的头名,想必定是不凡的。”
宋鼎元手指摩挲着杯沿,脸上浮起笑意,点点头道:“她自然是极好的。”
杜芷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呆了一呆,片刻,又弯起双目:“甚么时候菊痕姑娘得空儿了,我递个帖子去府上拜访可好么?”
“这也不必”,他垂下眼,神色转淡,转头问侍儿:“什么时辰了?”
“是亥正时候了。”
宋鼎元昂首将杯中残酒饮尽,叫文楷封了十两银子,起身拱手笑道:“今日得入仙源,实是荣幸,只是天色已晚,这便告辞了。改日再奉拜罢!”
杜芷忙忙起身牵着他的袖子,如水的杏眼带着几分醉态,分外动人:“霜浓路远,大人又吃了酒,不如就此联榻罢!”
宋鼎元知她荐寝之意,摇摇头,“家中有人等候,不好不归。”又向怀中取出一柄吊着迦南木扇坠儿的金钉川扇搁在桌上,“这些许微物,权当与卿做闺房雅伴了。”
她依旧不松手,问后会之期,宋鼎元思忖片刻,道:“五日之后,当携友再拜。”
那鸨儿听见响动,披衣持烛出来,只见着两个人影儿没入中门,不由嘟囔:“这就走了?真个来听曲儿的?”
一转头,看杜芷冲着远去的人影儿发呆,手中帕子拧成一团,叹了口气,“我怜你娇养出身,又有才貌,你要惜你的廉耻,保你的清高,我也依你。你有志气,不肯屈就,必要那有才有貌有权势有银钱的。便是真有这样万事齐全的人物,人家放着黄花闺女不纳,为甚要你呢?我给你脸面,你也得给我争口气。若是这个你没本事勾住,要么出来接客,要么那梅花巷开生药铺的张老爷还愿意收你,年纪虽大些,也有个知冷知热的好处。”
杜芷泪珠还盈在眼眶里,听见这话,冷笑一声:“妈妈不是已拿我当黄花闺女卖了三回了么?如今倒说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林净和坐在几榻上,手里捧着一个描金小木匣。清凉月色透过窗槦在地上留下一方银色,映得屋里亮堂堂的,她漫不经心的划拉着木匣里的几块银锭,正翻来覆去的思量着。
那银锭是周君平和蒋彝生之前送来的红封,也是她全部的私房。将来若想买房置产,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这些银子远远不够,必要想个来钱的法子才行。
一想起这些,林净和就觉泄气。初来时,也想像穿越小说里的女主那样,利用自己的跨越时代的信息差经商致富,大展宏图。
可出去逛了逛街市才知道,原来在生产力不那么发达的古代,人们的智慧,审美和动手能力其实是远远超过现代人的。
只饮品一样,就有类似奶茶的茶香乳酪和花露酥酪,类似花果茶的各种渴水、熟水,还有咸香的果仁泡茶、松子茶、芝麻木樨泡茶。吃食更是多种多样,简直完全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且外卖、广告、饥饿营销也早不是什么新鲜花样儿了。
观此地风俗官制,林净和认为写话本子的作者应该是明朝人,因避文祸,才虚构出个大燕朝。
可随着她涉入渐深,这个世界愈发真实和庞杂,衍生出许多话本未载的人与事。也不知自己的抉择会让这个故事最终走向何种结局,是她重获新生还是将这世界倾覆瓦解。
宋鼎元下了轿,便跨步往内室去了,行至门口,推门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有些惴惴。
呆了半晌,他笑着摇摇头,推门进去。见她正坐在榻上,转头朝着他笑。半边身子浸在月光里,照的脸上毛茸茸的,看着一团孩子气。
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
无媒无聘,自然无人给她开脸。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就这样委身于他,也没有半点委屈,反而欢欢喜喜的,只当自己从此有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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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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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冷长街风月债,清音娇娥引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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