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缠绵了整座城三日。
青石板路被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砖墙面,巷弄深处飘来断续的桂花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成了这湿冷天气里唯一的暖意。江珩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鞋尖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腰间的铜铃随着脚步轻晃,发出清越又绵长的声响,在空寂的巷子里荡开层层涟漪。
他是这世间千万圆梦信使中的一个,职责便是循着心愿的气息,找到那些藏着未竟念想的人,为他们递去圆梦的契机。这只铜铃是他的信物,亦是他感知心愿的媒介,铃声越响,便说明前方的心愿越浓烈。可今日,铜铃的声音却有些异样——不算急促,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穿透力,像一根细针,执着地刺穿着某种厚重的屏障。
江珩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巷弄尽头。那是一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宅院,青瓦白墙,墙头爬满了枯败的藤蔓,院门是厚重的乌木所制,门上没有门环,只在正中央刻着一道浅浅的纹路,像一轮残缺的月,又像一个被刻意抹去的符号。
铜铃的声音正是从这宅院里传出来的。
奇怪的是,寻常的心愿气息,或是炽热,或是柔软,或是带着遗憾的怅然,可这宅院里的气息,却冷得像深冬的寒潭,沉寂得近乎死寂。江珩指尖摩挲着伞柄,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心愿,明明铜铃在昭示着这里藏着未被满足的念想,可那气息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需祈愿,亦无需圆满。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油纸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肩头,打湿了他月白色的衣袍。抬手,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乌木门板,门便“吱呀”一声,不推自开,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又像是毫不在意任何人的闯入。
院内的景象比巷外更显萧索。庭院中央长着一棵老桂树,花瓣被雨水打落了满地,湿哒哒地黏在青石板上,像是铺了一层破碎的金箔。树旁有一口古井,井口蒙着一层薄尘,井沿上刻着的纹路与院门上的如出一辙,都是那轮残缺的月。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正屋,窗纸有些破旧,被风吹得微微作响,屋内没有点灯,昏沉沉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窗边的榻上。
江珩走进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雨水的湿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气息,像是深山里未被触碰过的寒石。
“你是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榻边传来,没有丝毫温度,像冰棱落在石板上,碎裂开来。
江珩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顾溟坐在靠窗的软榻上,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的长衫,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在袖口处磨出了一点毛边。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着,墨玉的色泽温润,却被他周身的冷意衬得有些寒凉。他的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线绷得很紧,睫毛很长,垂着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没有看江珩,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桂树上,像是在看那满地的残花,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远到连这漫天的雨丝都无法触及。
“我是江珩,一名圆梦信使。”江珩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他惯有的暖意,试图驱散屋内的冷寂,“我感知到这里有未被实现的心愿,所以前来看看。”
“心愿?”顾溟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这世间,何来值得实现的心愿?”
他终于抬眼看向江珩,那双眼睛很深,像深夜里的大海,看不到底,也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江珩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渺小而单薄,像是随时会被那片黑暗吞噬。
“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念想,或许是未曾说出口的话,或许是未曾完成的事,这些都是心愿。”江珩没有退缩,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坚定,“我的职责,就是帮人们找到这些心愿,并尽力实现它们。”
顾溟缓缓起身,走到江珩面前。他比江珩略高一些,周身的冷意更加浓烈,江珩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寒气,从他的衣摆处蔓延开来,让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
“那你说说,”顾溟的指尖划过江珩腰间的铜铃,指尖的冰凉让江珩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铜铃,能感知到什么样的心愿?是孩童想要的糖糕,还是恋人想要的重逢,或是旅人想要的归乡?”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字字句句都像在质问。
“都能。”江珩点头,“无论是大愿,还是小念,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渴望,这个铜铃都能感知到。”
“那它感知到的,是我的心愿?”顾溟挑眉,眼底的嘲讽更甚,“我告诉你,江珩,”他刻意加重了江珩的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我没有心愿,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圆梦。你走错地方了,离开。”
江珩心中的疑惑更甚。铜铃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虽然不算急促,却从未停止,这说明顾溟的心里,分明藏着心愿,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或是刻意压抑着。
“顾先生,”江珩斟酌着开口,“心愿有时候并非是刻意强求的东西,它可能藏在你的潜意识里,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许,你只是害怕愿望实现的代价,又或许,你曾因愿望而受过伤害,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心愿都是虚妄。”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因过往的伤痛而封闭内心,拒绝所有的美好,将心愿视作洪水猛兽。而他的任务,不仅仅是实现愿望,更要帮这些人解开心中的枷锁。
顾溟的脸色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屋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他盯着江珩,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当他看穿。
“代价?”顾溟冷笑一声,转身走到那口古井边,低头看着井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你知道愿望实现的代价是什么吗?是失去,是背叛,是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回忆某些痛苦的往事。江珩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单薄而孤寂,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
“并非所有的愿望都会带来代价。”江珩轻声说,“有些愿望,是温暖的,是治愈的,它能让你放下过去的伤痛,重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顾先生,你不妨告诉我,你心中的执念是什么?或许,我能帮你。”
顾溟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抚摸着井沿上那道残缺的月纹,指尖的力道很大。
“执念?”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重复一个陌生的词语,“我早已没有执念了。江珩,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地。
江珩却没有动。他腰间的铜铃还在轻响,那声音像是在诉说着某种委屈,又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顾溟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很深的心愿,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心愿。
“顾先生,”江珩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执着,“我不会轻易放弃的。只要铜铃还在响,就说明你的心愿还在。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愿意说出你的心愿为止。”
顾溟猛地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江珩,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我再说一遍,离开!”
江珩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两人僵持着,屋内的空气仿佛要被这股张力撕裂。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与江珩腰间的铜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旋律。
顾溟盯着江珩看了许久,久到江珩几乎以为他要动手赶人,他才缓缓移开目光,重新坐回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随便你。”他丢下三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像是懒得再与江珩纠缠,“但我不会招待你,你要留就留,只是别来烦我。”
江珩心中一喜,知道这是顾溟的让步。他对着顾溟的背影微微颔首:“多谢顾先生。”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将油纸伞靠在墙边,任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腰间的铜铃声。江珩看着顾溟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他能感觉到,顾溟的身上藏着很多故事,那些故事像一层厚厚的冰,将他的内心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触碰。
而他,就像一束微光,试图穿透这层坚冰,照亮那片沉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顾溟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我?”
江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腰间的铜铃,铃声清脆:“因为我是圆梦信使。帮助人们实现心愿,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执念。”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相信,每一个心愿,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顾溟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脸,看向窗外的雨。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也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江珩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想要融化顾溟心中的冰,解开他心中的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他腰间的铜铃还在轻响,那是心愿的声音,也是希望的声音。
雨,还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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