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漫庭的午后，天光渐柔，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珩正坐在廊下，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铜铃，看着顾溟在庭院中修剪桂树枝桠。他手中的剪刀是黄铜所制，磨得发亮，起落间，枯黄的枝叶纷纷坠落，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顾先生倒是懂些园艺。”江珩笑着开口，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顾溟修剪的动作未停，声音从枝叶后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江珩起身走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剪刀上：“这剪刀倒是别致，瞧着有些年头了。”
顾溟的指尖顿了顿，目光掠过剪刀的手柄，那里刻着一朵小小的桂花，纹路已经有些模糊。“是故人所赠。”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江珩心中一动，知道这剪刀定然藏着故事，或许与顾溟心中的执念有关。“故人？是那位为你实现愿望的人吗？”
顾溟的身体僵了一下，修剪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江珩，眼底的情绪复杂，有怀念，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愿提及的隐秘。“是……”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
“能与我说说他吗？”江珩轻声问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知道，触碰这段回忆，对顾溟而言，或许是一种折磨，但想要真正帮他解开心中的结，就必须直面过往。
顾溟沉默了许久，久到江珩以为他会拒绝，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像是在诉说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他叫沈清辞，是邻家的兄长，比我大三岁半。”顾溟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穿透了时光的阻隔，看到了多年前的景象，“我们自幼一同长大，他性子温和，待我极好，像是亲兄长一般。那时候，这庭院里的桂树，便是他亲手栽下的。”
江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感受着他语气中的温柔与伤痛自责。
“他手很巧，会做很多东西，这把剪刀，就是他十五岁生辰时送我的。”顾溟抬手，抚摸着剪刀手柄上的桂花纹路，指尖的力道很轻，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他说，以□□院里的桂树，就交给我修剪了，等花开了，我们就一起酿桂花酒，做桂花糕。”
说到这里，顾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眼底的黑暗中，似乎有泪光在闪烁。“可我那时候性子顽劣，总嫌修剪树枝麻烦，每次都是他替我做。他总是笑着说，没关系，等我长大了，就会懂了。”
江珩的心微微一紧，他能想象出当年的场景，两个少年在桂树下嬉戏打闹，阳光正好，岁月静好。可这样的美好，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后来呢？”江珩轻声问道。
顾溟的目光暗了下来，语气变得沉重：“后来，我十六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缠绵病榻，药石罔效。大夫都说，我活不过那年冬天。我那时候很害怕，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段痛苦的时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清辞哥看着我日渐消瘦，心里急坏了。他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没有找到办法。有一天，他回来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能救我的法子，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江珩的心猛地一沉，已经猜到了后续。“是许愿？”
顾溟点了点头，眼底的痛苦愈发浓烈：“他说，城外的山中有一座许愿塔，传说只要诚心许愿，就能实现任何愿望。但愿望实现的代价，是许愿者的生命。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只想着能活下去，便求着他去帮我许愿。”
“他答应了。”顾溟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他瞒着我，独自一人去了许愿塔。回来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却笑着告诉我，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了。我那时候太傻，竟然没有察觉异样，还开开心心地等着病愈。”
“没过多久，我的病真的好了，可清辞哥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不到半年，就离开了我。”顾溟的声音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直到他走后，我才从他留下的信中知道真相。他为了实现我的愿望，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江珩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顾溟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华丽的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顾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无尽的自责，“如果不是我贪生怕死，如果不是我求着他去许愿，他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愿望害死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江珩的声音坚定而温和，“你那时候年纪小，又身患重病，害怕是人之常情。沈公子选择献祭自己，是他的决定，他是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他不想看到你就这样离开。”
“心甘情愿？”顾溟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可我宁愿他没有那么‘心甘情愿’，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这些年来，我每一天都活在自责和痛苦中，我忘不了他临终前的笑容，忘不了他信中说的那些话。他说，能为我死，他不后悔。”
江珩心中一痛，沈清辞的深情与决绝，顾溟的悔恨与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人动容。“沈公子的心意，是纯粹而真挚的。他用生命为你换来了新生，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的那份希望，幸福地生活下去，而不是让你用余生来偿还这份‘罪孽’。”
“幸福？”顾溟苦笑一声，眼底的黑暗再次蔓延开来，“没有他，我怎么可能幸福？这些年来，我像一个行尸走肉，守着这座空宅，守着这些与他有关的旧物，浑浑噩噩地活着。我拒绝所有的愿望，拒绝所有的温暖，就是因为我怕，我怕再次因为愿望而失去什么，我怕再次经历那样的痛苦。”
江珩看着他，心中忽然明白了。顾溟心中的执念，不仅仅是对沈清辞的愧疚，还有对“活着”这件事本身的迷茫。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用沈清辞的牺牲换来的，是不完整的，是带着罪孽的。
“顾先生，”江珩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沈公子用生命为你换来的，不是让你活在痛苦和自责中，而是让你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应该带着他的那份爱，好好地活下去，去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去做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拒绝愿望，其实是在拒绝自己。你害怕愿望带来的代价，其实是害怕面对自己心中的愧疚。可你有没有想过，沈公子的愿望，或许就是希望你能放下过去，幸福地生活下去。而你的心愿，或许就是完成他的愿望。”
顾溟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江珩的话击中了要害。他怔怔地看着江珩，眼底的泪水渐渐止住，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我的心愿……是完成他的愿望？”顾溟喃喃自语，像是在询问江珩，又像是在询问自己。
“或许吧。”江珩点头，眼神真诚，“每个人的心愿，都藏在心底最深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未曾察觉。沈公子为你付出了一切，他的心愿，定然是希望你能幸福。而你的心愿，或许就是放下愧疚，真正为自己活一次，不辜负他的牺牲。”
顾溟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剪刀，看着手柄上那朵模糊的桂花，心中思绪万千。沈清辞的笑容，他临终前的话语，那些与他有关的回忆，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沈清辞曾说过，想要去看看江南的烟雨，想要尝尝那里的龙井，想要在西湖边种一棵属于他们自己的桂树。这些愿望，沈清辞都没有来得及实现。
“或许……你说得对。”顾溟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我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江珩心中一喜，知道顾溟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了。“顾先生，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顾溟的眼神中依旧带着迷茫，“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该如何放下过去，该如何为自己活一次。”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江珩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会陪着你，一起去完成沈公子的愿望，一起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我们可以先从江南开始，去看看那里的烟雨，尝尝那里的龙井，在西湖边种一棵桂树，就像沈公子当年希望的那样。”
顾溟抬起头，看向江珩，眼底的黑暗渐渐消散了一些，多了一丝光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江珩点头，眼神坚定，“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顾溟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久违的笑容，虽然很淡，却像雨后的阳光，温暖而耀眼。“好。”
这个字，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江珩知道，顾溟心中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而他的“圆梦之旅”，也终于有了明确的方向。
午后的阳光，透过桂树的枝叶，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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