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比预想中顺遂。两人一路南下,越往南走,空气里的湿气便越重,风也带上了江南独有的柔润,拂在脸上,竟不似北方那般凛冽。
顾溟起初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看窗外掠过的景致。从萧瑟的秋林到渐次葱郁的草木,从坚硬的青石板路到松软的泥土小径,沿途的风光一点点变化,像是在无声地剥离他身上积攒多年的冷寂。
江珩倒像是个闲不住的,时常会下车买些当地的小食,或是采一束路边的野花,回来时车厢里便多了些烟火气。他会给顾溟递上一块刚买的桂花糖糕,或是指着窗外的稻田,笑着说:“顾先生你看,这稻穗都快熟了,江南的秋,倒比北方暖些。”
顾溟起初只是淡淡应着,后来也会偶尔接过糖糕,尝一口,甜香在舌尖漫开时,便会想起那日江珩在庭院里做的桂花糕,想起沈清辞当年笑着递给他糕点的模样。有一次,江珩采了一束淡紫色的野花,插在车厢角落的瓷瓶里,顾溟看着那抹鲜活的色彩,竟主动说了句:“这花,倒是别致。”
江珩闻言,眼睛亮了亮,笑道:“这花叫紫菀,江南一带常见,花期长,闻着也清香。沈公子若是见了,想来也会喜欢。”
顾溟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声音低了些:“清辞哥生前,便喜欢这些花草。”
“那等我们到了西湖,便多寻些花种,种在我们栽的桂树旁。”江珩说得自然,像是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顾溟没有反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发现,与江珩同行的这些日子,那些沉重的回忆似乎不再那么灼人,偶尔想起沈清辞,心中竟也会泛起一丝暖意,而非全然的痛苦。
马车行至江南腹地时,天忽然下起了雨。不是北方那种倾盆而下的暴雨,而是江南独有的烟雨,细密如丝,朦胧如烟,将远处的青山、近处的黛瓦白墙都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
“到了。”车夫勒住缰绳,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江珩先下了车,撑开一把油纸伞,转身扶顾溟下车。顾溟刚踏出车厢,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眼前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两侧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花。烟雨朦胧中,远处的河道上飘着几艘乌篷船,船夫戴着斗笠,摇着橹,船桨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深吸一口,竟让人觉得浑身舒畅。顾溟站在巷口,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安宁。
“这便是江南的烟雨。”江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笑意,“沈公子当年心心念念的地方,终究是来了。”
顾溟看着眼前的景致,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起沈清辞当年说的话:“阿溟,江南的烟雨最是温柔,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那里,找一条小巷住下,每日看雨、听风、赏桂。”
如今,他来了,带着沈清辞的心愿,也带着江珩的陪伴。只是,身边少了那个当初许下诺言的人。
“清辞哥……”顾溟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淹没了几分。
江珩看出他的情绪,将伞往他那边又倾斜了些,轻声道:“沈公子若是泉下有知,见你此刻站在这里,定会很高兴。”
顾溟转过头,看向江珩。雨丝落在江珩的发梢,沾成细小的水珠,他的眉眼在烟雨朦胧中显得格外温柔,腰间的铜铃被雨水打湿,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却清越的声响。
“谢谢你,江珩。”顾溟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真诚,“若不是你,我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走出那座宅院。”
江珩笑了笑,眼底的暖意像是要融化这漫天的烟雨:“能陪顾先生来这里,是我的幸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种桂树,要酿桂花酒,还要替沈公子看看这江南的每一处风景。”
顾溟点了点头,心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抬手,轻轻抹掉脸上的雨珠,目光望向小巷深处:“走吧,我们找个地方住下。”
两人顺着小巷往前走,雨丝越来越密,油纸伞下的空间显得格外狭小,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带来一丝细微的暖意。顾溟走得很慢,像是要将这小巷的每一处景致都刻在脑海里,他看着墙上爬满的青苔,看着窗台上摆放的盆栽,看着巷口嬉戏的孩童,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便是沈清辞想要的生活,宁静而温暖,充满了烟火气。
他们在巷尾找了一家临河的客栈住下,房间在二楼,推窗便能看到河道和远处的乌篷船。江珩安置好行囊,便转身对顾溟说:“顾先生,雨小些后,我们去西湖看看?先找个地方,把桂树种下。”
顾溟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烟雨,点了点头:“好。”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零星的雨丝。江珩带着顾溟走出客栈,沿着河道往前走。路边有不少小贩在叫卖,卖的多是江南的特色小吃,有桂花糖藕、芡实糕、东坡肉,香气弥漫在雨幕中,引人垂涎。
江珩买了一块桂花糖藕,递到顾溟手中:“尝尝?江南的糖藕,甜而不腻,带着桂花的香气。特别好吃。”
顾溟接过,咬了一口,软糯的藕段裹着浓稠的糖浆,桂花的甜香在口中散开,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想起,沈清辞当年曾说,江南的糖藕是世间最好吃的点心,等他们来了,一定要买上一大块,两个人分着吃。
“好吃吗?”江珩问道。
顾溟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好吃,和清辞哥说的一样。”
江珩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也跟着暖了起来。他发现,顾溟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的黑暗会消散大半,露出一种干净而温柔的模样,像个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孩子。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西湖边。雨后的西湖,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湖面烟波浩渺,烟雨朦胧中,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岸边的柳树垂着枝条,被雨水打湿后,更显翠绿。湖边有不少游人,撑着伞,漫步在苏堤上,低声说着话,声音被风吹得轻柔。
“就在这里吧。”江珩指着湖边一处空着的土地,那里靠近柳树,视野开阔,能看到西湖的全景,“这里阳光充足,土壤也肥沃,适合种桂树。”
顾溟点了点头,看着那片土地,心中忽然有些激动。他从行囊中取出那枚桃木桂树,紧紧攥在手中。
江珩早已准备好了铁锹,他挽起衣袖,开始挖坑。顾溟站在一旁看着,雨水打湿了江珩的衣袍,他却毫不在意,动作麻利地挖着土,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落。
“我来帮你。”顾溟走上前,想要接过铁锹。
江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
顾溟接过铁锹,学着江珩的样子挖坑。他许久未曾做过这样的体力活,没过多久便有些气喘,但他却不肯停下。他觉得,这不仅仅是在种一棵树,更是在完成沈清辞的心愿,也是在为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江珩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一旁,撑着伞,看着顾溟的身影。烟雨朦胧中,顾溟的玄色衣袍被雨水浸得有些深,发间的墨玉簪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光,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异常认真,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
江珩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他看着顾溟,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与温柔,看着他为了沈清辞的心愿而努力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场圆梦之旅,或许不仅仅是为了顾溟,也是为了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江珩嘴角微微上扬。
他想起自己成为圆梦信使的初衷,想起那些未能实现的心愿,想起那些因遗憾而痛苦的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别人,可遇到顾溟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在帮助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能得到救赎。
坑终于挖好了。顾溟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桂树苗放进坑里,江珩走上前,帮着他填土。两人默契地配合着,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当最后一捧土填好,顾溟轻轻拍了拍树干,像是在对树苗说些什么,又像是在对沈清辞诉说。“清辞哥,我们到江南了,这棵桂树,我替你种好了。”
江珩看着他,轻声道:“等到来年秋天,这棵桂树便会开花,到时候,我们再来这里,酿最香的桂花酒,好不好?”
顾溟转过头,看向江珩,眼底的烟雨似乎都化作了温柔的笑意:“好。”
雨已经停了,天光渐渐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西湖面上,波光粼粼,耀眼夺目。岸边的桂树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着他们的约定。
江珩腰间的铜铃,忽然发出一阵清越而急促的声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在这江南的晴空下,回荡得很远很远。
顾溟愣了一下,看向那只铜铃:“这铃声……”
江珩抬手,抚摸着铜铃,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这是心愿实现的声音。顾先生,沈公子的心愿,实现了。而你的心愿,也即将醒来。”
顾溟看着那只铜铃,又看了看身边的江珩,心中忽然一片清明。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执念,不仅仅是对沈清辞的愧疚,更是对温暖的渴望,对幸福的向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耀眼。西湖的水波荡漾,桂树苗在风中摇曳,远处的乌篷船依旧在缓缓前行,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顾溟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轻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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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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