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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天涯路(九)

草荐摊开,露出裹卷在内的冰冷肉躯。

李明念蹲身一旁,视线扫过尸首腰间乌黑的血污,又落上那张玄底面具。已近亥牌时分,太极殿的方向依稀响起宴乐声,五彩的宫灯撑起一篷绛紫夜空,这后苑角落却光线昏淡,只头顶一盏琉璃灯摇晃提杆顶端,照得面具间金纹流动,底下人躯却再无起伏。

“城墙上有许多机关,他中了一只毒镖,闯宫时为护我动用了内力,结果毒发而死。”身旁传来云曦的声音,“我记得你说过,旁人摘下面具会毁去影卫容貌,所以我们不曾动它。你可识得此人?”

“不认识。”李明念重新掩上草荐,“旁的尸首埋在何处?”

“已与淜王商议过,为免引发瘟疫,我军尸首尽埋在城外东向的山岛上。”云曦道,“那地方离城墙不远,若西一整日都在岛上,领着飞虎营将牺牲的军士运送过去。”

李明念立起来,将卷紧的草席揽入胁下。

“我带他过去。”她说。

“还来宫宴么?”

“没胃口。”李明念道,“我留在若西那里帮忙。”

云曦沉默片时。

“也好。”她道,“我替你们留几壶好酒。”

提灯女兵让出道来,却见身后一道人影站出身,冲云曦伛下腰。

“二王女,卑职想一道过去。”

云曦回过身,瞧清俞蝉低垂的脸。她天明前入城,为赴宫宴已换上一身官袍,头顶却照旧束个圆髻,一双宽大的袖管也扎在护腕里,仿佛仍然行走营中。

“要去观星?”云曦问。

“是。”俞蝉低头垂目,“今日有些阴云,淜王宫的观星台视野不佳,卑职想换个地方看看。”

“那你们一道去罢,我派辆车送你们出城。”

“骑马更快。”李明念拽开脚步,兜着那尸首停步俞蝉身侧,“俞大人可带了那套马具?”

俞蝉侧看她一眼。

为庆贺两国结盟,宫门整日不曾落锁。她两个结伴走出承天门,骑马穿过宫城前的虹桥,便遥遥望见张灯结彩的街道。

淜王城没有水渠连通外湖,商舍民宅尽坐落于规整的陆地间,街道笔直宽敞、纵横交错,东西南北两向兼有花灯闪烁,将屋舍切作无数或明或暗的方格。虽近深夜,街上却人潮如织,游商在道旁支起一架架车屉,高挂灯笼的铺面门户大开。通衢间一阵敲锣打鼓,是一行神庙祭司抬着软轿浩荡而过,几个头戴白虎面具的少年簇拥当中,轿上神像威风凛凛、轿下“小虎”载歌载舞,李、俞二人行经侧旁,便是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也难得引人注目。

拐上东面小巷,一阵遥远的掌声又飘入耳中。李明念循声南眺,只瞧见一片层层叠叠的民居屋檐。

“是菜市口。”俞蝉骑小马在旁道,“昨夜结盟的消息已传出王宫,淜王下旨要全城庆贺,城中戏楼便在菜市口搭了戏台,要连唱三日。”

“唱的什么戏?”

“左不过一些利朝时期的老戏。”她回答,“听闻早些年百姓爱听运河之战,这回尽剔了,又写两出汶淜结盟的新戏,预备明日便唱起来。”

“唱那淜王在自己的王宫吓破了胆么?”

“戏是人编的,台上的淜王自然要神勇无畏。”

李明念喉底冷哼。

“捏这种阿谀奉承的戏词倒利索。”她道。

“你不是他们,怎知人家不是当真欢喜。”俞蝉却平淡道,“城内缺兵少粮,原以为要遭一场灭顶之灾,现下仗不必打了,百姓感恩戴德也在情理之中。”

李明念有一会儿不吱声,只见一群孩童蹦蹦跳跳奔近,经过马鞍后方打拴的草荐,忙捏住鼻子跑开。

“既如此,你怎的不感恩戴德去吃酒,却忙着要观星?”她重又开口。

“淜王城百姓逃过一劫,我们的征程却才开个头,懈怠不得。”俞蝉平静的语声杂在笃笃蹄响里,“明日汶淜便要商议攻沧之计,此地距沧王城还有数月路程,一路难免遇上夏汛,海上风向变换更可能于我军不利。所以我须得时时关注天象。”

李明念瞥过去。

“淜国能出多少兵将?”

“听闻是两万精兵。”俞蝉道,“包括大王子在内,将领共三位。”

“这么少?”

“府兵不堪用,王城还需要兵力看护。能调两万精兵,已足显淜国诚意。”

李明念不再接话,依稀从喧闹声里辨出一片啜泣。

马蹄嘚嘚儿前行,经过巷内一扇挑出白幡的双开门。她拉紧缰绳,视线扫过牌匾上的“柳氏宗祠”,探向门内。屋檐在梁柱间投下大片阴影,底里的长明灯忽明忽灭,照亮神龛上成排的牌位,也映出下方几口漆黑棺椁。院坪里跪满披麻戴孝的身影,幼童大多好奇四顾,只长者蜷身垂泪,竭力咽下喉中呜咽。

身侧蹄声也停下来。

“在祭奠昨夜牺牲的军士。”俞蝉道。

李明念望住那几口沉默的棺材。

“淜军死了多少人?”

“加上落水失踪的,大约五百人。”

湖面上绽开的火光掠过脑海,李明念敛目,轻夹马肚,继续东行。落在身后的小马跟近前。

“如今两国已议和,也免了更多人无谓而死。”俞蝉的声音传过来,“你不必太过心。”

远处轰一声闷响,璀璨的烟火绽放夜幕之间,四方街道尽响起或高或低的欢呼,将背后低泣淹没其中。李明念望去小巷尽头的城墙,感觉马身轻轻颠簸,捆拴在后的草荐摇摆无声。

“几年前我给一个姑娘送嫁,正逢贞皇下令大修吉壤,那是个吉日,官兵便上镇里挑选贱户男丁,充作运送石料和木材的膂力。”她道,“街上到处都是哭喊声,媒婆说,喜乐奏得响亮些便无妨。”

她看向身旁人。

“别人家的喜乐是响了,有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这算得上好么?”

道旁花灯映亮俞蝉的脸,又很快暗下去。她目视前方,默然许久。

“不算。”她说,“这世上原也没有人人满意的好事。”

头顶闷响不止,烟花仍自闪烁。两人并辔巷中,再未搭话。

东面城墙下设有一处暗门,连通水位更低的河道。守卫看过通行文书,领她二人走下一溜通往地底的石阶。阶底与城墙间空出一方狭窄水面,当中泊一艘小舟,墙上石门轰隆隆打开,水面便随之而降,船身一荡,擦着门边漂向外间薄雾弥漫的湖面。

埋尸的山岛与那夜死士藏身之地大约十里之距,举目望去仅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北面山壁陡峭,南坡山道间零星扎几簇矮树,东向山麓平缓,荒草丛里灯火忽闪,挟着碎石的斜坡伸入一片芦苇荡中。

才一上岸,俞蝉便指明东边人声嘈杂的山坡,与李明念分道而行,独自上山。西岸拴着数条舴艋舟,正随湖水的拍击来回摆荡。李明念也拴紧缆绳,从舱里捞出那卷草荐,夹在胁下沿湖岸东去。恰逢一群死士迎面走来,双方目光交汇,唧唧喳喳的人语便静下去,几束打量的眼光来回不休,李明念却视若无睹。

杂乱的步响经过身侧,走在最末的大胡子驻足。

“是影卫?”他问。

“是。”

“可要帮忙?”

“不必。”李明念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山麓间满是杂草土石,所谓坟地不过几个新掘的大坑。

女兵们凑聚在坡底的上风口,各个盘腿而坐、手抓肉干埋头啃咬,不时探出身子咬耳朵,再看看背后蒸着白醋的炭盆。李明念扫过一圈,没有寻见葛若西的身影。

夜风卷来阵阵浓烈的酸臭味,她步向最近一堆土山,见尸坑四围各支三架火盆,一竿羊角灯高挑在侧,昏黄的灯光洒入坑内,远远只望见一弧杂着石块的土壁。李明念走近前,顺着土壁看进去。坑挖得极深,尸首大多只能推滚入内,横七竖八地僵挺洞底,惟顶层几副肉躯成排摆放,却少了草席裹身,剥去坚硬的战甲,只留下一袭窄袖短袍,还有干结成块的血迹。

李明念记起镇南的尸坑。时过境迁,眼前景象竟无甚分别。

人丛里有人瞧见她,连忙竖起身,小跑上前。

“李姑娘。”

李明念抬眼,认出那张刀削般的脸。

“若西呢?”

“哦,尸首尽已运过来,才先葛营长说要去山上走走,还没回呢。”

李明念便又望去余下几处尸坑。

“都在这里了?”

“海民就地埋了,淜军的尸首也已领回去,余下都是咱们自己人。”章卓羽回答,“也在岸边打捞过,但比对各营报上的人数,总还短一些。大约不是逃了,便是被湖水冲到了更深的地方。”

李明念不再细问,只弯腰放下草荐。

“可有多出的铁铲?”

“有,眼下都用不着。”章卓羽看一眼脚边草荐,“是那影卫吗?要不要同大家埋一块?”

“这不是他的祖地,也不该与一堆生人埋在一块。”李明念道。

章卓羽点一点头。

“那我去拿铲子来。”她说。

两人一道动手,不一时便掘出一方墓坑。章卓羽抬起一端尸首,小心移入墓穴,又顿住身。

“李姑娘,这面具要摘么?”

李明念放下另一头,看向草荐张开的边缝。山上涌来微风,头顶的羊角灯不住晃动,面具上金纹闪闪烁烁,与早先在宫中一般无二。

“不必了。”她道,“摘不摘都一样。”

山风低语不休,愈往高去,风脚便愈发颠簸紧促。

李明念寻到葛若西时,身上的醋酸气味已让劲风刮去大半。她落身山北一处高阜顶端,垂眼望去脚底狭窄的山道,即见一个高大背影盘坐山壁下,动也不动地朝向湖面出神。

在看什么?李明念不解,转眺向前。此处视野开阔,景色却单调,除去一派灰蒙蒙的夜空,便只剩一片雾蒙蒙的湖色。她足尖一点,落到那人身后。

“既忙完了,怎的不回营寨吃酒?”

葛若西抖了下,转过脸来。

“啊,李姑娘。”她忙擦一把脸盘,“我想透口气,便没有回去。李姑娘是功臣,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李明念一顿,明明不曾听见啜泣,却见对方满面泪光,显是已哭了许久。她移开目光,看向葛若西手里一根细长的笛管,走上前,坐到她身畔。“功劳再大,也不如你冒死深入虎穴,去那淜王宫送信。”李明念道,“假冒淜国使者去沧国的,可是任桂花?”

“是,我也是回来才知道。”葛若西吸一吸鼻子,“海民凶残,如今又折损近五千精兵,必定对我们汶军怀恨在心。桂花至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

李明念目向湖上浮动的白雾。

“出发之前,她应当早有预料。”

葛若西点头。“跟我一样,出发以前,二王女已同她说清其中利害。”她垂看手中之物,“这是她托二王女转交与我的。说是万一她回不来,让我一定要将这个送给她家里人。”

“骨笛?”

“是,桂花的小妹做的。”她告诉李明念,“早在募兵之前,我跟桂花便认识了。她家世代都是泥瓦匠,原先无论男女,都干这活计。但桂花喜欢习武,不愿当泥瓦匠,为此同家里大吵一架,被赶出家门,只得在街头卖艺,偶尔还去城门那儿当挑夫。我们便是卖艺结识的,搭伙干了一年,后来听闻募兵,才又一起投军。”

葛若西触抚笛管。

“那之前的几年她过得不好,家里人不闻不问,只这小妹不时去寻她,给她带些吃食衣物。因为小妹也不想当泥瓦匠,只爱捣腾这些乐器,却不敢像桂花一样,同家人断绝关系。”她说,“后来得知桂花也要随军征涞,小妹便将自己做的这第一只骨笛送她,祝她早日凯旋。”

“那年征涞,你们都去了?”李明念问。

“嗯。”葛若西闷声道,“那时我们都还只是无名小卒,营里大半是新兵。”

“牺牲了多少人?”

“大约有一半罢。”她道,“涞国是小国,但盛产铁矿,军械制式也一向强过我们。有时候……单是兵器比不上人家,就足以让一个新兵丧命。”

李明念沉默。

“值得么?”

葛若西仰头思索。“投军之前我也想过这个。”她道,“虽然于沿岸三国而言,眼下不攻打贞国,将来必得被蚕食殆尽……但我和哥哥并非汶国人,便是沿岸三国没了,我们还可南下;哪怕东南都并入贞国,我们也一样是卖艺谋生。横竖我们是黑户,在哪儿都不过混日子,何必去冒这个险,为着旁人的国和家,跑到那血流成河的战场送死。”

鼻息又让一阵哽咽堵住,她用力吸了下鼻尖。

“可桂花说,我们这样的人要想出头,必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否则便是一辈子打混街头。她想争给小妹看,想让她父母和将来的晚辈都明白,人这一世不是非得过那种随波逐流,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她说为了这个,哪怕死在沙场也值得,何况这是她自己选的,心甘情愿选的。”她道,“我同哥哥一合计,觉得她说的在理。我们兄妹原是海盗,好容易逃出来,又没个正经身份,更做不了正经营生,这辈子大约不过四处流窜,纵然有了儿女,也照旧是黑户。与其如此,倒不如投军,最坏不过一死,运气好却能挣个功名回来,也好在一处安稳立身。”

葛若西转过头,勉强给身旁人一个笑脸。

“所以……说是为汶国,为东南——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

从眼角瞧一眼她神色,李明念复又望回朦胧雾海。

“都一样。”她说。

“什么?”

“跟影卫无甚分别。”

葛若西微张开嘴,似乎字音卡在了喉咙里。

“还是有分别罢?”她强挤出声音,又像是斟词酌句,“我们好歹还能随处走动……不像南荧人那样苦。”

李明念却面朝雾茫茫的湖面,置若罔闻。

“哪里都一样。”她口里道,“山里,山外,西南,东南。没有分别。”

觉出她话里有话,葛若西犹豫一阵,不再分辩。她竖起双膝,收拢胸前。

“李姑娘,你在玄盾阁也有朋友么?她们当中有人当上影卫吗?”

李明念摇头。

“我跟旁的门人不熟。”

葛若西若有所思地颔首,抱住膝盖,长叹一声。“我还以为门人之间也跟我们同袍一样呢。”她道,“说来也怪,其实早知道沙场上要死人,六年前也不是没见同伴断气,但到了这会儿,心里头还是憋得慌。”

四面一时只有起伏的山风应和。

“你喜欢杀人吗?”李明念忽然问。

葛若西一愣。

“呃,说不上喜欢。”她想一想,“嗯……不对,我不喜欢杀人。”

最后一句终于答得肯定。李明念犹自前眺,听山道下方传来一串拖沓的步响,更远处还有拌嘴似的人语结伴而近。

“好几年前,也有人这样问过我。那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我不喜欢杀人。”她道,“既然不喜欢杀人,那身边人被杀,觉得难受也是应当。”

葛若西思索一番,不由点一点头。

“从前在玄盾阁,李姑娘也杀过许多人么?”她问。

“跟你们一样,也杀过同族。”李明念答,“譬如戈氏山人。”

“是平乱的时候吗?”

“嗯。”她无甚表情,“玄盾阁门人都是公奴,替中镇人杀敌也是寻常。在那些山人眼里,我们便是中镇人的走狗,大约比中镇人还可恨。”

葛若西又默下来,望住天端苦想。“我想,应该很少有人喜欢杀人,只是大家都身不由己而已。”她看去身畔,“就像李姑娘你们杀山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旁的选择。”

“没有吗?”身旁人却问。

葛若西顿了下。

“难道还可以不杀吗?”

“不知。”李明念道,“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总以为我没有旁的选择。后来却发现也不尽然。”

“可这种事还能如何选?”

李明念注视湖面缓缓聚散的雾气,有片刻不语。

“更小的时候,我想过杀了狗皇帝造反。”她冷不丁道。

葛若西打个激灵。

“那可是谋反哇!”

“你们不是正干这事么?”有甚么好惊讶的?

葛若西恍悟过来。“呃……也是。”她嘴里这样说,却总以为两者有什么不同,于是苦思一会儿,又补充道:“但我们是一整个汶国都站在一边,如今还与涞、渝、潘、淜结了盟。这应当是以国敌国,不大一样。”

“所以再长大些,我也不指望造反了。”李明念道,“凭我一人之力,什么也做不到。”

“可不兴这么想。”葛若西忙说,“李姑娘你很厉害,将来定能建功立业的。”

耳听那脚步愈来愈近,李明念还能闻见身上残留的醋酸和尸臭。

“我不想建功立业。”她说。

“那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李明念平淡道,“从前只想着脱籍,便一心要当影卫。眼下不必当影卫也可脱籍,却不知除了杀人,我又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身旁人却认真替她琢磨起来。“嗯……李姑娘功夫好,还能当护卫、当镖师,或者给富户子弟当师傅,也可自立门派,收很多弟子。”她思量,“虽说你不喜欢杀人,但留在军中当教头也不差。我们汶国除了二王女,还没有女武官呢——若你愿意当官,便是第一位南荧女武官,定能鼓舞许多姑娘习武。”

葛若西不觉又垂下眼,冲那根骨笛一笑。

“桂花要知道了,一定也高兴。”她低声说。

李明念略一俯身,单手支住脑袋。

“那叫营生,不叫想做的事。”

“不叫吗?”葛若西疑惑。

“天底下有几人能分清营生和想做之事。”一道女声从侧旁横进来,“大多不过努力苟活,再尽力快活罢了。”

李明念侧过眼,见一条五尺人影登上陡窄的山道,甫一站定便畏寒般袖住双手,发髻在山风的刮擦间凌乱不堪。

早已觉察来人脚步,葛若西立起身:“俞大人。”

李明念却还坐在原地,有意将俞蝉上下打量。她灰扑扑的衣摆多出几道划痕,束起的袖管已然撒开,护腕却还挂着胳膊,显是在山上跌过一跤,还跌得极为狼狈。

“俞大人也听墙角。”李明念道。

“凭你们的耳力,定是一早知道我在这里。”俞蝉面不改色走近,“光明正大,不算偷听。”

眼见两人又要斗起嘴来,葛若西插言:“俞大人能去宫宴,怎么也来这岛上了?”

“来观星。”俞蝉停步她们身后,“兜了一圈,还是瞧不见。白费功夫。”

“那正好歇歇。”葛若西忙不迭坐下,拍拍身侧道:“俞大人也坐罢,这里凉快。”

俞蝉迟疑一瞬,落座她身畔,蹙眉望向前方灰茫茫的湖天。

“你们一直待在此处?”她问。

“我已坐了小半时辰,李姑娘才刚来。”

“只是干坐着?”

“坐着吹吹风,再闲聊几句。”

“那也是干坐着。”

葛若西有些尴尬,忙擦一擦骨笛插回腰里,口中笑道:“俞大人成天不闲着,大约已不习惯了。我倒觉得坐着发呆很松快。”她看向另一边,“李姑娘以为呢?”

“不如跑起来松快。”李明念道。

葛若西手一顿:“呃,李姑娘平日也不歇息么?”

“自然要睡觉。”

“除了睡觉呢?”

“山上山下跑。”

“一直跑也算歇息?”俞蝉在一旁出声。

李明念看过去。

“不然呢?”她反诘。

“读读书,一面喝口热茶才舒坦。”俞蝉道。

“这算甚么歇息?我见字便晕。”

“那是你。疲累之时谁会满山乱跑?”

“这是夸我呢。”

葛若西夹在中间,听她二人一递一句、谁也不饶过谁,顿时只觉如芒在背,肚里叫苦不迭。好在远处拌嘴的人声已近,左旁山路间不一阵便现出两道人影,葛若西连忙竖起身,朝来人卖力招手道:“卓羽,小伍!”

两边话声一停,李、俞二人齐转过头,正见山道上的章卓羽挥手回应,刀削脸一如既往无甚表情。她身旁那人不知何故背着身,似乎急忙将嘴一抹,才匆匆回转过来。“葛营长,李姑娘!”她喊得格外嘹亮,接着又一顿,“啊,俞大人也在。”

两人认出来,她便是上回因私斗挨板子的伍娘子。

“成何体统。”李明念慢悠悠道。

俞蝉微微偏转脑袋。不必瞧她的脸,李明念便能想见那对眼白上翻的模样。

“伤都好了?”她问伍娘子。

章、伍两人已来到她们身后,就近盘坐下来。“欸,多亏李姑娘的金疮药!”伍娘子从衣襟里掏出那盒金疮药,又悄悄抹一把嘴角,“我还当队里的金疮药最好,没想李姑娘的更好使!”

早嗅到一股烤鸡气味,李明念见她费劲遮掩,便只作不知。

“是我阿弟改过的方子。”她接过药道。

“李姑娘的弟弟还通药理么?”

“他是医士。”

伍娘子明白过来。

“怪道这样好使,原来是玄盾阁医士配的药。”

李明念懒于解释,单从喉眼里哼出个音节:“他医术是不错。”攒得不少银子。

侧旁伸出一只手,是俞蝉拿过那药盒,打开细闻。“真好。”一旁的章卓羽感慨,“现下医士少,医术好的更少,谁都想亲戚里有个大夫。”

话音才落,一阵咕噜噜的闷响便传入众人耳里。四个姑娘回转向声源,见章卓羽面不改色摸上肚子。

“见笑,又饿了。”她道。

“没吃饱吗?”俞蝉问。

“团长以上的军衔才能去宫宴,营里只分了一些肉吃,我们这些人整天都在运尸,大多一口也没吃上。”章卓羽回答,一抬胳膊勾住身旁人的脖子,“好在伍妹子给我带了只鸡腿,也算过过嘴瘾了。”

“大家抢得太快,我只抢到三只鸡腿。”伍娘子慨叹,“还没尝明白滋味呢,就吃完了……”

章卓羽睨她:“你那叫吃么?分明一口就嗦进去了。”

让她夹在胁下的脸立时红起来。“也怪不着我罢,”伍娘子嘟哝,“平常只吃肉干,谁不惦记新鲜的肉啊。何况还是烤肉,可香了。”

“是香。”葛若西也不由喃喃,旋即却甩甩脑袋,正色道:“不想这个,我们都内修,少吃一顿不打紧。”

二人这才噤声,章卓羽默默放开同伴,肚里的饿叫却愈发响亮。

目光在她几个之间兜了一圈,李明念问:“还想吃烤肉吗?”

俞蝉不答话,两个女兵却点头如捣蒜,又瞧向上峰,四只眼睛亮若狼目。葛若西绷紧脸膛,好一会儿,终于顶不住狼眼的注目,艰难点了下头。

李明念站起身:“等着。”

丢下这两个字,她便眨眼消失在山道间。

“欸——”伍娘子惊立起来,四下寻不见她人影,才又急忙回到余人跟前:“李姑娘去做甚?”

俞蝉已褪下鞋袜,正捋起裤管,给摔伤的膝盖上药。

“不知。”她低着头道。

葛、章二人只得互递眼光。

“不会是去猎兔子罢?”章卓羽猜测。

“那咱们要不要找柴禾生火?”葛若西不敢肯定。

三个女兵很快忙活起来,跑上跑下搜罗起一堆柴枝。她们挪到近处避风的山壁前,才支起三尺宽的烤架,便从风里嗅到一阵浓郁肉香。三人探出头来,只见李明念落身俞蝉跟前,左胁夹一只大酒桶,右肩扛一根木柄铁叉,一团巨大烤肉扎串其间,半包的油纸边露两只焦香羊蹄,随她脚步一颠,洒出大片油花。

俞蝉站起身,抹去脸旁油滴,听背后三人吱哇乱叫,拿出冲锋的架势奔向那一整头羊羔。

烤架展眼便加固妥当,铁叉高高架起来,下方升起火舌,将温热的烤肉舔得滋滋冒油。

五人围坐在前,吞咽声震耳欲聋。葛若西捺住口津,看向对面。

“李姑娘和俞大人先吃罢。”她道。

“对,你们先吃!”

“先吃腿罢,羊腿最好吃。”

分明正坐风口,鼻腔里尽是肉脂香气,俞蝉却面色不变。

“我不饿。”她说。

李明念则盘坐她身旁,顾自掰开酒桶道:“我吃过了。”

军营里鲜有客气,三个女兵闻言只互换眼光,随即便齐刷刷伸出手,各撕下一条羊腿大快朵颐。

葛若西咬下一大块肉,看李明念单手提起酒桶,仰头痛饮一口。

“李姑娘当真吃过了吗?”

“嗯。”李明念放下酒桶,“羊有点膻,我吃了三只烤鸡。”

“三只鸡!”伍娘子语声含混,“是二王女给的吗?”

“我自己拿的。”

“在哪拿的?这样多。”

“庖房。”李明念道。

俞蝉偏过脸来,被火光照亮半面怀疑的神色。

“哪里的庖房?”她问。

“王宫的。”李明念若无其事,“也叫御膳房罢?”

周围咀嚼声停下来,四个人面面相觑。

“呃……御膳房的人给了你三只烤鸡?”葛若西试探道。

“不是说了么,我自己拿的。”李明念道。

这是偷罢?三个女兵冷汗连连,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直言。

“你这叫偷。”俞蝉冷淡启声。

“随你怎么说。”李明念不以为意,复又饮下一大口酒。

见她面上未现不快,葛若西才小心举起羊腿:“那……这烤羊和酒?”

“也是拿的。”

“……从御膳房么?”伍娘子不自觉放轻嗓音。

“不然呢?”营寨里可没有这样的好酒。

俞蝉翻动双眼,章卓羽油乎乎的手扶上额侧。

“李姑娘……那可是王宫的庖房。”

李明念奇怪:“不拿王宫的,难道还拿平头百姓家的?”

此言一出,章卓羽那张寡情的脸似也有所松动。

“……好似有理。”

“偷便是偷,与偷谁家无干。”俞蝉却冷眼瞧住身旁人,“你便不怕被抓住?”

“怕什么,又没人瞧见。”李明念浑不在意,“吃都吃了,你们还打算出首么?”

三个女兵目光一碰,不约而同望向对面的俞蝉。

“俞大人也尝尝罢。”

“还有一条腿呢!”

“还是后腿。”

三人唱和如流,过于热情的视线齐钉一处,目的昭然若揭。

俞蝉不为所动。

“说了,我不饿。”她坚持道。

身旁人搁开酒桶,撕下最后一条羊腿,不由分说塞到她嘴边。香喷喷、油滋滋的脆皮抵上嘴唇,蒙住鼻息——俞蝉眉梢一颤。

三人的狼吞虎咽于是变作四人同流合污。罪魁祸首照旧坐在一旁,不一会儿已饮尽整桶美酒,直待倒转桶身也再抖不出一滴来,李明念才腕子一转,猛地将酒桶掷上山壁。

喀啦。

头顶一声裂响,那桶子撞近山壁间的夹缝,竟霎时四分五裂。

“出来。”李明念道。

木桶的碎片应声落地,葛若西醒了神,第一个跳将起身,右手急按刀柄。

“什么人!”她大喝。

章、伍二人也一跃而起,撇开羊腿骨头,警觉地按刀上看。

一道人影飞下山壁,落上数丈外的山道间。那是个年轻男子,虎背蜂腰、四肢修长,腰侧挂一柄长剑和短匕,一身墨蓝裋褐几乎融入夜色,白净清秀的脸却格外醒目,额角刺字已淡作一块扭曲的浅褐纹路。他双臂垂在身侧,目光掠过那两个仍未起身的南荧女子,才向葛若西抱拳俯身。

“葛营长。”他道,“卑职是汶军死士,邬有恒。”

邬有恒?李明念眯缝起眼,依稀觉出这喉音耳熟。

烤架对面的葛若西还按着刀不放。

“籍符和腰牌。”她盯住来人道。

那男子解下腰间两块木牌,轻轻抛将过去。

眼见葛若西接住腰牌检看,李明念冷不丁开口:“你剃胡子了?”

众人皆愣,那邬有恒看过来。

“不错。”他说。

葛若西回过头:“李姑娘认识?”

“便是上回向你探听我行踪的大胡子。”李明念道。

“啊,是那个人!难怪有些眼熟。”葛若西记起来,重又端量前方男子,“又是来寻李姑娘的吗?”

邬有恒颔首,杵在原地不动。

“是,卑职有些话想同李姑娘说。”他顿了下,眼神飘向烤架,“不过……这是哪来的烤羊?”

“李明念猎来的。”俞蝉镇定道。

“从那座山上。”李明念指向湖面一处山岛。

余下三人俱将头点,各个端肃非常。

山上有这样肥的羊羔?邬有恒无言片刻,总算从烤羊的油光间撕开视线,看定一旁墨灰衣衫的女子。

“李姑娘,借一步说话。”他道。

李明念站起身,拍净双手,径直纵上北面高阜。

山风依旧,半散的雾色间隐约透出月光。李明念落定林丛边,回身即见邬有恒跟上来,一张瘦脸干干净净,只两腮和唇周还留有一片淡青颜色。

“这胡子是拿什么剃的?”李明念问。

邬有恒方才站定,闻言不禁顿住身。

“我随身带的匕首。”他回答。

“给我瞧瞧。”

邬有恒犹疑一下,走近前,抽出那匕首递与她。是柄带鞘的短匕,外观无甚出众,拔出雪白的刀刃,方能瞧见那薄如纸片的光滑刃锋。李明念举刀在手,对着朦胧的蟾光细细看过,然后收刀回鞘,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两吊钱,卖与我。”她说。

邬有恒眉头一拧。

“这样好的匕首,你只出两吊钱?”

“至多三吊。”

“不成,起码一两银子。”

“一吊钱。”

“想得美!”

“那便罢了。”

李明念毫不留恋,将那匕首扔回去,扭头要走。

“等等——”邬有恒忙叫住她,“……两吊钱,不能再少了。”

脚步止在高阜尽头,李明念回过身,不知何时已掏出两吊铜钱,一把抛向他。

“成交。”她道。

邬有恒接住钱,这才觉出着了她的道,奈何银子已到手,也拉不下脸皮反悔。他暗暗咬牙,递出那匕首,见李明念接在掌中一转、眉眼间难掩得意,便愈发觉得她面目狡慝,俨然一个飞扬跋扈的匪徒。

“我还有话要说。”邬有恒捺住心绪道。

“若还是甚么吃独食的废话,便不必说了。”李明念将匕首别至腰间,“横竖没你们的份。”

邬有恒沉住气,退出一步,抱拳长揖下去。

“我是来感谢李姑娘的。”他直起身道,“昨夜若非你那一箭,这条命早丢了。多谢你。”

那还同她争那两吊钱?李明念腹诽。

“不必。”她道,“二王女令我调遣你们,保住更多人手便是职分。”

邬有恒抬眼,细看她那张冷淡面孔。“便是职分,那种情形若换作旁人,也未必会出手相救。所以我猜,你也不是那等不通是非情义之人。”他说,“但我不明白,好歹曾是一道杀敌的战友,你说话何必处处带刺?”

山下飘来一阵醉醺醺的吆喝声。李明念转个身,眺得雾海间浮出两点灯火,是两只舴艋舟漂近西岸,有人跳下船,东歪西倒涉向岸边。

“什么叫敌?”李明念问。

邬有恒蹙眉。

“什么意思?”

“我杀过南荧人,现在又杀东岁人。有时与门人一道,有时是中镇官兵,眼下是你们。”李明念望住船上陆续跳下的人影,“于我而言,这叫杀人,不叫杀敌。一道杀人的也算不得战友,顶多是同谋。”

“既如此,又为何要为同谋而杀人?”

“方才说过,这是我职分。”李明念回答,“所以杀人也不为你们,是为我自己。”

一股烈风卷过山头,身侧一时没了人声。“无论如何,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哪怕你不爱听,我也还是要劝一句。”许久,邬有恒再度开口,“李姑娘,你孤身在外,不该与同族为敌。”

“淜军算不上敌,你们自也不算。”李明念道,“至于你们如何想,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干。”

说毕,她再不看身旁,纵身跳下高阜。

烤架下的柴堆已撤去许多,那羊羔只剩一颗脑袋和半扇排骨,俞蝉手里的羊腿却才啃下小半。李明念落回她身畔,甫一坐下,便见对面三张油亮亮的嘴齐齐张开。

“李姑娘回了!”

“李姑娘,那死士同你说什么了?”

“老生常谈。”李明念撕下一根羊排,“怎么了?”

三人互相看看。

“我们方才都猜,他是不是喜欢你呢。”伍娘子道。

李明念一滞,险些让肉噎住。

“哈?”

见她满脸狐疑,三个女兵大笑起来。

“我说李姑娘压根瞧不出来罢?”伍娘子得意道。

章卓羽搡开她,起身挪到李明念身旁。“方才在山下,他不还是大胡子么?”她分析道,“转头便净了面来寻你,不定是瞧上你了。”

“至少也是想讨好你。”葛若西在对面接言,“李姑娘,你可得醒着神,那人模样是不错,却不知是什么性情人品,切莫轻易叫他骗了。”

“对,男人惯会装相,不是知根知底的可千万别上当。”伍娘子附和道,“不然真成了婚,立马要原形毕露的。”

三个人连将头点、如出一口,独俞蝉一言不发,只自啃咬羊腿。

李明念扯下最后一条嫩肉,丢入口中。

“我不会成婚。”她道。

“脱籍以后也不会么?”葛若西问。

“不会。”李明念扔开骨头。

女兵们有些诧异,各个相顾无言。李明念又撕下一块羊排,听东面传来混乱的喧闹声。

“若有银子傍身,又有立身的本事,不成婚确也更快活。”身旁俞蝉忽而开口。

“好像也是。”伍娘子若有所思,“我看我娘便日日嫌弃我爹,还不如独个儿过呢。”

章卓羽却兀自沉思。

“我还是想尝尝男人的滋味。”她说。

“怎么尝?”伍娘子凑近前,“片下来烤熟么?”

对面人跳起来,扑上前便挠进她胁下,两人笑作一团。

山麓间的吵闹愈演愈烈,李明念咬净排骨掷开,起身步至山道边缘,朝东面眯起眼。

“在看什么?”俞蝉问。

“山下在吵架。”

烤架边的打闹倏止,葛若西也站起身。

“山下?”她跑近前,“是坟地吗?”

“是。”李明念环起胳膊,“方才我瞧见两条船靠岸,下来十几个男人,各个醉醺醺的,尽往东坡走。”

章卓羽一骨碌翻爬起来。

“定是那些男兵吃了酒来闹事。”她道。

“我去瞧瞧。”葛若西当机立断,也不走山道,径直望下方一跃,落入底下的林丛间。

“葛营长——”

“我也去!”

章、伍二人匆忙跟上,蹬腿下跳,消失在茂密的树冠里。

背后窸窣响动,是俞蝉扑灭火堆,徐步至李明念身侧。“这回攻城只给你们和那两百死士记头功,军中不少人颇有微词。”她袖起手道,“二王女不在,他们怕是又要大闹一场。”

李明念不做声,却待飞纵下山,又觉袖管忽紧。

“你去做甚?”俞蝉拉住她,“她几个都是飞虎营的,出面调停也是应当。你再搅进去,只会让那边的人更不痛快。”

李明念抽出衣袖,偏首瞧她一眼。

“谁要他们痛快?”

抛回一句反问,她人便一纵,向东而去。

湖岸边风向偏转,来自山麓的微风依旧杂着醋酸气味。

李明念逆风落上山坡,蹲下身,藏入半人高的荒草间。坡下蒸醋的炭盆仍自燃烧,凑聚在前的女兵却已然离席,全数挤挨着围聚尸坑旁,正同那十个醉汉争得唾沫横飞。她眯眼细瞧,认出数内个头最高的一个,是上回将伍娘子抬去伤兵营的女兵。

正巧,那个挨板子的臭嘴男兵便在对面人丛里,跟前扎个眼生的马脸汉子,手抓一只空酒瓮,袖管挽上肩头,膀大腰圆的身躯挡在同伴前方,当先与女兵们高声对骂。

“……哪句说错了?”他嗓门又粗又高,破锣般刺耳,“这里头堆的可大半是咱们的兄弟!我们跟海民拼死拼活,你们才死了几个人?不过是同那淜王耍几句嘴皮,记头功已占了天大的便宜,竟还委屈上了!”

高个女兵气得面皮紫涨。

“照你这么计较,我们闯城墙的拢共一百人,便是统统战死,也不如你们牺牲大是罢!”

“纵是死光了,那也是你们没本事!”那臭嘴男兵嚷嚷,“换了我们,五十个精兵便能护着二王女进出!”

“好哇,那你现下就去爬个城墙看看!”另一个女兵骂道,“吹牛跟放屁似的,真拿水桶当喇叭了!”

“你说谁放屁呢!”

“个嘴臭娘们儿,欠收拾是罢!”

余下男兵吵嚷起来,拥上前便作势要动手。

“你几个闹什么!”

一声怒喝闯进来,是葛若西及时赶到,猛地扎入人群当中,冲两边各搡一把道:“都给我退开!”

看清来人面貌,两帮人才乱糟糟一退。

“葛营长。”

“葛营长……”

葛若西环视身周,眼里火光灼灼,坚硬的胸甲几乎压不住怒气。

“方才我都听见了!”她高声道,一手指向脚边尸坑,“大家一道并肩作战,底下哪个不是共吃共住的同袍,难道死百个伤心,死十个便无所谓了?当这是分果子呢,还定要争个你多我少不成!”

她越说越气,索性将手一甩。

“这才打到哪里,战友尸骨未寒,就为这点事吵得面红耳赤,一个个都不知羞吗!”

四面无人吭声,不少脑袋低垂下去,现出羞惭神色。醉汉当中冒出一声啜泣,一个男兵蹲下身,抱头尸坑边上,打着抖哭起来。

听得那颤巍巍的低泣,葛若西眼眶微红,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转向那帮酒气熏天的男兵。

“说,深更半夜不去营寨吃酒歇息,来这里吵甚么事?”

几个男兵低头耷脑,更有人闻言倒步,只那马脸汉子将牙一咬,挺直了腰杆站出来。“不是我们要闹事,是葛营长手下的人手脚不干净,非要找我们的事!”他扬声道,“正好,葛营长既来了,便给我们一个说法罢!”

高个女兵脸涨得通红,后边几个女兵更是拥近前,指住他脸膛便要冲过去。

“你再说一遍!”

“谁手脚不干净了!”

没精打采的醉汉们见状一跳,照样气势汹汹挥出胳膊,毫不示弱。

“就是你们!”

“敢做还不敢当了!”

曲肘朝左右一挡,葛若西厉声喝令:

“住口!都站好了!”

两旁这才扑出人,七手八脚将几个在前的拉开。

章、伍二人也从山道赶来,匆忙钻到女兵之间,帮着架住激愤的同伴。待杂沓的步响平息,四围里只剩下忿忿喘气声,葛若西再度看向左侧男兵。

“既指认她们手脚不干净,你可有什么凭证?从头说来!”

马脸汉子正要开口,却被身后一人抓住肩膀,拉退几步。那是个肩宽头窄的男兵,申字脸,肉突突的下巴当中勒一条浅沟,面上略有醉色,眼神却还清明。“昨夜与海民交战,咱们雄狮营的戚营副战死了。”他告诉葛若西,“才先清点他遗物,我们几个发现少了一支金簪——营里兄弟都知道,那是他夫人给他贴身带着,留作念想的。如今他人没了,自然得带回去还给他夫人。”

“不错,东西既不在戚营副行装里,便定是在他身上!所以我们才赶过来,让她几个帮着找找!”马脸汉子高声接言,抓着酒瓮指向对面,“谁想她们死活不肯,一会儿说甚么尸首太多,一会儿又说她们只管埋尸,不管找物件!这样百般推脱,肯定是将东西昧了!”

“上峰指令原就是让我们运送埋尸,可不是清点遗物!”高个女兵嗓门更高,“我们从天不亮忙到现在,水都不曾喝一口,你们不体谅也罢了,竟还大半夜给我们找活儿干!几百副尸首堆在一处,让我们如何去找!”

“那也是你们自找的!”臭嘴男兵还嘴,挥舞着胳膊朝两旁比划道:“我们不来还不知道呢——竟就挖这么几个坑,所有尸首一概埋里头!戚营副可是军户出身,纵然家道中落,那也是世代从戎,怎么能跟一群下九流的募兵和村汉埋一块!”

立时有女兵抢上前。

“军户又怎么了?一样是为国捐躯,难道连坟坑都得另起一处不成!”她不忿道。

“不错!军里可从没有凭出身掩埋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这儿挑刺?”

伍娘子阻住人,却听背后有人一啐,是那马脸汉子挤出人丛道:“呸!说得好听,什么叫‘一样是为国捐躯’?难道大将军和二王女战死了,也这么刨个坑就近埋掉?”

“没写纸上便算没这规矩了?往前可都是分拣着埋的!”臭嘴男兵帮腔,“东扯西扯,还不是欺负戚营副没靠山!”

“不光欺负死人,还要昧死人的东西!”

“你们还一样是女人呢,怎么不替他夫人想想?狼心狗肺!”

醉汉们各个愤慨非常,那肉下巴竭力拦住人,却拦不住叫骂的人声。

“够了!”当中的葛若西喝断,“有事说事,扯到二王女和大将军做甚!”

这一声掺杂内力,近旁之人只觉脚下一震,人便跌退几步,俱各惊住声。

尸坑边的哽咽走了调,那男兵抱紧脑袋,蜷作一团。章卓羽从女兵间走出来。“找物件是一码事,偷窃是另一码事。”她审视对面几个醉汉,“如今尸首都还未找着,你们便红口白牙说我们手脚不干净,跟污蔑有什么分别?”

马脸汉子醒过神,复又摇晃一下,挺身近前。

“你们若不服,那就自证清白,将戚营副的尸首找出来!”他道。

“对,找出来!”

“没见着尸首,你们便洗不干净!”

对面咄咄逼人,章卓羽却神色不变。“这与自证清白有什么干系?”她说,“为免染上瘟疫,衣裳历来是要一并埋掉的,所以尸首搬来前已在营寨摆了半日,告知各营派人过去指认姓名,收敛财物。眼下少了东西自与我们无干,要问也当去问你们营里指认尸首之人,便是要找,也该是你们自己出力。”

“说的不错!原非我们的过失,凭甚么让我们出力?”人丛里有人接口。

“要找也是你们自己找!”又有人道。

那臭嘴男兵探出脑袋,理直气壮嚷回去道:“才同海民打了半宿仗,几个人还有力气清点财物?你们可以将尸首都埋一块儿,倒不许我们有疏漏了!”

“你还有理了是罢——”

葛若西将手一伸,格开一涌上前的女兵。

“事情原委已弄清楚,不必多说!”她声若洪钟,旋即又转向另一侧的男兵,“你们也知道有疏漏,那便是承认过失。既是要紧物件,大家一块找,你们也须得出力,算作补过!”

“葛营长——”

“好了!”葛若西打断高个女兵,睖视面前十余张醉醺醺的脸,“若还有异议,我便去寻你们营长理论!”

几个醉汉互碰眼光,望向那肉下巴男兵。他想一想,点了下头。

马脸汉子于是高声道:“那便一道找,省得她们再昧下什么东西!”

那破锣嗓音着实难听,猫在山坡间也觉刮喇耳朵。李明念揉搓耳根,看女兵们愈拢愈紧,挤得尸坑边长杆一颤,悬挂顶端的羊角灯剧烈晃动起来。

觉出背后人息浮动,葛若西转过身,交代虎视眈眈的手下道:“你们去歇息罢,我和卓羽来找。”言毕,她又从人群里寻见伍娘子,“小伍,你回趟营寨,去寻江营长借一百个人来。然后再去报与各营,若还有遗物丢失,明早辰时之前报上来——尸首巳时初便要掩埋,迟来的我们一概不管。”

“是。”对方闷声道。

“不成,她们也得出力!”那破锣嗓音却又横插进来,“我们是有疏失,葛营长要罚,我们也认!但要不是她们惫懒,尸首也不分拣便埋在一块,眼下还用得着找么?自个儿不担着,倒去劳烦江营长,算甚么道理!”

“就是,我们可不给她们擦屁股!”臭嘴男兵也挤上前,“这黑灯瞎火的,单凭我们几个要找到什么时候?她们惹的祸,当然得自个儿收拾——不光要找出戚营副,还得将这里的尸首都挪出来,从新分拣!不然我们便告上秦将军那儿去!”

“告便告!”高个女兵忍无可忍,“既是没这分拣的规矩,我们又有什么过错!便是告到二王女那里,我们也是这个说法!”

“王臻!”葛若西大声喝止,左旁醉汉却各个如点燃的炮仗,扯开嗓门吵嚷起来。

“好哇,又凭二王女撑腰!你们除了二王女,便没旁的本事了?”

“早说女人当不得兵,这点小事都干不利索,便是赶去庖房烧火,怕也要将营寨给烧了!”

“没个男人管着,你们能成什么事?”

“这样的废物还留在军里做甚?滚回家给男人补足衣去!”

杂乱的叫骂登时喊破了天,女兵们面色铁青,正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却见灯影一荡,一条黑影从天而降,轰然落于葛若西身畔。

扬尘四起,土石飞溅。众人俱骇,乱糟糟的嚷骂戛然而止,一双双铁靴跌退开来。

“怕费工夫便莫找。横竖是地里掘的金子,埋地里也算落叶归根。”扬尘间竖起一道人影,“连遗物都点不明白的废物,也早该滚回屋里给我补鞋袜。”

乍一听这话音,臭嘴男兵瞪大微饧的醉眼。

“李……李明念……”他认出飞尘间的脸,“你怎的也在这里?”

李明念立直身子,冷冷乜向他。

“又是你。”她说。

对方打个激灵,下一刻便身子一歪,被那马脸汉子搡到一旁。“嗬,李姑娘也在!”他大剌剌走出来,冲李明念指挥道:“正好,你力气大,便先下去抬人——待尸首全都抬上来了,我们再一个个认!”

“放肆!”葛若西抢入二人中间,“李姑娘与此事无干,又是二王女亲随,还轮不到你来差遣!”

“二王女亲随?”

破锣似的嗓音转瞬拔高,那马脸汉子歪歪趔趔走近。

“就凭她是二王女亲随,便不必与我们一道对付海民?就凭她是二王女亲随,便可一晚上毫发无损,倒上这儿来哩哩啰啰,插嘴我们的闲事?”他停下来,一把摔碎酒瓮,朝脚边尸坑里一指:“要不是二王女给她撑腰,她早该躺那坑里了!这差事交与她一个女奴,她便该千恩万谢受着,哪来这么多架子!”

才吼出最末一个字音,他便觉疾风袭面,脖颈旋即一紧,后背砰地撞上地间。

脊骨一阵剧痛,马脸汉子眼昏筋麻,未及瞧清前方夜空,胸口又一重,猛然咯出一口腥臭鲜血。

“李姑娘!”

“老甘——”

四围里一片惊呼,李明念充耳不闻,一手紧掐那汉子脖颈,右膝还顶在他胸前。“这女奴上得城墙,杀得将领,也揍得你这小小的软脚虾。”她俯视那张额筋直跳的脸,“记好了——没受伤,是因为我强,动一动手指便能捏断你脖子。”

对方挣挫起双臂,勉力抓上她手腕,左推右扯,难动分毫。

“李明念,你想做甚!”

“快放开老甘!”

醉汉们一拥而上,却让几个女兵眼疾手快架住,一时难以近前。

“李姑娘——”葛若西急扑上前,死死嵌住李明念右臂,“军中自有军规,切不可动用私刑!”

“李姑娘三思!”章卓羽也从身后抱紧李明念臂弯,“真要闹大了,为难的也只有二王女啊!”

李明念不答话,手底微微颤动,是那马脸汉子笑起来,一口啐上她的脸。

“来啊!要杀要剐,放马过来!”他露出染血的牙尖,“老子十六岁便上了战场,早不知杀过多少强敌,难道还怕死么?个屁都不算的女奴,不过功夫高些,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还不闭嘴!”葛若西怒叱。

“李姑娘,莫听他胡扯!”

灯火摆荡头顶,掺血的唾沫滑下左颊。李明念一声不吭,只觉坟坑旁的抽噎时断时续,腥气杂着尸臭钻入鼻腔。

她抹去颊上秽物。

“不是要找金簪么?”李明念道,“自己去找。”

她将人一提,猛地掷向尸坑。

-

砰。

间壁一声震响,惊得窗台前的烛火微微一颤。

笔尖横下,堪堪落成一个“姐”字。周子仁从信纸间抬头,望向南侧霉点斑驳的旧墙。时近午夜,屋外暴雨如注,狭小的内室似也雨声回荡,适间那异响仿佛幻觉,沉寂许久才又砰砰出现,伴着含混的唔叫,愈发急促。他搁下笔,知道那是在用力捶打床板。

北墙那头传来絮语,是屋主夫妻惊醒过来,低声争执几句,便响起趿鞋的声音。周子仁静坐桌前,听那脚步声匆匆开门,经过他背后门扇,钻进那捶床不断的房间。一阵端茶倒水、翻身挪褥的动静。那捶床声停下来,唔叫却时高时低,泄愤般摇晃不止,接着又掺进压得极低的埋怨。

“……好容易有人来投宿,你夜夜这样闹腾,把个客人吵走了,我们那里还揭得开锅!”

拿石块压好信纸,周子仁从床脚拎起医箱,端上蜡烛起身。堂屋一片漆黑,他挪出两步即至间壁门前,轻轻叩响门板。

“孙大嫂。”他低唤。

内里一串响动,有履响着急忙慌赶近前,门扇吱呀张开,女屋主孙氏钻出身来。

“周小大夫,”她掩紧身后窄门,“对不住,吵醒你了罢?”

“我还未睡下,听见婆婆不适,过来看看。”周子仁道,“可方便进屋?”

孙氏忙不迭让出道,请他入内。

这是间逼仄的小室,半截蜡烛足以照亮各个角落,陈设不过一张架子床、两条矮脚长凳,支窗朝南而开,屋内却气味浑浊,较隔壁更显潮闷。傍床的长凳摆着水盆和茶盘,床脚堆一团皱巴巴的床褥,隐约现出一角深色尿渍。一个六旬老妪瘫倒卧榻间,上身一件单衣沾满油污,下裤褪去一半,露两杆细瘦发黑的腿,侧转的脑袋朝向门首,口角涎水濡湿了枕头,身下新铺的褥子尚未抻平。

许是见外人进来,老妪半张着口,却不再叫唤,只瞪大眼睛瞧住来人,汗津津的脸庞神色痴茫,右手直往腰间摸索。

周子仁放下医箱近前,拿起一角薄被,替老人掩住那双光腿,才落座床畔,从她枯瘦的手腕间把住寸关脉。

好一会儿,周子仁将那腕子挪回床间。

“婆婆常年卧床,体质虚弱,这才致心神失养,夜里难以入眠。”他道,“我替她施一回针,近些天应当能歇好些。”

见他起身,孙氏紧步上前,急忙给老人穿好裤子。“真是对不住。”她羞愧道,“你来我家投宿,原该我家招待你的。结果这几夜扰你休息不说,还连累你过来照看婆婆。”

“不妨事,我本是医者,照料病人也是应当。”周子仁从医箱里取出针囊,听得外间传来如雷的鼾声,不由朝门口望去。

“潘大哥已歇息了么?”他问。

孙氏低着头,动手给老妪褪去上衣,瓮声瓮气道:“他吃了酒,那里顾得上照看亲娘。”

榻上老人又捶起床板,喉里不住翻出凶狠的叫唤,两眼死死瞪住儿媳,显是极为不满。

孙氏才绞干盆里的汗巾,回头瞧见她那眼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瞪甚么?我还说错了么?”她拉起老妪一条胳膊,用力替她擦净身子,“都晓得久病床前无孝子,自打你老人家病倒,他几时亲自照看过?还不是我日日侍候你娘俩,又要织布做饭、看顾孩儿。白天已累得头脚倒悬,夜里还要听你一个劲闹腾,瞧我跟瞧仇人似的,从来没个好脸色!你也不想想,真要折磨得我死了,剩下你那不堪用的儿子,能有你好日子过?”

老妪唔叫得愈发厉害,纵是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也要扬起一只手来挥打儿媳脸膛,作对般甩动脑袋。孙氏又气又恨,一把抓住那作乱的胳膊,咬着牙躲闪擦洗。婆媳俩相互较劲,擦身一时如同肉搏,直到好容易替老人穿上干净衣裳,孙氏才将湿巾一扔,一屁股坐上长凳,掩面呜咽出声。

听得这一阵异动,烛台旁的周子仁回过头,见老妪还呆呆坐着,忙搁下温好的银针,要将人扶躺下身。老人却挣扎起来,竟也待他如儿媳,胡乱蹬动右腿、敲打床铺,如何也不肯躺回床间。

长凳上的孙氏忍无可忍,狠狠抹去眼泪。“你又闹甚么?”她哑着嗓子诘问,“衣裳也换了,大夫马上要给你扎针,两个人围着伺候,你还有甚么不满意?”

老妪说不出话,只张着口“啊啊”叫唤,半边身子挣挫不住。周子仁扶住她肩膀。

“老人家,可是还有哪里不适?”他问。

老人叫声一变,越发急促地挣动起来。

“是脚么?”得到摇头唔叫的回应,周子仁又接着问:“那小腿呢?”

他不急不忙,从下至上挨个儿问过,才知老妪是背心胀痛,后颈也难受。

“大约躺久了,颈背有些僵硬。”周子仁于是道,“我给婆婆推拿一下可好?”

老人痴叫着点头,右手使劲捶打床板。孙氏忙抹干眼泪,一番连哄带劝,帮老妪翻个身趴下,好让大夫推拿。

墙外雨脚渐疏,屋内躁动也渐平息。

待烛台间残烛近灭,榻上老人已打起细鼾,偶尔哼哼一声,再无起初烦乱的叫唤。孙氏疲累难当,拖着脚步换上一根新烛,回头即见周子仁弯身床畔,正小心取下老妇头顶的银针。

她端起烛台走近,思及先前失态,倍觉羞惭。

“周小大夫见笑。”孙氏小声道,“实是平日里憋屈,忙上忙下落不到一句好,这屋里也只你一个客人肯帮忙。”

少年郎摇头,直起腰身,将最后一枚银针收入针囊。“孙大嫂辛苦了。婆婆也是久病在床,身子难免有许多不适,愈加心火亢盛,夜里才会闹腾。”他轻声道,“老人家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下回若还是这样,可依次问问是何处不适,调理好了,后半夜也能睡个整觉。”

“欸,我知了。”孙氏应下来,眼里不觉又冒出泪光,“这几年夜里不是孩子哭,便是她这头闹。确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周子仁顺下眼睛,从脚旁医箱里取出一纸药方。

五天前,他初至这户人家已是深夜。水分县连日暴雨,山道上不时有泥石滚落,他只得赶到村里,敲响村口这间草屋的大门。那会儿潘氏也鼾声如雷,是孙氏开了门,见他一个男子投宿,难免犹豫不决。恰逢老妪在里屋呻吟叫唤,周子仁便亮出医簿,帮着换下尿湿的衣物和床褥,又给老人把过脉,这才安顿下来。第二日,潘氏大发雷霆,只怪妻子深夜收留生人,还让男子给母亲诊病换衣,实在不知羞耻。可见过周子仁后,他又改换了脸色,不但愿意留人借宿,还请托客人照看母亲,再不提什么有辱名节。

时隔数日,周子仁还记得那夜点灯写信,曾听间壁传来夫妻俩的低语。潘氏说得自信不疑:那小子长这副模样,不是君子便是傻子,决计不会占女人便宜。

于是几夜下来,周子仁已熟悉老人病征脉象,这方子也修改数回,直至今晚才带进屋内。

淅淅沥沥的雨点轻敲窗沿。他回过身,目向床侧收拾衣物的妇人。

“大嫂,我看雨势似乎小了些,若是明日雨停,我便要告辞上山了。”

轻步回到床边,周子仁递上那纸药方。“这是我给婆婆开的调养方子,药材多是山里有的,你可与潘大哥说说,进山时顺道采些回来,不必费银子。婆婆吃了药,夜间身子舒坦些,你们也能睡个好觉。”他告诉孙氏,“照看病人原非易事,大嫂也要先顾全自己,才有余力分与家里人。”

“这……”孙氏诧异,看看那药方,迟疑不接。

“多谢周小大夫。”她说,“可家里如今捉襟见肘的,我们恐怕也付不上诊金……”

“原是我叨扰了几日,便抵作诊金罢。”

“可这几日你也是支了食宿银子的呀!”

榻上老人摆动脑袋,口里发出含糊的哼哼。周子仁忙食指抵唇,示意女主人放低声线。

“开个方子的事,大嫂不必挂怀。”他笑道,坐上另一张沿墙摆放的长凳,“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大嫂。翻过玉衡山便是鹤口县,我听闻鹤口西部近来时有骚乱,不知若要北上,走东面官道可还平安?”

“唉哟,周小大夫是要去归来县?”孙氏奇怪,“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算不得要紧事。”周子仁回答,“西南高山众多,各处地势不一,因而药草品类极为丰富,至今没有哪本医术能全数囊括。我此行出来,便是为多搜集些罕见药草,所以也想去归来县看看。”

“那还是莫去罢。”孙氏听罢忙道,“归来归来,本就是让外人少去的。那地界下挨着四满岭,上靠着灵墟岭,前有狼后有虎,寻常时候都少有外乡人过去,何况目下这乱糟糟的时节。”

周子仁思忖一会儿。

“那这会儿北上,走哪条路更好?”

往腰里擦一擦手,孙氏从盘里找出一只干净茶碗,斟满水递过去。“最好也莫走鹤口县。”她说,“前些日子为采药,我家那口子翻了趟山。听那边村里人说,这几月东边跑了好些难民过去,尽是遭不住山人骚扰,逃命来的。你也知道,这四满岭的山人邪乎得很,山里头那些虫啊蛇啊,都听他们驱使!人家不必露面,只情叫百来条蛇往各家床底钻,再召乌泱泱一片蝗虫飞进田地里,凭他商户还是农户,自然要吓跑了。”

少年郎似乎有些为难。

“可便是不走鹤口,我也还是想上一趟玉衡山。”他道。

“你若是非得上玉衡山,大可走山上的南水向东,沿丘墟水一路北上,不定还平安些。”孙氏于是道,“不过如今也入夏了,山上还是不平安。尤其近些天闷热得紧,雨后蛇虫又多,不定还有四满岭来的蛇呢,我家那口子连着一月都不敢上去,只怕碰上那邪门玩意。你若是不急,不如多住些日子再走,好歹山上也太平些。”

周子仁仔细听着,展颜一笑。

“我知了,多谢孙大嫂提醒。”

看他似已拿定主意,孙氏又问:“那你明日还走不?”

“碰上雨停,还是要走的。”周子仁道,“这一路投宿过好些村庄,听闻我要北上,不少人家都托我送信给亲友。所以也不好在一地耽搁太久。”

孙氏点一点头。

“也是啊……”她喃喃,“眼下乱起来了,家书要送出去也难,都着急呢。”

“适才似乎听说,孙大嫂每日都要织布。”周子仁放下茶碗,“是水分县还收缴布税么?”

“那倒不是,咱们这儿也跟旁的县一样,只收生丝和粮米。”孙氏回答,“不过我们这地方水土好,蚕也养得好,每年产丝都不必费甚么事,所以各家各户有余力,又会多织些布卖出去。”

周子仁颔首,目光又移向榻上,小心捏住老人一角袖管,轻轻捻搓。

“婆婆身上的衣裳,可也是大婶自己织布裁的?”

“欸,便是自家做的。”

周子仁收回手。

“那往日里织的布都卖去何处,布价几何?”

“多是拿去附近的镇上散卖,有时官府也会买些,一匹也就一百文钱。”

“也是在水分县散卖么?”

“欸,是县里的镇子。”

周子仁翻出中衣袖口,撕下一小片衣料。

“大嫂,你看看。我这身衣裳是才做的,料子与你织的可是无甚分别?”

孙氏接过去,仔细瞧一瞧,又搓揉一番。

“是差不多,像我们这儿的土布。”她还回去道。

“这布是在牛头村一家农户买的,每匹一百五十文钱。”周子仁道,“牛头村距白橡镇不过二十里地,经过镇上时我也曾问过,一匹这样的土布,至少卖得一吊钱。”

“那可比咱们这儿高出一倍呀!”孙氏惊讶,“周小大夫的意思是……”

“从此地到白橡镇,也只一日路程。那镇子虽属步廊县,若将这布拉去卖,算上过税和车马费,也比卖去同县镇上合算。”周子仁告诉她,“正好潘大哥这几月不上山,或可邀上几个乡民,一道去白橡镇卖布。”

孙氏眼前一亮,拊腿叹道:“这主意好,也省得他整日里吃酒闲荡!”

忙又在唇边竖起食指,周子仁微笑:

“我也只是一说,真要做起来,还得大嫂与大哥仔细合计才是。”

“我明日便同他说说。”孙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振奋的眼光,“周小大夫,你有这脑筋,合该去做生意的!”

“不过沿路留心问价,恰巧知道罢了。”周子仁笑道,“我还是情愿当医士。”

孙氏也笑起来:“确也是大夫更好,挣的比这行当多,还不必费这许多力气。”

回她一个浅笑,周子仁将那布条纳入袖袋,不再多言。

细雨飘飞整夜,翌日午时才迟迟收歇。

周子仁背上行囊出门,恰听院里响起刺耳的磨刀声,振落檐下一溜亮晶晶的雨珠。他循声而去,只见潘氏背朝他蹲身磨刀石前,侧旁躺一头老牛,草绳缚住无力的四脚,头颅歪在遍地杂草间,双耳紧紧后抿,眼里淌出浑浊的泪水。

大约听见脚步声靠近,那老牛耳尖微颤,乌黑的瞳仁望住来人,眼睫缓缓眨出泪花。

足尖停在它跟前,周子仁攥紧箱笼背带。

“潘大哥。”他唤道。

磨刀声一住,那潘氏仰起头来。“欸,周小大夫,要走啦?”他冲周子仁龇牙一笑,“你看这不赶巧的,今日正忙着,便不招呼你用饭了,啊。”

“听孙大嫂说您在院子里,我特来道别。”周子仁道,“大哥这是在做甚?”

潘氏举起刀来,冲那老牛的背影比划一下。“这牛老啦,干不动活了,留着也是无用,还白吃白喝的。”他道,“正好俺娘病着,宰了给她老人家补补身子。”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周子仁稳住神色,不去看那老牛满面的泪光。

“大哥可否行个方便,将这牛卖与我?”他问。

潘氏转回脑袋磨刀。“你一个游走行医的,买它做甚?”他埋头笑道,“它如今这岁数,可驮不动你啊。”

“不是为行路的。牛身上许多部位可药用,我买下它,也是为采药方便。”周子仁拿出钱袋,拣出内里所有碎银,递向他道:“我这里有五两银子,您看可够?”

正逢欠年,五两银子足抵得上一家三口整年的粮米。霍霍的刮擦声倏止,潘氏瞧见他手里的碎银,忙撒开那柄牛刀,擦擦手要接,却不知何故,又缩回胳膊讪笑起来。“呵……也不是俺不想卖。”他道,“只是这五两银子罢……丰年倒还够用,但眼下粮价贵着呢,又不晓得啥时候要乱起来,家家户户都缺钱。你看……”

近旁支窗一张,孙氏从屋里探出头来。“你便卖与他罢!”她不快道,“五两银子还嫌少,你怎的不要金子去?这几日周小大夫都在照看婆婆,原就该谢他的。卖与他入药也是积德行善,你便是为着婆婆,也该痛快许下才是!”

潘氏原正揉搓双手,冷不防吃她这一通埋怨,面上竟有些挂不住。

“成,成!”他一把抢过碎银,也不点数,只抓在手里一掂,佯装大方道:“你带走罢!”

借过那柄牛刀,周子仁蹲下身,小心割开捆住牛脚的草绳。那老牛似有感应,勉力从草地里爬起身,湿漉漉的眼睛挨蹭少年胳膊,又伸出舌头,慢慢舔舐他袖管。

周子仁抓住牵绳,轻抚老牛额心,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多谢潘大哥。”他道。

阴云遮顶,村落间升起炊烟,散入雨后飘荡的薄雾,将天地连作一片。

周子仁向夫妻俩辞行,才牵着老牛走出院门,便听潘氏小跑回屋,丁零当啷忙碌起来。他不甚在意,只顾与老牛结伴前行,仰看玉衡山云遮雾罩的黛影。

乡间道路泥泞,通山的小径坑坑洼洼,满是积水。老牛走得慢,然而脚步稳当,不时贴近周子仁身侧,轻轻甩晃尾巴,却从不溅起污水。他心中感激,有意放慢脚步,因而即便隔着门扇,也隐约能听见草屋里的问话声。

“要烧午饭了,这是上哪去?”孙氏道。

“上山去。”潘氏答她。

“这时候上山做甚?”

“你傻呀?那小子一看便在扯谎,保准是要买下那老牛放生的。”潘氏压低喉音,“俺悄悄跟过去,一会儿他放开牛走远,俺再给牵回来,还可宰了饱餐一顿。”

从步响间辨清那话音,周子仁顿住脚,一下子红了脸。

“这……这不好罢?”他听见孙氏犹豫道,“既卖与他了,要杀要放,便随他去么。”

“你懂什么!那牛放在山里,独个儿能活么?不是让狼吃了,便是让别家牵回去吃!”潘氏口气凶横,“横竖是要死的,便宜别人,倒不如便宜俺们!”

孙氏嗫嗫嚅嚅,有一会儿不吱声。

“我还是觉着不好。”她终于说。

翻箱倒柜的响动停下来,潘氏重重冷哼。

“那一会儿牵回来,你莫吃!”他道。

道旁树丛抖落一片雨滴,啪嗒嗒打上箱笼遮篷。周子仁醒过神,听草屋门前吱呀一响,有脚步走下门阶,悄悄摸向院门。他牵紧绳索,重新拽步。

老牛不察那人息,却仿佛觉出周子仁的情绪,紧紧贴向他身旁。

掌心覆上牛脸,他步履不停,只低声告诉它:“不怕。”

给《起元记》约了几页漫画,放围脖啦!是很早之前的一段情节,我非常喜欢,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本章可用BGM:MT1990-玉箫声寒问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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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天涯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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