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山草丰林长,软烂的泥路铺满断枝碎叶,迢递无尽。
潘氏虾着腰,一手扣紧头顶草笠,小心翼翼踩过遍地湿叶,跟住远处一人一牛的背影。他竭力俯低身子,不时从坡下探出眼睛,张得那老牛甩晃的尾巴才缩回头来,又要留心脚下,手中竹杖左伸右探,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天色渐昏,漫天薄雾间积水淋漓,湿透的衣裳巴住后背,冷风一过,登时凉飕飕一片。潘氏强捺寒噤,藏身一杆粗壮树干背后,再朝前方窥看。那少年郎登上溪边一处盘石,俯身装满水囊,等老牛也饮过水,竟又溯溪而上,深入昏暝的林丛。
“天都黑了,怎的还望山上去?”潘氏肚里嘀咕,“他一个毛头小子,也不怕让狼吃了。”
回顾来时山道,他踌躇一瞬,继续跟上前。
山路崎岖,愈近日入,深林间便愈难攀行。潘氏的腰身越压越低,时而手脚并用,爬过土石积作的高地,重又气喘吁吁拄仗而行。待前方人再度止步,他才得隙躲入一处土坑,呼着牛气擦去脸汗,抬头只见雾气间现出一片灰蒙近暗的暮色。潘氏顺过气,伸出脑袋探看,正见那老牛立于盘石之上,一旁年轻医士已蹲下身,手抓水囊伸向石前一斜清溪。
听得水流潺潺,潘氏汗津津的手望脸前一抹,瞪大眼睛。
“怪了,才先好像也是在这儿打水……”
他左顾右盼,愈发觉出四面景色似曾相识,正自犯疑,又看那少年站起身,与先前一般牵过老牛,复望林中去。
一滴积水摔上后颈,潘氏哆嗦一下,心中打起退堂鼓来。他回首,见下山的小径白雾袅绕,不觉起身欲归,瞟得脚下沾满泥点的鞋袜,却又住了身。望一眼那老牛背影,他一咬牙,抹去颈后凉水,跳起身跟上。
林间风涌雾动,噪查查的鸦啼此起彼伏,四处却不见鸦影。那一人一牛的身影逐渐模糊,潘氏紧追在后,一颗心几乎跳在嗓子眼里。周围树影憧憧,掠过耳际的风鸣如同人语,他频频回头,疑心蒙蒙雾海间藏着什么东西,直至一阵清脆的流水声闯入耳里,才惊觉自己又走回溪边,几步外便是那青苔满布的盘石,四下却再无少年和老牛踪迹。
一股寒意爬上头皮,潘氏沿着溪水前行,不觉越走越急、越走越慌,终于小跑起来,顾不得教人发现,放声叫唤道:“有……有人吗!有人吗——”
脚下一绊,他扑栽向前,恰逢劲风袭面,挟一字低沉话音滑过耳旁:
“退——”
那冷飕飕的字音掠过背脊,潘氏跌趴下地,骇得发起抖来。他竭力撑起上身,猛磕几个响头。“山神饶命、山神饶命!”他口里不住求饶,也不敢抬脸,只合掌胸前,紧闭着眼喃喃:“俺不是有意搅扰,俺这就走,这就走……”
风足趋缓,人声般的呼啸终自消散。潘氏俯伏地间,好一会儿才半睁开眼,从汗水润湿的视野里张看。四围里不见人影,只乌鸦的凶啼犹自回荡。他挣挫起身,倒步跌出几丈,猛地回转身子,绕过溪畔盘石,连滚带爬离开。
一团黑影落上石间,极目远随。等那仓皇的步响跑远,它才转个向,将身一纵。
轻风拨雾帘,溪水两侧现出流萤闪烁的光腹。黑影溯流而上,不一时即从溪岸边寻得两道气息,穿过薄雾而看,是周子仁独坐石上,身旁老牛弯颈俯首,将石边青草卷入口中,慢吞吞嚼动。
觉出人息掠近,少年郎仰起头。
“下山了吗?”
双脚踏上草地,吴克元落定他跟前。
“看方向,是朝山下去。”他回答。
周子仁一笑,牵紧鼻绳起身,引老牛继续朝上游去。吴克元捡起一根树杈,拽步跟近。
时近七月,傍晚的山林仍透出几分凉意。“从前只知肉身死后,神魂会飞升上天,去往圆满世界。”周子仁道,“却不知为何,许多人竟害怕这些鬼魂。”
“冤魂才成野鬼。”吴克元道,“有人怕鬼,是怕自己作的恶。还有人非但怕鬼,一切不可知、不可控之事,都可令他心生畏怯。”
目瞻乱石间叠淌的溪流,周子仁沉思。“伯伯说的有理。”他道,“若怕的是不可知、不可控之事,有时两害相权,反倒一死更轻。”
一尾蛇尖溜过脚边,吴克元拿树杈挑开,瞥向当中而行的老牛。
“如今多雨,山中多有泥石坍塌,带上它只会更加不便。”他说,“你打算如何安置?”
周子仁转目身旁。老牛似有所感,身躯亲昵地贴近前,任他温暖的掌心抚上额心。“我也还未想定。”周子仁平静道,“但他是牛,不明白人的规矩,辛苦了一世,却不知自己为何要死。若是这样丢下他,我也实在难安。”
见少年郎低首垂目,吴克元挑起又一根长枝,转手递与他。
“那便边走边看罢。”
雾气拂面,他们徐步溪畔,沿途但见流萤浮动,细微的拍翅声上下蹁跹。“已是玉衡山北坡,阿姐说溟蛾大多便栖在水边,不知入夜后可能见到。”周子仁笑道,似是怕惊动游走空中的萤虫,嗓音放得极轻。
“便是没有,打火虫也已足够。”吴克元道。
周子仁不则声,面上却浮出笑影,抬起头,仰观天顶阴云。
“当年阿姐随景峰哥哥上玉衡山,或者也走过这条路。”他轻轻说。
前行不久,听得水声愈响,两人便知已寻至南水支流。
西向夜幕渐低,二人一牛继而沿南水上行,正待寻个落脚之处,却又见雾色里浮出一派荧荧粉云。幽微的香气入鼻,周子仁脚步略顿,不由定看那艳丽朦胧的色彩,举步近前,终于辨出一片云霞般的轮廓,竟是桃林夹溪,坐两线青葱草地、托一幅黯淡阴云,簇簇粉花结满湿润的枝头,尽数含珠盛放,连日的山雨也不曾打落半片残瓣。
“这时节竟有桃花盛放。”周子仁敛步林边,“难道是因为靠近水源么?”
吴克元不答,拈过一枝桃花细瞧,确认无异,才又松开。
花枝轻抖,仿佛拨开无形的弦面,引得四围里一阵颤动。周子仁觉出什么,望进林中。
“吴伯伯,”他轻唤身旁人,“你可有感觉到……此地有些异样?”
吴克元身形一滞,凝神细察。
“并无不妥。”他回答。
周子仁伸手向前,似乎正触抚什么瞧不见的活物。
“此地灵气流转有些古怪。”他奇怪道,“很充裕,似乎在循着特定的路径四方回转。不像寻常地界,纵有碰撞,阴阳二气也大体循回天地之间。”
吴克元扶住刀柄,靠近他身旁。
“有法阵?”
少年郎颔首,复又摇一摇脑袋。“我不敢肯定。即便有……与玄盾阁的地阵也不同。”他自语,迟迟未收回那伸在半空的左手,“不知为何……看见这桃林,我总觉得亲切,好像必得入内走一遭。”
一只手却落上他肩头,吴克元熟悉的喉音响在耳旁:
“既有古怪,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周子仁略醒了神,点下头去。
“听闻附近百姓也时常上山,应当无甚危险。”他侧过身道,“先寻个去处歇会儿罢。”
他牵着牛退开,却待绕过桃林,又倏尔止步。
另一侧的吴克元也停下来。
“怎么了?”
周子仁转过脸,直直望向身畔霞林。那无形之气游动空中,回转间竟牵动枝头雨珠入腹的天光,好似织作粼粼水罩,无声无息波动林间。
“吴伯伯,你看见了吗?”
“什么?”
“林中……似乎有水。”
周子仁喃喃,鬼使神差伸出手,甫一触上那水罩,一股清灵之气便扑面涌来,转瞬穿身而过。
眼前骤亮,吴克元几乎同时抓住他手臂。
强光刺痛双目,周子仁伸出的手一缩,遮挡脸前。轰鸣般的水声拂过耳际,指缝间光亮淡褪,化作几线柔和的昏色。他张开眼,峭拔的山壁挺立跟前,高处石缝如线,一柱飞流直泻而下,轰隆隆落入溪端深潭,惊得碧水崩珠,碎玉迸溅。他立身岸边,与那山壁不过三尺之距,中间早不见桃林踪影,只湿漉漉的岩石间余下一层微茫霞色,如梦似幻。
周子仁倒退两步,碰上老牛甩晃的尾尖,方才憬悟西盼:云层似染,山头轮廓绯红,一角赤色夕阳半掩天边。
适才还是阴天,怎会忽然放晴?他惊讶,未及回神,又听身旁的吴克元开腔。
“不对。”他依旧紧抓周子仁手臂,“这林子变了方位。”
周子仁闻言回身,入目竟是漫漫无边的桃林,晚霞般笼罩遍地青草,又挟溪水蜿蜒向前,爬过半山斜坡,接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柘树,尽头农田满铺山麓,有闾井隐现蒙茸的枝叶间。
“这里是……玉衡山?”
“走势确与玉衡山相近。”吴克元接言,“但山下不像我们借宿的村子。”
周子仁难掩心惊,忽瞥履旁一抹艳色,不觉挪开脚,鞋底落下一叶花瓣。他顿了顿,这才觉出吐息干爽,面前林地更是枝清草涩,浑不似久雨初歇的情状。
瀑布轰响如初,嘈杂间隐约现出一阵嬉笑声。周子仁移目林中。
“是人声。”他细察前方人息,“……桃林里有许多人。”
吴克元看一眼夕阳方向。
“我们才从那头过来,不曾见到旁人。”他肯定道。
两人交换目光,那老牛却浑然不察,低垂的脑袋拱动几下,嚼起草来。
周子仁定下心道:“无论如何,先去看看。”
他看向身旁人,对方将头一点,眨眼便隐去身形。
手中牵绳收紧,少年郎俯身老牛耳旁,轻轻催促一句,领它步入桃林。
对岸拂来一缕轻风,带出纷纷落英,似有若无推动背脊。周子仁循那笑闹声前行,忽见一女孩躲在桃花树边,虽背向着他,却现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及肩的青丝随意披散,只将两鬓长发梳束脑后,上着半袖短衫、下穿遮踝直裤,衣裳面料也不似寻常布匹,枯黄底色里透出些棕绿,倒像草编而成,从来不曾染晒。
那女孩探头探脑,原正全神贯注候着什么人,听见脚步声才回过头,“啊”地惊叫一声。周子仁停在五步之外,却待开口,又见南侧闯出个半大男童,面上蒙一张树皮眼罩,伸长了胳膊四处摸索。树旁女孩忙捂住嘴,蒙眼男童却突然揪住方向,牛犊似的飞奔过来,一头撞进周子仁怀中,死死揪住他的袖摆。
“抓到了、抓到了!”男童兴奋大喊,扯下脸前眼罩,立时呆住。
“谁?抓到谁了?”
“换地方,换地方!我才先都快掉水里了!”
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四面八方涌出数十孩童,各个穿着相似、年龄相仿,瞧见周子仁和那老牛,竟也不约而同瞪眼收脚,滚豆子般撞作一团,蓦地安静下来。
周子仁弯身作礼。
“打扰各位小友。”他环顾那一张张惊愕的脸,“请问此处可还是水分县?”
桃树旁的女孩跳将起来。
“外客——是外客!”她叫道。
“还有大水牛呢!”蒙眼男童也高嚷。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孩子俱醒过神,吱哇叫唤起来。
“外客来了,外客来了!”
“快去告诉婆婆——”
“在哪呢?外客在哪呢?”
孩子们激动异常,或奔向林子深处,或一拥而上,展眼便将周子仁和老牛团团围住。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这大水牛跟你一道的么?你们是朋友么?”
“你衣裳好软,是拿什么做的?”
“颜色也好看,像雨后的天色呢。”
“你在外头见过圣女么?她长什么样子?”
叽叽嚓嚓的问题充塞耳内,周子仁张一张嘴,竟不知该先答哪个。老水牛从未见过这阵仗,一时畏怯地挨靠过来,却让一只小手扶住鼻子,顺着鼻环仔细摩挲。那是个男孩,安安静静站在老牛身前,好一会儿才仰起脸,正迎上周子仁投去的目光。
“牛鼻子上怎的有个环?”男孩问,“他好累哦,是走不动了,得让你牵着么?”
周子仁不禁好奇,轻声回问:“你怎知他很累?”
“瞧出来的呀。”男孩回答。
头一个出现的女孩噘起嘴,拉住周子仁袖管。
“外客,外客——”她急切道,“你还没答我呢!”
“好啦,好啦!”一道苍老的呼喊遥遥传来,“莫吓着客人——”
周子仁目寻声源,只看一群稚童奔出重重花影,当中簇拥一个精瘦的老妪,衣着打扮与孩子们无异,单手中多出一根竹杖,人虽生得皱纹满面、鹤发如霜,却面色红润、身板矫健,任孩子们左拉右扯,竟也步履稳当,不紧不慢笑行近前。
乱嘈嘈的童声静下来,周子仁忙迎过去,躬身长揖。
“叨扰婆婆。”他道,“晚辈走失了路,不知这里可是玉衡山,是否还在水分县下辖之地?”
孩童们聚拢一圈,那老妪也停在跟前,却不忙回答。
“三位是外来的罢?”她问。
周子仁一愣。
“三位?”
“一人,一牛,那头树上还藏着一个。”老妪举起竹杖,望左侧树冠一指,笑着反问:“可不是三位?”
见她指得准确,周子仁忖量片时,越性朝身后道:
“吴伯伯。”
满树花枝一颤,吴克元落身少年郎身旁,惊得四周孩童匆匆退开,“哇”一声长叹。
吴克元仿若不察,只转看身旁人。
“她说什么?”
周子仁望进他眼孔。
“吴伯伯没听见吗?”这样近,应当听得见才是。
“听得见,但不尽能懂。”面具下的声音却道,“他们说的有些像南荧土语,却又不一样。”
南荧土语?周子仁愈发心惊。
“不妨事,不妨事。”老妪的话音横进来,“往前有外客来,也是听不大懂的。多比划比划,过几日也就明白啦。”她笑盈盈朝周子仁看去,“看样子,这位小友能听懂罢?”
思绪一断,周子仁勉定心神,点过头,向吴克元解释道:“这位前辈能听懂我们说话。”
语毕,他再朝老妪恭敬伛身。
“我等原在山中行走,不想误闯贵地,一时难寻出路,还请前辈勿怪。”
老妪摆摆手。“村里也许久不见外人啦,咱们都盼着有客来呢。”她和气道,“这一进来,没个七日是出不去的。随我下山罢,先寻个去处落脚,我慢慢说与你们听。”
她转个身,又去看周围一双双溜圆的眼睛。
“你们还耍不耍呀?”
“我要回家。”那最先现身的女孩道。
余下的孩子登时跳得老高。
“我也回家!”
“下山去,下山去!”
眼看众人欢叫起来,吴克元目询身侧,见周子仁略一颔首,方才松开刀柄,抱拳俯首。
山道平缓,沿溪一路尚可见雨天遗下的足迹。
许是因吴克元少言寡语、面具奇异,孩子们路上尽缠住另外两位“外客”,却推推搡搡避开他,偶尔偏过头来,偷偷从眼角打量。周子仁跟在老妪身旁,只觉四围里不时伸出几只小手,抠抠箱笼、扯扯衣裳,甚或有大胆的挤到跟前,牵住他的手摆晃。
一群孩子拥靠水牛身旁,那摸鼻环的男孩也在当中。
“这大水牛好亲人呢。”他轻抚水牛耳朵,“不像咱们这儿的牛,凶得很。”
“外客是骑着牛来的吗?”又一个孩子好奇。
“能骑吗?”
“我也想骑!”
几个顽童闹腾起来,作势要往牛背上爬。
“对不住,这牛不能骑。”周子仁忙道,“他太老了,驮不动人的。”
那些激动的孩子便又蔫下去。
“可他不老呀,”摸鼻环的男孩却道,“他只是很虚弱,可怜的呢。”
周子仁一笑。
“是,他很虚弱,所以更不能累着。”他道。
方才最先现身的女孩挤上前。
“你不骑他,为什么要带着他?”她问。
“我们是刚刚遇上的。”
“那他做甚要跟你走呢?”女孩奇怪,“他好累,该吃吃草歇息才是。”
“因为……”周子仁想了想,“因为有人想吃他,他跟着我会更安全。”
一众孩童俱瞪圆了眼。
“吃他?”其中一个道,“外头的人都吃牛吗?”
“是。你们不吃吗?”
“我们这儿不吃肉。”
“跟牛一样,只吃草的。”
孩子们一阵哄笑,独个头最小的那个认真纠正:“才不是呢,我们吃的叫菜。”
“外头的人为什么要吃肉呢?”女孩又问。
“因为于许多人而言,肉更饱腹,吃了也更有力气。”周子仁回答。
“可我们吃草也很有力气呀。”
“许是外边的草与这里不一样罢。”
“那你会吃他吗?”
“我不吃他。”
“当真么?”
“当真。”
女孩严肃的脸上现出笑影。
“婆婆,婆婆。”她拉住另一边的老妪,“一会儿到家,我来招待那大水牛好么?”
摸鼻环的男孩连忙伸长脖子:“我也想招待他。”
老妪大笑,手中竹杖悄悄斜向身旁。
“我说了不算,你们得问客人呀。”她小声道。
周子仁听在耳里,原以为女孩要来寻自己,却见她从两人之间缩回身子,一径跑到老牛身边。
“过会儿到我家,我喂你吃草好么?”女孩问老牛。
“还有我。”摸鼻环的男孩说。
老水牛口不能言,只喜爱他们温和的触抚,身子便摇摇晃晃贴过去。
女孩目向周子仁。
“外客哥哥,他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周子仁笑答。
近旁的孩童齐齐欢呼,旋即又四散跑开,叫嚷着要拔草喂牛。
“一天天的,净爱叫唤。”老妪笑道,“两位小友莫怪呀。”
周子仁回以一笑:“朋友们一道,自然热闹。”
绵延的桃林终于露出一片葱郁颜色,那是尽头的桑柘林,顺溪流穿行而过,天地便豁然开朗,大片油绿农田拥着溪道铺展眼前,尾端掩上乡居间干草遮顶的屋舍,层层叠叠,如同枯叶,几缕纤细炊烟飘荡其间,融入远方云端下一抹黛青山影。
周子仁定睛细看,虽通着水源,那方方正正的田地里却不长稻麦,一条条土脊只拢出各色蔬果,还有些巴掌大的蛋状作物,连着簇簇翠绿的茎叶,凭他如何辨认也叫不出名来。
“咱们这儿地处偏僻,因靠近桃林,又在水边,便叫‘桃源村’。”身畔老妪告诉他,“上千口人,白日里也还热闹,入夜后却不如那些野物有劲儿,所以须得早早入屋,也将地盘还与他们,省得冲撞。”
周子仁随她踏上田间交错的小路,眼见一些孩子跳进田里,往胁下塞几株白菜,又打闹着爬上来。
“‘野物’可是指旁的生物?”他问。
“是啦。”老妪笑道,“有衔蝉、照夜、扑握,大些的还有胡髯郎——哦,便是羊,加上牛啊,猪啊什么的。原先山上还有狐狸和狼,不过自打那两位山君走了,便也没再下过山。这些野物大多秉性温顺,却也有暴烈些的,见着都得绕道走,否则便同阿黎一样,让猪撞得起不来身,生生疼了好几月才走。”
“山君?”周子仁抓住这陌生尊称。
老妪直将头点,手里的竹杖不住探索前路。
“年轻人都叫他们老虎。”她道,“咱们这些老人啊,就喜欢叫‘山君’。”
“那阿黎是……”
“是咱们村里一个年轻人,前些年让猪撞走啦。如今圣女不在,单吃些草药也不管用,他可是吃了好一阵苦。”老妪偏首而笑,“我叫缟羽,眼下是这村里最年长的,也算有些人缘,凡遇上甚么新鲜事儿,孩子们都先来知会我。那会儿阿黎让猪撞进塘里,也是我带人去接的。”
“缟羽前辈。”周子仁拱手,“晚辈名叫周子仁,身边这位是家中长辈,吴克元。”
听得他话音,沉默许久的吴克元也向老妪抱一抱拳。
“好哇,好哇。”老妪只笑着点头,“外头的名字可真长呀。”
见她笑意不改,周子仁又轻声请教:“方才前辈说,入村以后须得七日才能出去。敢问这是为何?”
“这个吗……是一向的规矩。”缟羽回答,“咱们这儿自来有神灵护佑,寻常人是入不得的。既来了,必得有一段因缘,须得管待七日,才算了却因果。待到第七日,你们还可择一样礼物带走——这也是规矩。”
走出笔直的田垄,她拄起竹杖,停步乡居边缘。
“这便是咱们的神庙啦。”缟羽笑看身后,“两位小友看看,同外间可一样?”
周、吴二人住步,转望侧旁。
大约是为防野兽,此间房舍与西南山村一般无二,大多由竹木架起底部空层,上盖高高的竹屋供人起居。面前这幢房屋却不同,竹搭的硬山顶铺一层厚厚干草,四墙夯土竹筋、耸若小楼,壁根尽深入地里,朝南一面留出高阔的双开门,两旁各凿一扇狭长窗洞,底近地面、顶比人高,不设窗扇,也不以窗纸封挡,比之牖,倒更似两扇小门,只容孩童侧身出入。
周子仁走近窗前。正是日入时候,两窗皆向南开,昏暗的内室只泼入两斜暮色,底里烛光幽微,是条案上摆一排低矮的蜡烛,后方设桌铺席,几只盛满瓜果的木碗供奉在前,两团半人高的黑影倚墙而坐。他眨眨眼,隐约瞧清桌台上是一坐、一立两尊神像,各个泥塑描彩,穿着打扮皆似本地乡人,虽具人形,面目身姿却雌雄难辨。
他回目,看向停在身旁的老妪。
“贵地供奉两位神灵?”
缟羽慢慢点头。“不错,不错……清神乌瑟,浊神空浼——清浊两气生天地,缺一不可吗。”她举起竹杖,隔着那狭长窗洞朝左右一点,“从前听外客说过,外间供奉的都是天神。现下可还是如此呀?”
乡居小道间传来一阵轻快、杂乱的履响,周子仁点了下头,只作不知。
“是,各族供奉的神灵不一,但皆为天神。”
“天地化生之说,也还是‘天神降生为地,人族先祖升化为天’?”
“前辈记的不错。”
老妪这才笑起来。“是啦,是啦……我这记性还是不差的。”她满意道,“那会儿我便说,外间合该将天神和人神一并供奉才是。”
小道上的履响越来越近,终于抹过一道弯,在神庙一侧挤出大片急停的刮擦声。
周子仁望过去,一帮孩童正躲在墙角,探着脑袋使劲张望。
“是外客!真是外客!”
“好大的水牛——”
一阵乱糟糟的叫喊,孩子们跑出墙角,你推我搡涌近前。
田埂下恰窜出一只兔狲,原要横穿行道,听得这山崩似的叫嚷,又一溜烟踅回地里。
“唉哟,慢些,慢些——”缟羽忙不迭敲打脚畔,“衔蝉都让吓着了……你们看着点,莫踩着人家!”
孩子们吵吵闹闹,一路将几个外客簇拥起来,拐过几条小路,引得好些好奇的人家出屋张看。
村中栅居高矮不齐,大小也不尽相同,因而坊间小路曲曲折折,若非沿主道前行,总要绕不少弯路。缟羽家的屋舍距神庙不远,却埋在东向深处,好一阵方脱出屋丛,显现夕阳下影绰的轮廓。二人一牛随主人家步近,只看那栅居底栏齐腰、四壁广阔,油青的檐角挂着余晖,在宽敞的廊道间截出一角阴影,显然较邻舍大上许多。
南向檐廊间伸出一段竹梯,一白发老翁候立顶端,左手反背、右手拄杖,遥遥望见热闹的人群,便慢慢举杖挥动。他身形微胖,行走似也不如缟羽利索,待一众孩子蹦跳着来到底栏边,方才缓步迎至廊角,瞧清生人数目。
“啊呀,竟有三位客人。”老翁惊讶,旋即饱含歉意地一笑,慢吞吞转过身,口里只道:“我再去备些茶来。”
“你手脚慢,还是让小的去罢。”缟羽扬高声音,伸伸胳膊,引两位外客攀上竹梯。
要喂牛的孩子牵老水牛钻入底栏,余众尽随客登上竹梯,却一个也不入内,只挤挤挨挨钻进檐廊,巴着敞开的支窗探看。
堂屋敞净,各处已点上烛灯,板壁和侧墙跟前各设一溜长凳,厅中一张四方大桌,几只满盛的茶碗已摆候桌间。除去那白发老翁,板壁前还站着一名妇人,模样正值壮年,臂弯里坐个四岁上的男童,见得两位外客进来,像是怕羞,眼睛一眨不眨将人瞅住,脸却直往妇人衣襟里躲。
“请坐,请坐。”缟羽作邀桌旁,“咱们这儿久不来客,也不知外间有何变化。两位小友可吃得惯茶呀?”
“多谢,我们吃得惯的。”周子仁回答,脱去箱笼,携身旁的吴克元一道坐下。
两位老人也落座对席,缟羽抬手落上老翁肩头。“这是我老伴,名叫青骊。村里除了我,便数他年纪最大,老得也快。”她笑道,“往前我们本是两家,后来各自伴侣都走啦,他又无儿无女,便索性与我们住到一处,图个热闹。”
青骊脸上也现出笑纹。“说是年长些,我同她其实也隔着辈分的。”他接言,“如今是腿脚不便,再也下不得田了,才教她一家人接过来享福。”
“青骊前辈。”周子仁略一俯首,又冲板壁前的妇人和男孩点头而笑,“叨扰大家了。”
又一个男子走出里屋,送上新泡的热茶,便与那妇人并肩入座。周子仁道过谢,向碗中一看,但见茶汤蜜绿,几尖茶叶沉在碗底,与寻常茶水似无不同。“两位小友可莫怪呀,”对面的缟羽道,“往前咱们这儿每回只来一个外客,所以才先青骊也只备了一份茶。”
“前辈客气了。”周子仁道,“恰才在山中饮过水,我们肚里也正饱,不急这一口。”
妇人怀中的男孩仍盯着吴克元瞧,显是太过专注,这会儿便顾自提问:
“婆婆,他也是人吗?怎的同我们不一样?”
妇人轻拍他脑袋:“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不一样,只是戴了面具。”一旁的青骊却笑着答他。
“面具?”
“是啦。”缟羽开了口,“从前便听圣女说过,外间有些族群会戴上面具扮作神灵,驱邪逐灾,祈求风调雨顺。这位外客的面具,便是护佑他的神灵呢。”
男童懵懂点头。
“那我也要戴乌瑟的面具。”他道。
老妪便叩上他额心。
“顽皮!咱们这儿无邪无灾,你扮作乌瑟又有何用呀?”
众人齐笑。吴克元不尽明白,却知议论的正是自己,于是目寻周子仁,听他低声解释:“在说吴伯伯的面具。”
见他两个附耳交谈,青骊稍稍敛容,也悄问身旁老妪:“上一回来客,也有上千年了罢?”
“上千年啦。”缟羽却不避人,扶上两膝之间的竹杖,“正巧那年我儿出生,圣女还给他赐福呢,记得不?你那时候也才三岁罢?”
老翁缩回脑袋,笑得有些腼腆。
“三岁的事,哪里还记得。”他道。
耳闻这几句闲谈,周子仁不禁讶异,忽而又听门外竹梯嘎吱急响,回头一看,是那招待老牛的女孩奔上檐廊,拨开围在门首的孩童,一头钻进堂屋。
“圣女?”她挤到两位老人中间,熟练地爬上缟羽大腿,“圣女怎么了?”
老妪笑出声来,撇开那竹杖,将她抱稳腿上。
“请那大水牛吃过草啦?”
“欸,我还给他留了好些呢,甘石在那守着。”女孩急不可耐,“你们方才在说圣女么?”
“提一嘴罢了。圣女的事,还有哪一件没同你说过呀?”缟羽不以为意,转而又向对面客人道:“还未告诉小友,这两个娃娃都是我家幺辈,女娃叫山岚,男娃叫长春,另两个是他们爹娘。底下喂牛的叫做甘石,是邻家娃儿,日日跟山岚一道耍,所以常在我家。”
周子仁已捺住心惊。
“方才一路过来,我看村里似乎少有少年人,孩子们瞧着多是一般大。”
“可是挺稀罕?”青骊笑言,“我们这儿与外间不同,每隔百年才生一回娃娃,所以孩儿们也尽一般大,至多只差个四五岁。”
“嗯,嗯——说起来,往前有外客进来,也都是在圣女回村,娃娃们出世的那几年。”缟羽顾自点头,“从前大伙还说,是圣女回来了,神灵高兴,咱们才有娃娃生,还见得着外客。后来圣女走啦,这千把年照样有娃娃落地,只外客再没来过,我还当从此碰不上了呢。”
“如此说来,两位前辈皆已年逾千岁。”周子仁道。
侧旁的吴克元微微偏脸。
“是上千啦。但具体岁数吗,我两个也记不清。”缟羽口气稀松平常,“我记得外间的人族,寿数没这么长罢?”
周子仁颔首。
“是,外间的人族大多不过百岁。”
“我们这地界的人,大多三五百岁也就入土了。”青骊拿左肩轻碰身旁人,“算下来,也只我跟她两个活最长。”
周子仁自忖。
“不知村民们从何时开始定居在此?”他问。
老翁想一想,摇摇脑袋。
“说不上来。”他去看老妪,“恐怕也有几千年了罢?”
“哎呀……怕是近万年喽。”缟羽道。
“近万年?”
看少年郎难掩惊讶,缟羽咧嘴笑起来。“小友莫怪,咱们这儿总不大记得日子。”她不慌不忙道,“我也是依着前人辈分算,估摸有万年啦。”
周子仁默了声,细一思量,抬头再问:
“如今外间是成贞二十四年夏,诸位可知晓这年号?”
两位老者摇头,一旁正在壮年的夫妇也互递眼色,摇动脑袋。
“那……元、亨、利、贞四个国号,两位前辈可曾听说过?”
这回不仅四个大人,两个半大的孩子也一脸茫然。
“国号是什么?”山岚问。
周子仁不再纠缠时间,只垂下眼,回视女孩双目。
“便是一国的称号。”他回答。
“那国又是什么?”
“与桃源村的‘村’一样,只是地域更广,人也更多。”
“啊,‘村’。”抱着女孩的老妪似有所悟,“不错,不错。圣女从前说过,‘村’便是‘聚居之所’。不过我记得……上一个外客曾说,外间的‘族群’四处流浪,并无固定居所。如今已有了么?便是‘国’?”
“人族……外间人族共有五族,族内又有更小的族群。”周子仁道,“如今大多族群已统一为一国,但仍有小族群散居各地,甚或居无定所。”
老妪笑将头点,冲身侧老翁叹道:“看来外间变化不小呀。”
“二位似乎不曾离开此地。”周子仁猜测,“不知是不愿出去,还是不能出去?”
“出不去呢。”山岚抢着回答,“大家都说,要碰上机缘才能出去。所以我们每日都去桃林耍。”
“可方才听大家所言,村中还有圣女可以自如出入?”
“欸,圣女便是神子,村里只她一个可自如出入。”青骊道,“上一位外客进来以前,圣女每隔百年都会回来一趟,给新生的娃娃赐福,与我们说说外间之事。”
“可我从没见过圣女。”山岚又插言。
“我也没见过。”坐在母亲怀里的长春也开腔。
青骊眼缝弯弯:“莫说你们啦,我也是没见过的。”
“青骊前辈也不曾见过?”周子仁纳罕。
“是呀。”答他的却是缟羽,“那位外客在村里待了七日,最后挑出一样礼物带走,便是圣女。自那以后,圣女再未回来——日子久了,目下这村里呀,也就我一个老婆子见过圣女啦。”
“这么说……圣女只有一人。”周子仁自语,目光再度投向老妪,“敢问前辈,为何会说圣女是神子呢?”
“听先辈说,自打我们移居至此,圣女便在了。便是圣女修建了神庙,保此地风调雨顺,不受外间纷扰。”青骊告诉他,“往前村里人有甚么伤病,也都是等圣女回来再寻她医治。譬如我幼时病过一场,自来不会说话,是圣女回来赐福与我,才又开得口的。”
“不错,不错……”缟羽附和,“圣女有神灵的能耐,无论甚么伤病都治得好。那年我娘让牛拱啦,肩膀撕开恁大条口子,胳膊掉下一半,都能瞧见骨头。恰逢圣女在村里,唉哟,眨眼工夫便给接上了!伤处也长起来,只留下一道印子,旁人不说呀,也瞧不出是道疤。”
眼观她比出的宽度,周子仁心头一跳。
“那样严重的伤处,也能转瞬之间愈合?”
老妪点下脑袋。“欸,我亲眼见着的。”她肯定道,“要不是后来又着了病,圣女也不回来,想必我娘活得比我还长呢。”
周子仁缓过神,却不免疑惑。
“村里没有旁的医士吗?”
“什么叫医士呀?”缟羽笑着反问。
“便是大夫,也叫郎中。”周子仁解释,“与圣女一般,医士专事医治伤病。只是外间医士并无圣女的神通,大多不过利用草药、针灸、推拿等法子,有时可根治,有时却只能缓解,遇上许多重疾也仍旧无计可施。”
老妪点着头,大略明白过来。“药草吗,咱们略通一些。碰上小病小痛,也晓得要吃些什么。”她说,“长辈们说过,这尽是圣女教的。”
在旁的青骊长叹。“只是不知,为何圣女再未回来。”他感慨,“若外间人族寿命当真不逾百年,待那外客入土,圣女也当回来才是。可我们等了千年……却也还未等到她。”
周子仁顺下眼光。
“上千年前……应当是元朝或亨朝时候。”他低语,“临行之时,他们可曾提过要去何处?”
两位老人摇头。
“那位带走圣女的外客,也不曾留下名字么?”
缟羽回想片晌。“确也提过名字……这会儿却早记不清啦。”她终于开口,“我只记得那人相貌——是个很高的男人,哪怕咱们村里最高的,也不及他胸口呢。头发吗……却只长到肩头,同我们一般披散着,耳朵边上杂几条细细的发辫。”
她一只手比划耳旁。
“那时我还问过他,那辫子要如何编。他听不明白,还是圣女从中转述,才仔细教我一遍。唉哟,可惜……如今也想不起来啦。”
青骊斜过身子,小心凑近她耳朵。
“衣裳也不一样。”他提醒,“你说过,是皮衣。”
“我知道,我知道。”缟羽轻轻搡开他,朝对面的少年郎道:“还有那外客的衣裳啊……说是扒了野物皮毛制的,村里野物见了都直躲。两位小友可识得这打扮?”
“听着有些像西南山人,但山人大多不高,也从不编发。或许千余年前的习俗又不同罢。”周子仁稍一停顿,“不过……”
缟羽搂住女孩,略略伸近脑袋。
“小友是想见什么啦?”
“听缟羽前辈所述,那外客倒很像我见过的北辰人。”周子仁道,“可北辰人极少离开北境,何况千余年前人界还没有官道,要从北境来到玉衡山,须得穿冰原、过中土,横渡太渊河,再翻越万重高山……于那时的北辰人而言,恐怕不大可能。”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显然难以意会。
青骊哂然:“听着确也难。”
“我不明白。”山岚却直勾勾盯住客人,“冰原是什么?太渊河又是什么?还有那个什么山……便是说咱们这儿么?”
“冰原便是结冰的土地,太渊河则是人界中部横贯东西的长河。”周子仁笑道,“人界很大,我们是从玉衡山的一片桃林来到此地。也许千余年前这里还不叫玉衡山,但总归是在西南南部,距北境极远,若徒步过去,大约得走上十年。”
“外间这样大呀!”山岚讶奇,“咱们这儿小着呢,上一趟山也不过大半日工夫。”
廊下人息拢聚,嗡嗡议论浮动其间。周子仁回头一瞥,只见更多人影聚在门外,除了孩童,还多出几个成人,外貌年纪皆与屋中夫妇相当,也尽伸长脖子觑看。
“入村时,我看山外也还有山。”周子仁转回脸来,“若是一直朝外走,天地应当也广阔。”
“哪有那么多山。”山岚道,“翻过两个山头,便到桃林了。”
“北边也有桃林么?”
“便是你来的那个桃林呀。”
“可方才看,那像是村子南面的山。”
“一直往北走,不就到南山了?”
周子仁微愣。
“那便是说,此处南北相通?”
“南北相通,东西也相通。不管往哪头走,最后都会回来。”山岚说,“外间不是这样吗?”
周子仁哑然,复而一笑。“外间太大,还从未有人走尽南北。东西两头是一望无际的海,据我所知,也不曾有人越过重洋,看看尽头。”他告诉她,“所以,我也不知外间是否相通。”
一旁的青骊听得入神。
“外间这样大……两位客人大约也不曾听过圣女名号罢?”他启口。
周子仁敛目思索。
“‘圣女’像是称谓,不知她可有名字?”
缟羽摇头。
“咱们自来就叫她圣女,不曾听说有名字。”
“这便有些难说。”周子仁仔细回忆,“外间各族也有神使,多为祭司或巫医。但这样的神使多是男子,且即便通些药理医术,也不如圣女这般神通广大。就我所知,有如此能耐的……只元朝时候的大祭司净池。”
桌侧男子悄然起身,走入里间。那妇人却还抱着幺子,好奇问道:“那净池也是男子么?”
“是。”周子仁道,“且史书记载,大祭司与始帝一同南下,应当也来自北境。”
桌边众人尽现出失望神色。
长春仰起脑袋,视线寻向缟羽。
“婆婆,圣女是入土了么?”
“胡说。”山岚抓住桌沿,“圣女是神子,不会入土的。”
缟羽轻笑,双手伸入女孩胁下。“外间之事,谁又说得准呢。”她缓缓放下人来,“神子吗,也是生于天地之间的生灵。所以啊,哪天圣女入了土,也无甚奇怪。”
双脚踩上地面,山岚撅起嘴,挪坐老妪身旁。
“我不信。”她固执道,“便是当真入了土,圣女也定会很快长出来。”
才先离席的男子回到桌前,手里多出几只木盆。妇人忙也放下孩子,与他错身而过,又从庖房端出一盘碗筷,一道摆放桌间。“也说了许久,先用饭罢。”男子道,“屋子都收拾妥了,一会儿用过饭,两位可早些歇息。你们是住一间,还是分开两间住?”
周子仁张口欲答,眼光触及桌上木盆,却顿下来——一盆盆青翠菜叶摆开眼前,各杂几片鲜艳的胡萝卜,偶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滚动其间。除去八只冒着热气的小碗,竟都是洗净的生食。
他不觉看去对面,却见缟羽满面笑纹,显是会错了意。“今夜便宿在我家罢。”她告诉他,随即又抬起脑袋,朝门外扬声道:“如今这村里最老的便是我啦,想来旁人也无甚异议,是罢?”
廊下响起一阵低笑。
“那明日该轮到我家了罢?”有妇人抱起孩子道。
“论年纪,该我家才是。”一个汉子插言。
“争什么,人家客人不定乐不乐意呢。”
聚在门首的男女议论开来,缟羽捡起竹杖,拄一拄地板。
“明日再闹,明日再闹——”她催促,“天都暗啦,还不家去!等着被野猪拱下池子呀?”
众人大笑,各个抱起自家孩儿,挤挤攘攘走下竹梯。
两只手攀上廊边,撑起一颗小脑袋。是那名叫甘石的男孩,手里还抓一把喂牛的苜蓿,勉力望门里看过来,遇上外客目光,悄悄挥手道别。
周子仁报以一粲,也摆一摆手,待那双小手缩回廊下,才回向男主人道:“劳烦大伯,我们住一间。”
“好,过会儿我们再送一床被子去。”男子眼含笑意,将那八只小碗分与各座,“先吃饭罢。”
“多谢。”吴克元却轻轻推开,“我一贯过午不食,就不一道用饭了。”
入内以来,这是他头一回开言。夫妻俩手上一顿,交换一个无所适从的目光,又不约而同望向缟羽。
“哎呀,都没煮过呢。”老妪这才瞧清盆中食物,“是吃不惯罢?”不等两人回应,她端起其中一只木盆,送到那男子跟前道:“怪我没叮嘱,外客吃不惯这个,他们都吃熟的。再拿去煮煮罢,啊。”
周子仁连忙起身,轻挡那正欲回去庖房的男子。“前辈不必费事。”他说道,“我伯伯内修,确是一向过午不食,否则有碍运化,倒于功力无益。”
“内修是什么?”山岚问。
“一种调理身子的修炼之法,”周子仁解释,“外间许多人都以此法强身健体。”
听他说得确有其事,缟羽点一点头,又将那木盆拿回来。
“既是这样,再给这位小友多添些茶罢。”她说罢,指一指面前的茶碗,问对面那戴面具的男子:“茶能喝不?”
吴克元俯首。
“多谢前辈。”他道。
缟羽便笑弯了眼:“看罢,比划比划也明白。”她再看向周子仁,“那你可吃得惯生的?”
“往前我也吃过生食,倒还习惯。”周子仁道,“村民们平日都吃生的么?”
“生吃才有力气呢。”山岚已将木勺塞到弟弟手里,“不过地蛋子煮过更好吃。”
“也是从前听外客说起,我们才知外间要将吃的烹熟。”青骊也拖近面前的小碗,“先辈们试过,觉着味道确是更好,便将这法子传下来。但寻常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更爱吃生的。”
他说着又看去身旁,换得缟羽连连点头。
“吃了上千年,就好这口。”她道,“可惜咱们这儿也不吃肉,只得委屈小友啦。”
“既如此,更该入乡随俗才是。”周子仁微笑,“不瞒两位前辈,我一贯也是不吃肉的。”
对座的老者互看一眼,齐声大笑。
“听得懂咱们的话,还跟咱们一样不吃肉。”缟羽慨叹,“小友啊,你合该在咱们这儿落地的。”
山岚却不甚过心,只抓紧勺子,盯住周子仁面前的小碗。
“你快尝尝地蛋子呀。”她忍不住催促,“长春一顿能吃三颗的。”
长春从碗里抬起脑袋:“我能吃四颗。”
又是一阵朗笑。周子仁拾起木勺,舀一匙碗里压作泥状的浅黄色食物,入口只觉软糯绵密,虽无调味,却格外醇香。
两个孩子眼也不眨,期待地瞧住他。
“好吃吗?”山岚问。
周子仁回她一笑。
“好吃。”他说。
桌边人俱各展颜。
菜叶清甜,萝卜爽脆,虽是冷食,入腹后竟也不觉寒凉。直到在里屋安顿下来,周子仁依旧神志清爽,脏腑内暖乎乎一团,倒胜过寒夜里饮一碗热汤。
窗边蜡烛噼啪一闪。他抬头看过去,一手抓着换洗衣衫,听得巨大的蛙鸣淌入窗缝。身后房门大敞,主人家的脚步行经过道,各自踱入卧房,却不曾传来掩门的响动。周子仁等待许久,手中衣衫重又搁回箱笼,起身上前,合紧门扉。
蛙鸣声一时愈发噪盛。
周子仁回过身,正见吴克元取下叉竿,将聒噪的蛙鼓关在窗外。那窗开在朝门的南墙当中,一张茶桌摆放在前,两旁各搭一架竹床,正对挂在门边的两副蓑笠,被褥铺设齐整,虽略显拥挤,却也干爽洁净。吴克元转开身,露出桌上两只挂出水迹的茶碗,后方陶壶吐着热气,氤氲的茶香抚弄烛火,引得墙间光影忽明忽暗。
“吴伯伯,”周子仁低声启口,“适才席间……”
一言未尽,又有轻微的脚步摸近门前。他收住声,下一刻即听门板笃笃低响。
“子仁哥哥,吴伯伯,你们睡了吗?”
认出门后声线,周子仁半开门扉,看定烛光间现出的矮小身影。
“山岚。”他道,“这样夜了,怎的还未歇息?”
“我睡不着。”山岚答得干脆,兀自推开那门扇道:“你们怎的关着门哪?”
她毫不客气,也不等客人回答,侧过身便钻入房内,爬上左面竹床坐定。那本是吴克元的床,眼看鸠占鹊巢,他只得退回墙边,一言不发立住。女孩觉出他动作,一双大眼睛立时转过去,小手望脸上画个圈道:“吴伯伯晚上也戴面具吗?”
吴克元不做声,略略摇头。
“面具,脸上那个。”山岚便两只手圈在脸前,“你一直戴着吗?”
任她卖力比划,吴克元全作不解,沉默地站在那里,又摇了下脑袋。
周子仁失笑,索性敞开房门,落座对面床畔。“吴伯伯习惯戴面具睡觉。”他告诉女孩,“他正犯愁呢。若你睡在这里,他便只能同我挤一张床。”
“我有床,不睡这里。”山岚却道。
“那你想做什么呢?”
女孩垂在床沿的双腿晃荡起来,旋即又自觉幼稚,硬生生止住。她挺直腰杆,端出大人模样,亮晶晶的眼睛却难掩稚气。“婆婆说过,往前外客来了,夜里总是要悄悄上山寻摸出路。”她道,“你们要上山吗?也带我去罢。夜里黑,我给你们引路,定不叫你们掉进塘里。”
周子仁了然:女孩是特来谈判。
“纵使不掉塘里,也会遇上许多野物。”他说,“你不怕吗?”
山岚面无惧色:“你们不怕,我便不怕。”
周子仁莞尔。
“白日里才上过山,为何这个时辰又想去?”
“跟着你们不一样。”山岚道,“你们是从外头来的,跟你们一道上山,不定也能出去呢。”
“你想去外间看看?”
山岚用力点头。
“外间那样大,好多人都想出去。但婆婆说,一旦出去,便再也回不来。所以大家才不敢走。”
“你便不怕回不来么?”
“我不怕。”
周子仁思量一会儿。
“你要出去,可曾告知家里人?”他问。
女孩想了想,摇摇脑袋。
“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不许我去。”
“为何不许?”
“自然是喜欢我,不想我出去。”山岚不假思索,“而且婆婆说,外间很危险,连圣女都可能入土呢。”
“这样危险,你也还想出去吗?”
“人都会入土,有什么稀罕的。”她浑不在意,“村里和山上我都跑遍了,总也没甚么变化。外间那样大,从南到北得走十年,那才好玩。”
周子仁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你一声不响离开,他们一定很伤心。”他道。
女孩显然早有预料。“便是说了,他们也照样伤心么。”她告诉他,“我还同甘石说好,若是我出去,他便来我家,当我家的娃娃。左右他爹娘不大理他,他更喜欢我家呢。”
“但我想,纵使甘石来了,也没法替你。”周子仁却道,“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在你家人心里,你一定也无可取代。”
山岚想一想,也觉有理。
“那你们还带我一道吗?”她问他。
“我们很累,今夜未必出去。”周子仁说,“你想上山,等明日婆婆醒了,我们同她说过再去,好不好?”
女孩瘪起嘴来,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纠缠一处。
见她拿不定主意,周子仁弯下腰,从墙脚的箱笼中取出笔墨纸张,摊放桌上。
“早先在堂屋,你不是想知道何谓太渊河么?”他抚开一方毛边纸,“来,我画给你看。”
女孩急忙跳下床,巴住桌沿要看,奈何身量不足,只得费劲地踮高脚尖、仰起脑袋。什么东西轻碰脚踝,她低头去瞧,竟是吴克元递来一把矮凳,悄没声儿放在她脚边。“谢谢吴伯伯。”山岚忙道,也顾不上他能否听懂,踩住矮凳便趴到桌边。
笔尖伸出竹筒,已蘸饱漆黑的墨汁。周子仁悬笔纸上,轻声说与她道:“假使这一块便是人界,上为北,下为南。太渊河便在当中,与昆仑江连作一线,横贯东西。”
山岚竖耳听着,眼见一道长长的墨痕捺上纸面,将“人界”截作大小相近的两片。她拧紧眉头,捻一捻那泛黄的纸张,又拿过竹筒细嗅,小心探入一根指头,再伸出来,指尖也变得黏糊乌黑。
“这是什么做的?”
“大多是油,还有一些香料。”
“能吃么?”
“吃不得。”
“一点点呢?”
周子仁忍俊不禁。
“那你尝尝,”他道,“只能尝一点点。”
女孩便咧出舌尖,碰一碰那黑乎乎的指头,小脸皱作一团。
“好难吃。”她说,手往腰里一抹,看定纸上。
“我们在什么地方?”她问他。
周子仁挪动笔尖,朝左下角轻点下去。
“在这里。”他道,“若我猜的不错,应当还在玉衡山中。”
瞧住那芝麻大的印记,女孩愈觉惊奇。
“只有这样一小点么?”
“同太渊河比,确是小。”周子仁又画出一排尖尖的山头,“除此之外,昆仑江南面还有一线山脉,是许许多多比玉衡山更大的高山。你想去北方,必得越过这些山,或是横渡太渊河。无论走哪条路,总是艰难。”
两眼一眨不眨追着笔尖,山岚看他勾出更多江河山脉,不由伸出手,轻抚那条最长的墨迹。
“真大呀……”她感叹,“这条河也好长。”
“正因为大,危险才更多,独个儿往往难以行走。”周子仁平静道,“你可知太渊河有多宽?”
山岚望着墨河,好一会儿才答:“咱们村子这样宽。”
周子仁笑搁下笔。
“最宽之处,比整个村子还要宽上数百倍不止。”他说,“你会骑马么?”
女孩摇头。
“扎船呢?”
女孩仍旧摇头。
“那恐怕还要学许多东西,到了外间,你才能走南闯北。”
山岚将嘴一撇,不甚服气。
“这些你都会么?”
“我也不大会。”周子仁道,“不过我会医术,能挣得银子乘车马,或向渔家赁船。你却太小,依外间法度,这样小的年纪还不许挣银子。”
“什么是银子?”
“便是买卖用的钱财。”
“买卖?”女孩依旧不解。
周子仁斟酌少顷。“譬如……你需要一样东西,自己没有,甘石却有。”他解说,“你拿银子换他的东西,这便是买;他收了你的银子,将那东西换给你,这便是卖。”
女孩眉头紧皱。
“我们这儿只拿自己有的换,不拿银子换。”她道。
周子仁浅笑。“若是以物换物,人家要的物件你没有,便须得先与旁人交换。”他说,“这就不如银钱便宜。有了银钱,想要什么尽可直接换。”
女孩听得一头雾水,索性撇开这新鲜物件。
“你方才还说什么……什么法……”
“法度。”周子仁接言,“便是大家都遵守的规矩。”
山岚煞有介事地点头。
“依你们外界的规矩,我什么时候才能挣得银钱?”
“至少要到十五岁,才能以劳力换得工钱。”
女孩泄了气,半边身子伏上桌面。“还要八年呢。”她嘟哝,“外间规矩真多。从前我在地里挖了土蛋子,还能跟婶子换沙糖的。”
“人多了,规矩自然要多。”周子仁收起笔墨,“否则人人自行其是,天下也要乱套的。”
趴在桌上的脑袋叹口气,转过脸来。
“那要如何才能换得工钱?”
周子仁提起箱笼,轻放膝头。“首要必得身子强健。能识字或有一技之长,自然更好。”他回答,“所以你要多跑多跳,平日在学堂,也定要认真听课。”
山岚直起上身。
“学堂是什么?”
“便是夫子教大家读书识字的地方。村里没有么?”
女孩摇头如摇鼓。
“什么是书,什么是字?”她问。
双手顿在箱笼边,周子仁翻出底里一打信笺。
“你看,这些便是‘字’。”他展开信道,“口里说的叫‘语言’,手里记的叫‘文字’。天地很大,人也很多,我们想将要紧之事传去远方或是将来,便得拿‘字’记下‘言’。而将许多‘字’装订成册,就成了‘书’。”
“啊,我知道了,便是神庙墙壁上的东西。”山岚恍悟,“婆婆说过,那是圣女刻的。记的是……是……”
她想不起来,却强作镇定,拿过客人手中的信笺。
“你这是记的什么?”
“这是我写给姐姐的信。”周子仁眼中含笑,“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很想她,正要去寻她。”
山岚点动脑袋,看过那一张张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些都要给她吗?”她好奇,“她在什么地方?”
“这里。”周子仁从图纸上指出来,“大约便在东南的某一处。”
女孩伸过脑袋,拿指幅丈量一番。
“这样远,你要怎么给她?”
“外间各处皆设驿站,有专人骑马往来,递送信件。但那是官家急件,我们用不上。”周子仁道,“寻常百姓若要传信,往往是费些银子,交与驿站附近的民信局,或托那些应考书生和做买卖的商队捎带。我这里便有许多信,是一路遇上的乡民交托,要转送给远方家人。”
山岚似懂非懂。
“你便是送信的,又要去找你姐姐,做甚还要记这个?”
“此行去寻她,少说也要一两年工夫。”周子仁回答,“我想记下一路的见闻趣事,到时见了面,再细细说与她听。”
“直说不好么?”女孩不明白,“记这个费事呢。”
“日子长了,记住的东西或许会变。这般记下更牢靠。”
“不会变的。”山岚却道,“我记东西从不出错。”
周子仁一笑。
“那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的今日你做过什么?”
女孩绞尽脑汁回想,却一无所获。
“这不算。”她不上套,“若那日没甚么趣事,做甚要记住?”
“嗯,你说的也有理。”周子仁深以为然,“可若是过了二十年,甚或更久呢?”
山岚沉思。“那便告诉旁人。”她说,“先告诉孩儿,再由孩儿告诉孩儿的孩儿……圣女的故事便是这样传下来的。”
“由旁人转述,或许也会变。”
“不会。”
两人相持不下,周子仁垂目思忖。
“你可知村里有多少同辈的孩子?”他问她。
“五十四个。”山岚答得飞快。
周子仁便拾起桌上图纸。“这样,我们玩个游戏。”他提议,“若是你赢,我将这地图赠与你;我赢了,你便答应我一件事。”
女孩眼眸一亮,极力捺住欣喜。
“你先说,是什么游戏?”她问。
“我同你说一句话,天亮以后你转述给长春,再让他原样传下去,挨个儿传遍五十三个孩子,最后回到你这里。”周子仁道,“如果一字未改,便是你赢,反之则算我赢。如何?”
“这简单。”山岚冲口答应,“你说,是什么话?”
周子仁斜近前,附耳低语。女孩听罢不由起疑。
“只这一句吗?”
“只这一句。”
见少年郎不像撒谎,山岚总算放晴了脸孔。
“好,天一亮我便告诉长春。”
看她那神情,仿佛图纸已装入自己囊中。周子仁也扬起笑来。
“那现下便去歇息罢。”他说。
山岚跳下板凳,噔噔噔跑出房门,又从外边探出脑袋。
“青骊爷爷每夜都去桃花林,打火虫认得他。”她小声说,“你们若是上山,迷了路,便跟着打火虫走。他们会引路的。”
灯下的少年人眉眼带笑。
“好,我们知了。多谢你。”
女孩离开门前,轻步如飞地奔过走廊。
等远方的竹床吱呀一响,周子仁立起身,再度关上门扇,回看床畔。吴克元坐在那里,已许久不曾出声。
“应当是睡下了。”少年人走近前,落座他身旁。
“这地界古怪,须得分外当心。”吴克元沉声道。
“适才伯伯不愿进食,可也是因为这个?”
吴克元点下头。“此地村民气息有异,与外间人族不同。”他告诉他,“他们能感察到我,却好似不曾内修,细观下来,应当不通武功。可见无论男女老少,这些村民天生五感敏锐,来历极其可疑。”
“而且……他们能听懂我们说话,伯伯却不通他们的语言。”周子仁道。
“你听得懂。”吴克元看向他,“若非我在,你甚至难察不同。”
少年郎低下眼去。
“若他们所言不假,此地村民便寿数极长。”他说,“会是妖族么?”
身旁人摇首。
“从前在纭规镇,我也曾见过妖族。与这些村民的气息不一样。”
周子仁于是摊开右掌,借摇晃的烛光凝看手心疤痕。“缟羽前辈说,那位圣女离开了上千年,再未回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她那治愈伤病之力,似乎与我相近。”
“你是疑心……”
五指轻轻收拢,他觉出心脏仿佛跳动掌中。“或者,她便是我的母亲。”他推测,“蛇谷与妖界相邻,倘若她真是母亲,定是因什么缘故被困妖界,才一直无法回到桃源村。后来……大约机缘巧合,她遇见爹爹,便有了我。”
话及此处,周子仁又不免困惑。
“可真若如此,我如何会被送去爹爹身边?”
“又或许,能力相近只是巧合。”身畔的吴克元开口,“举凡内力深厚者,皆可治愈伤病。大祭司净池便是一例。”他从面具眼缝中看出来,“你却是不曾内修,生来有阳力外放,还可通万物神识。”
少年郎捏拢的掌心略略松开。
“伯伯说的有理。元朝出现以前,人界混乱一片,各族之间时有争斗。也许圣女不过与那纪英灵一般,本为一方大能,又精通阵法,才领族人迁居此地,设下法阵以避灾祸。”他如是说,神色却略显迷惘,“只不知为何……我竟能听懂他们的话。”
“子仁。”吴克元启声提醒,“你也听得懂其它生灵的语言。从前你还曾与北辰人交谈,却不察他们所说尽是北境土语。”
那话声拨动脑弦,周子仁如梦初醒,手掌覆回膝头。
“也是。”他支出个笑来,“大约觉得此地十分亲切,我才总以为有什么关联。”
瞧出少年神思不济,吴克元默思一阵,竖起身。
“出去看看罢。”他道,“方才小姑娘是说,那位老前辈在桃花林?”
“伯伯听得懂?”周子仁微讶。
“只言片语。”吴克元说,“拼拼凑凑,大略也猜得明白。”
“那……也听得懂‘面具’吗?”
面具下再无回应,吴克元别开脸,状若未闻。
周子仁一粲。“她说青骊前辈每夜都去。”他起身理顺衣摆,“那里恰是入村之地,或许前辈知道什么内情。”
“便是不知,也可乘夜一探。”吴克元再度启声,“顺道带那老牛出去走走。”
少年郎颔首,已然提起灰扑扑的箱笼。
“不知他可已睡下。”他口里道,“说来奇怪,这时候竟还一身轻松,好像不曾爬过半日山路。”
万幸,半日山路也还不曾累得老水牛入睡。
周、吴二人翻窗而出,摸寻至黑黢黢的底栏,正听得一阵嚼草声。为防野物侵扰,孩子们给老水牛扎起一圈竹栅,入夜后万籁俱寂,恰容它半卧软和的干草间,脑袋拱入草料,嘎嘎吱吱大快朵颐。
听得脚步悄声入内,老水牛耳尖微动,懒洋洋投来一瞥。直至周子仁牵起鼻绳,附耳嘱咐一句,它才似有所感,慢吞吞站起身,衔着少年的袖管走出栅栏。
长空皓月,小风斜尘。
已过亥牌时分,道旁栅居尽熄了灯,支起的窗扇里偶有人语,大多也不过喁喁梦呓。二人一牛踏蟾光穿过曲折的街巷,却见家家户户门扉大开,任凭月色照亮一方微尘,不惧匪盗,也不怕野物光顾。
虫噪喧天,牛尾伴着蛙鼓轻柔甩动。周子仁突然敛步,一手覆上老水牛贴靠近前的鼻梁,凝神感受。
吴克元也停下来。
“怎么了?”
“不知何故,他好似比白天精神。”周子仁瞧住老牛清澈的眼目,“……身上的气息也凝实了许多。”
身后人安静片晌。
“你方才也说,觉得一身轻松?”
周子仁喉中轻应。“我还在想,会否是此地灵气浓郁之故。”他回看背后,“伯伯可有这样的感觉?”
吴克元却摇头。
“无甚异常。”
近处的窗缝下溢出喃喃低语。两人默了声,静听一阵翻身的动静吞没那含混话音。
“先上山罢。”周子仁轻语。
往后翻还有一章。网站每章限发三万字,所以只能拆开一起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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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天涯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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