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东渐,降作沿岸汹涌的豪雨,随怒涛拍击泥沙爬动的滩涂。
沧王城石墙漆黑,如天顶乌云倾泻下地,只高高的墙端溅出一线惨白水花。西城门下大军压境,豆大的雨点扑向一顶顶铁盔,四下水光迸裂,好似雾气笼罩黑压压的长河,与城墙仅一片泥水横流的平原相隔。李明念溺在这雾海之下,一任风雨蒙面,身下黑马长颈高挺,尾巴不时甩出一串雨珠,追着阵前嘹亮的喊话声,焦躁地拍打腿后。
“最后一遍——放下武器,打开城门受降!”那话音穿透雨幕,“我军可保你们不死!”
城墙默伫雨中,垛口间箭矢雪亮,埋伏其后的人影纹丝不动。
斗笠边倾下一帘雨水,李明念回过头,望向背后齐整的军阵。战车排列阵前,刀盾手与弓箭手夹住骑兵,再往后则是手持长枪的步兵。主帅原该指挥阵后,此刻却静候弓箭手之间,骑着她那匹白色宝马,头盔下露两条湿透的发辫,狐狸眼微微眯缝起来,目不转睛留意墙上动静。
两侧战马围拢近前。四面多是全副武装的骑手,独李明念周围的死士披蓑戴笠,手中盾牌一挡,倒也不甚打眼。
左旁现出一匹枣红马,是邬有恒举盾靠近,抬起帽檐下那张白净的脸。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他道。
李明念敛目,看那喊话的骑兵调转马头,踏过遍地积水,疾驰而归。
“记住,邬有恒带五十人杀下去,方大带五十人掩护,确认没有埋伏再开城门。其余的在城墙上拖延,先杀弓箭手和火器兵,抢到火炮便朝墙上射,见着油桶就往城门里推。”她开口,“一旦城门打开,不可恋战,分四路前往城中探查伏兵,一有发现,立刻放烟火示警。”
言讫,李明念扫视两侧面孔。
“烟火尽带上了?”
“每人五支,尽已带齐。”答话的依旧是邬有恒。
“现下雨大,记得要收在干燥的地方,若是哑火,马上找同队要。”李明念继续道,“这东西招雷,放的时候自己看着些。”
“我们知道。”
湿风袭面,李明念抹去脸上雨水,目光越过飞云梯高高在前的阵列。
“跟我去王宫的那一队,记住烟火颜色。”她说。
“是。”身后传来一片低应。
“带队的记清目标。”她又道。
“是。”两旁死士齐声应下,邬有恒又补充:“已排演过多次,都记得。”
“我不叫方大。”他左侧冒出一个声音,是那方脸高个儿,神情阴得几乎滴水。
“最后一点。”李明念却目不斜视,“入城后首要任务是探查敌情,如非必要,不可同海民交手,以免打草惊蛇。谁若贪功冒进,后果自负。”
方大还要再争,却见邬有恒略一抬手,火气又咽回肚里。
“我们会小心。”邬有恒道。
话音甫落,背后乍起两声滞重闷响,四围里一阵杂乱的刨蹄声,紧接着即听战鼓齐奏,伴着水溅的捶鸣愈渐急促,回荡大雨滂沱的野地里,不绝于耳。
骑兵阵里竖起战旗。
“车兵团听令!”军副长喝,“进攻——”
战车应声一颤,仿佛庞然大物骤然苏醒,呐喊声浮出铁盔间飞溅的雨雾,无数车轮轰隆隆滚转起来,沿路激起丈高的水花,地动山摇般碾近那高峻城墙。
眼看车丛越过半面平原,城墙上响起一声模糊号令:
“弓箭手——”
弦雨疾迸,密密麻麻的箭杆遮过云顶,复又如瀑而泻,扑向平原当中的车队。
大军左翼蹄响杂沓,李明念勒紧缰绳,远远见铁盾如浪掀起,展眼即将数十台战车卷入其间,顶着漫天箭雨,乒乒乓乓翻滚向前。
金属庞杂的撞击混着雨响,几乎盖过墙上沙哑的喝令。下一刻,数团大石跃出墙端,杂在蝗群似的箭杆里,轰然落下。战车坍垮,盾海生涡,滚动的石球摧倒大片车兵,溅开一溜溜泥浆。风雨拍打脸庞,李明念瞧不清倒下的人影,也望不见四射的鲜血,但看盾牌翻作圈圈涟漪,数不清的铁盔沉埋下去,那波涛却毫不停顿,任凭巨石接二连三砸下,只兀自卷着车轮,践过遍地人躯,层层迭迭涌向高墙。
砰!
撞车冲上城门,铁铸的车头振落一片尘土。
守城兵齐声嚎叫,从两侧步道拢向门上,抱一块块重石推出垛口。密匝匝的石块雨落下地,车棚断裂崩塌,穿顶的落石砸倒车手,近处车兵便掷开盾牌,飞快顶上。
李明念遥遥眺看,见一拨接一拨士兵拥近战车,飞云梯竖起一半,又让迸闪的火花轰作一堆木柴。
背后再度传出高喊:“弓箭手!”
骑兵阵前铁靴急响,数百名弓箭手疾奔上前,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箭筒在马颈旁一荡,李明念扬起马鞭。
“上!”
万箭离弦,五百战马嘶鸣出阵,载着雨蓑风笠的死士,一径望守卫松懈的门侧冲去。
马身颠簸,泥水迸溅,如注的暴雨模糊视野,咸涩的湿气钻入口鼻。李明念一马当先,望出帽檐的双眼紧盯墙顶,蓑衣前襟飞掀,头顶草笠翻颤,颈间系带几乎勒入肉里。朦胧的墙影愈来愈近,她捞起鞍后巨弓,抽铁箭搭上弓臂,夹紧马肚,拉满弓弦。
“有骑兵——左侧有骑兵!”墙端传来一声叫喊。
“是死士!”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疾呼,“投石——投石!”
战马疾驰,弓臂溅开的雨点扎入眼里。李明念长指骤松,但听三声爆响,高墙间接连炸开几团膨胀的烟雾,旋即又消散在大雨冲刷里,只余碎石坠落,现出深扎墙面的铁箭,梯台般搭向墙顶。
如潮的马蹄翻出两旁,李明念再次拉弓,瞥得墙顶巨石飞落,忙急拽缰绳,单腿一夹。座下黑马飞起前蹄,身躯猛地朝旁一撞,直教侧边一名死士连人带马翻将出去,恰躲开迎头砸来的落石。
巨响摔落蹄畔,二十金惊跳起来,将李明念甩出马背,滚进满地泥浆。笠帽飞脱出去,她翻爬起身,抓过适才撞倒的死士一滚,避开踏泥而过的马蹄。四面重响此起彼伏,抛石机投出的黑影掠过头顶,砸得人仰马翻,血花迸射。一众死士策马穿行其间,挨近墙根便一跃而起,踏铁箭节节上登,一气跃上墙顶。李明念挣出泥地,揩去眼前污水,搡出那惊魂未定的死士:“跟上!”
“是!”对方挣挫起身,还未站稳便飞纵出去,径奔墙根。
翻倒的马匹重又爬起,随二十金疾纵而来,回到李明念跟前。她摸上箭筒,朝滚出油桶的垛口连发数箭,眼见墙顶火光连作一线,方才将长弓横拴马上,轻拍马屁股道:“回阵后!”
黑马仰颈长啸,接着一甩鬃发,回奔向汶**阵。城下战马闻声俱动,各个调头紧跟,踢腾的铁蹄踏出大片泥水,与飞掠近前的李明念擦身而过。
流矢蔽天,飞石袭地,城门下的撞击和嘶喊声声不休。李明念足尖发力,踩顶上一根铁箭纵跃起身,高高越过燃火的城墙,正见投石机从步道翻倒下去,周围已厮杀出一地狼藉,沿墙的油桶东倒西歪,鲜血搅着油水碎在滂沱大雨里。
城门上方喊杀最盛,身穿软甲的沧兵拼死抵抗,许多人失了兵器,却凭蛮力肉搏,腹腔破开个窟窿,仍拖着一地肚肠扑向敌手。李明念踏上一名沧兵头顶,脚一铲即踢断他脖颈,手夺铁盾落地,翻腕一撇,扫倒一片敌军。嘈乱的叫喊里浮出一叠声惨嚎,她回过头,是队里最年轻的死士歪倒垛口间,身上压一个血淋淋的海民,右臀下大腿已尽削去,左腿却死绞敌踝,任身下人如何膝顶胯中,只咬住他鼻子不放,两手撕扯着抠入那双年轻的眼眶,正生生将眼球掏挖出来。
脚下一纵,李明念一刀刺穿那海民脖颈,看他抽搐一下,掐着敌手的眼眶瘫倒下地。年轻死士仍在哀嚎,李明念踢开尸首,看清他血糊糊的脸——那张脸已没了五官,翻张的血肉仿佛异物巴在面上,惟有嘴巴大大张开,一派赤色间早辨不清唇瓣形状。她顿了下,瞥向脚边尸体,它僵卧在那里,血口半张,内中隐约露出一团鼻肉。
刀刃擦过身侧,纳回鞘中。李明念撕下半幅湿透的衣襟,扶起死士脑袋,迅速替他扎紧伤处。年轻人还困在濒死的恐惧里,黑暗中好似也失去听觉,只顾不要命地狂嚎乱挣,直到被一把扛上肩头,依旧没能辨出来人声色。
按紧肩上胡乱摇扭的人躯,李明念掏出腰后铜管,一把拔下暗扣。
火光直冲天际,追上云端闪电,炸开一蓬青绿烟花。
她扛着人跳入城内,感觉身后又跃出数十道人息,踏过城墙阶梯,紧随而至。
沧王城窒在遍天乌云的倾轧里。这地界远不及汶国繁华,也没有淜国规整的街道,铁栅般的北城门里泄入一条长江,两条支流近乎平行,将这土地割作越发狭长的三线,房窝乱糟糟堆聚其中,愈近泥泞的水岸,便愈似光秃秃的棚屋,单凭几块木板草草搭就,风雨里摇摇欲坠。沧王宫矗立当中的窄陆间,贝壳灰浆漆满长长一段宫墙,远观仿佛江面一层白沫,四围里砖房坚固,明瓦贴作的门窗泛着彩光,宛如湍流冲出浮泡,高矮不齐地簇拥在旁。
李明念领死士们飞纵雨中,跃过一垒垒民房,从最近的石桥奔赴对岸。
暴雨倾盆,沿途房屋门窗紧闭,昏蒙的街道不见一个人影,惟桥底江流吞咽如雷,打拴两岸的渔船挣扎水中,碰撞声时断时续,也近淹没在满城雨响间。李明念一蹬脚尖,纵过几片草遮的屋顶,落向一座瓦房后院。
小院宽不过三丈,砖垒的院墙上搭一面竹架,爬藤蔫头耷脑蔓作顶棚,恰掩起下方平整的石地。她脚下使劲,喀嚓一下踏出个豁口,落入院中。屋里传来慌急的步响,李明念状若未闻,径直走入廊下,放下肩头湿沉沉的肉躯。
砰一声闷响,侧旁门扇猛地甩开,一条人影抢出来,冲她举起铁耙。
“什、什么人!”磕磕巴巴的男声喝道。
李明念瞥过去,只见一中年男子扎在那处,渔夫打扮、商人肚子,颤抖的手紧握耙杆,一心只盯住她这个不速之客,浑不觉背后又闪出道人影,下一刻即将刀刃抵上他颈侧。
觉出颈间寒意,男子僵住身体。
“放下农具,”来人冷冰冰道,“屋里的人都出来。”
李明念记起来,他是死士里一个叶姓队长,该随她一道潜入王宫。
屋内躲藏的平民打着颤出来,很快与那大肚男子挤作一团,各个满眼恐惧,不敢吱声。李明念不再多看,拆去伤患头上浸血的布条,再从衣襟里撕下一块。他已安静下来,身子却哆嗦不住,两片惨白的嘴唇急吐浊气,双手直往脸上寻摸。
“我……我看不见……”他咽着哭腔,“我看不见……”
顶棚轻响,一个窄头死士跳下来,急忙扑到同伴跟前,瞧不出那血糊的面目,便摸来腰牌一看,湿了眼睛。
他轻轻抓住伤患手臂:“潘子,潘子?”
那年轻死士哽住声,说不出话来。
“我……我……”
“不怕,不怕!”窄头死士抹一把眼睛,“我有药……我给你上药。”
他连忙掏出一罐药粉,趁着伤处还未从新包扎,一股脑抖下大半。李明念扔与他布条,又解下蓑衣,给那副颤抖的身体盖上。蓑衣还淌着水,后摆却依稀见得一道道血痕,错乱鲜红,显是挣扎时留下的指印。她默看一会儿,眼神移向伤患摸索脸前的血手。他才堪成年,不比周子仁年长。
李明念站起身。
“你留下,照看他。”
“啊?”窄头死士回过脸,遇上她目光才猛省过来,“欸……好!”
李明念瞥向叶氏。
“走。”
她身形一动,纵出顶上豁口。
雷鸣撼地,闪电照亮王宫苍白的高墙,内里也一样是连天大雨。
李明念悄悄翻过宫墙,正听得远处一声轰响,扭头西盼,一朵艳红烟花绽放城门上空。她没有停顿,掠过一队禁军头顶,走青瓦铺就的殿顶直奔向南,落身宣政殿湿滑的屋脊间,俯伏下身。
天昏似夜,嘈杂的正殿灯火辉煌,映得大坪间雨珠跳动,金灿灿一片。李明念手触瓦缘,依稀能摸见殿内人声,却难辨字音。四周雨幕里有人息掠近,是跟随而来的死士,避开廊下一行禁卫,陆陆续续落定屋顶。她一动不动,细听铁靴拖沓的踏响由远及近,隐约还掺着窃窃私语。
李明念收紧眉头。
沧王宫四面各设三扇宫门,另有一道宫墙纵贯其间,南为禁苑,北为储宫,大小相异,互不相通。她从守卫薄弱的北面而来,一路见禁军往来匆匆,虽四处设防,却几乎畅通无阻。
一道人息乘风而至,叶氏从对墙跃过来,俯身在侧。
“都到齐了。”他低声开口,“守卫松懈,有些古怪。”
廊下那队禁卫已绕至殿后,最末一双铁靴停下来,踢踢踏踏摸近廊边,抖一抖笨重的甲胄,往腰里摸索起来。
“不对,”李明念望住他道,“这些不是官兵。”
“不是沧兵?”叶氏诧异。
李明念不答,翻个身落到那掉队的“禁卫”身后,刀一横便抵送他颈前。
解着裤带的手打个抖,那男人猛倒一口凉气。
“安静。”李明念冷冷道,“说,你们是什么人?”
呼救声卡在嗓子眼里,男人举起双手。
“大……大侠饶命……”他小声求饶,“我不是官兵……我是城中平民……”
“殿里那些呢?”
“也、也跟我一样。”
叶氏也翻下身来。
“眼下宫里的尽是百姓?”他急问。
男子哆嗦一下,小心翼翼偏转脑袋,眼珠子直寻向眼梢。“应该是……”他畏怯道,“那些军爷说,会留一些官兵看管我们……但我方才溜去粮仓瞧过,空的,压根没人守着。所以……他们应该是走光了。”
“为何叫你们扮作禁军朝臣?”李明念再问。
男子转着眼睛,竟没了声音。
利刃一滑,立时陷入肉里。他吓得叫起来:“我说、我说!”
刀口止在颈间。
“说。”李明念道。
“其实……我们也不晓得……”男子喘着粗气,“我们原都是城中乞丐,还有城郊贫民……昨日有军爷找到我们,说给我们吃食和衣物,就把我们撵进王宫……军爷么,那都是霸道惯的,也不说为什么,只逼我们穿上这些官兵衣裳,整日守在这里……我们也不敢问哪……”
“宫里原来的人在哪?”
“我真不知道哇……”男子几乎哭出来,“我们来的时候……大部分宫殿都空了。剩下一队官兵看管我们,今早也大多去了外头,说是……说是去守城墙……”
轰!
远处一阵爆响,惊得男子缩紧脖根,险些让利刃割破喉咙。辨出那响动的方向,李、叶二人互换眼光。
“东面传来的。”叶氏道。
殿内嘈乱的人声沸腾起来,顶上瓦片一响,一名死士探出身子,倒挂檐上。
“李姑娘,老叶!”他压着嗓音,“东城墙被炸开个窟窿!”
叶氏一喜:“是水军来了!”
李明念却收紧眉心。
“时辰不对,不会是汶国水军。”
她推开那假禁卫,重又纵回房顶,眺向东面。轰响仍在继续,如同闷雷翻滚震天的雨声里。沧王宫被大雨压在幕底,重重白墙森然远伸,遮去对岸民房,接向海边巍峨的城墙。那城墙仿佛正抖颤雨中,让接连几声爆响炸起数团火花,碎石淋漓而下,一蓬蓬烟尘随风飘散,渐露出城门间几个巨大窟窿,海岸的轮廓隐现其中。
宫墙尽头跃出一团人影,披着暴雨疾奔而近。
李明念眯起眼,认出邬有恒瘦高的身影。叶氏也跳上房顶,循那阵阵轰鸣远眺出去。
“有火光?”他奇怪。
廊下铁靴声仓皇远去,冒雨而来的人影落上檐缘。
“李明念!”邬有恒跑近前,湿透的脸上不住淌水,“不对劲,城中四处没有沧军踪迹。”
“王宫也没有。”叶氏一跺殿顶,“这些人尽是平民扮的。”
李明念蓦地戢刃。
“他们弃城了。”她道。
“弃城?”邬有恒蹙眉,“不对……依海民以往的作风,应当会拼死守城才是。”
“若是座空城,西城门为何还要严防死守?”叶氏也不解,“会不会都藏在百姓家里?”
李明念眯缝起眼睛。
“诱敌。”她自语。
一丝焦糊气味飘入鼻腔。她急转过头,恰听北向宫墙里一阵骚动。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疾呼。
更多死士聚拢近前,朝那方向举帽探看。
“哪里走水?”
“李姑娘,可要去看看?”
“是粮仓。”李明念已分辨出方位,抛下句“留下待命”,纵身北去。
宫墙飞掠脚下,雨点似冰雹击打脸庞,一切灯火尽梭作金色线影,在连天的大雨里挣扎扭晃。她勉力迈动双腿,足尖伸向每一处高突的支点,越过湍急江水,蹬开凋敝房窝,终于踏住石梯,登上淌雨如瀑的城墙。
狂风腥咸,掺着火药刺鼻的气味直扑脸膛。李明念落定一派断瓦残垣里,举目只见城门上方坍下一截步道,两排东倒西歪的草人扎在墙缘,头顶烽火飘摇,脚下油桶滚动,断墙间的石块哗啦啦坠落,四下却不现一个真人。石墙震动脚底,她踩着轰炸声一纵,跳上东面垛口。
海上浓雾急走,风雨中偶尔现出几叶灰影,细一凝看,竟是十数艘窄长战船,捆卷的风帆紧系桅杆,甲板上各团一眼漆黑火炮,两侧木浆如毒虫纤细的足节,巨浪间飘飘荡荡,不断被抛向海岸。
砰!砰!砰!
炮筒喷出火星,三道啸响掠过海面,轰开城门两旁半塌的危墙。
喀嚓一声裂响,垛口摇晃起来,连着步道垮沉向地。李明念跃过裂口,看断墙间翻出滚滚硝烟,流淌的火油窜出焰花,大雨中不住地跳跃挣扎。炮响消弭下去,雨泼涛掀中只剩下风啸和石响。她落上墙头,目寻海上那一片艨艟:数不清的“虫足”正翻动水中,逆着风浪爬离岸旁。
邬、叶二人追近前,急朝海面望去。
“是文鳐营的艨艟!”叶氏惊叹,“他们……他们为何炸自己的城墙?”
邬有恒蹲下来,往断墙一抹,细闻指尖气味。
“这炮弹有火药,与二王女的霹雳箭一样。”他说。
“射程也远胜寻常火炮。”李明念转向叶氏,“即刻去报二王女,沧军大部已弃城,正欲从海上袭击汶军战船。”
对方一愣。
“什么?”
邬有恒竖起身。“算时辰,秦将军率领的水军快到了。沧军早已弃城,海上一定设有埋伏。”他搡一把同伴,“快去!”
“好……好!”叶氏连声应下,转背跳向城内。
邬有恒旋过身,见李明念已望回海面,目追那隐入雾色的船队。
“那现在——”
“王宫的人交与你调派。”李明念打断他话音,“将那些假官兵赶到一块,不许动手。余人各自带队,继续探查。”
不等邬有恒回应,她纵出身去,跳入墙外翻涌的雾海。
巨浪滔滔,汶军如山的海鹘船跌宕雾间。
船身颠簸不住,宽阔的甲板已然湿透,几个女兵踉跄着奔走其间,几度要触及西面舷墙,又让猛浪掀回对面。葛若西极力扶在桅杆边,听得雾里的爆响停歇下来,索性甩开长靴,跣足奔过甲板,夺来倒地女兵的千里镜,径直扑向墙端。又一个大浪迎头袭来,她及时捉紧墙缘,一双大脚牢牢抓住地面,待冰冷的海水穿身而过,当即架起镜筒,喘着粗气望镜孔里看去。
“葛营长——看得清吗!”
“可是咱们的船开炮?”
背后传来女兵喊问,各个声嘶力竭,却几乎被海浪拍击声吞没。
镜面水渍斑驳,除去近处战船朦胧的侧影,便只剩一片茫茫大雾。葛若西揉一把眼睛,仔细寻向海岸方位,终于从雾气中窥见一点火光。
“不对,是城墙那边!”她回头大喊,“距离太远,不是咱们的炮!”
海浪扑罩甲板,几个女兵已抱在桅杆底下,暴雨里张不开眼,只得扯开嗓门回喊:
“听不清——”
葛若西咬紧牙关,乘着下一个波浪顶高船身,将千里镜一收,张开双臂扑奔上前。甲板倾斜过来,眼看她越跑越快,两个女兵忙伸出胳膊,一人兜进一边胁下,这才没教大浪将她抛飞出去。
葛若西站稳脚步,看清左右两张熟悉的脸。
“城墙炸开个口子,咱们离岸太远,火炮打不过去!”
“那便是海民自己炸的?”伍娘子闭着眼道,“为何要炸自己的城墙?”
瞥见浪花又打过来,葛若西不及回答,抛出一句“继续留心”,直奔船尾。
船舵淌水不住,两个掌舵女兵合力绞紧舵轮,四只赤脚稳扎地间,任海浪如何翻打,只自岿然不动。团长池迎澜倚在近旁,一样光着脚,湿漉漉的发辫圈住脖颈,右眼望进千里镜里,正从雨雾里寻望四面情形。
“池团长!”葛若西跑上前,一把抓住身旁栏杆。
池迎澜放低镜筒。
“如何?”
“沧军炸了沿岸城墙,”葛若西手扶栏杆挪近,“我疑心他们已撤到海上,正打算伏击我们的水军。”
池迎澜仔细听着,忖量少顷,转向舵手:
“敲锣示警,立刻调头!”
“慢着!”头顶传来喝令,上甲板跳下一团高大人影,满是青筋的脚踩住地面,腰身直起来,露出一张额窄腮阔的脸,眉头紧皱,三根横纹深勒额间,正是大将军秦琨。他看向池迎澜:“大雾正利于我们掩蔽,为何调头?”
两个舵手不敢动作,葛若西张口欲答,却见池迎澜抬手,阻住她话头。
“回秦将军,沿岸城墙已被炸毁,沧军不定已伏兵海上,只等我们落入陷阱。”池迎澜道。
“那也或许是刚刚弃城,正预备走海上撤离。”秦琨神色不改,“这不是正合我们的计划?”
“可这是沧国沿岸,他们更熟悉地形。”池迎澜告诉他,“俞大人说过,东北风少说要持续六个时辰,这大雾最早午时才散。若是中了埋伏,这样的天气于我军不利。”
“我们看不清,敌军自然也一样。”秦琨面上现出不耐烦,“方才的信号你也看见了,陆军已经攻入王城,我们须得策应海上。若是让沧军逃脱,今日这一仗岂非白打?”
葛若西急起来:“可是秦将军——”
“好了!”秦琨喝断,“我才是军长,听我指挥!”
葛若西噎住声,在旁的池迎澜却冷下脸色,手中千里镜一收,扭头冲舵手道:
“敲锣,调头!”
“池迎澜!”秦琨一掌拍上栏杆,目光如炬,“一次攻城要牺牲多少将士,难道你想让他们白折了性命!”
池迎澜迎上他目光:“一旦中计,只会赔进更多兵力!”
额侧青筋涨突,秦琨不再争论,猛地转向舵轮。
“继续挺进——违令者斩!”他喊道。
“那就斩我!”池迎澜话音更高,旋即喝令身侧:“叫她们敲锣!”
“是!”葛若西高声应下,手往上甲板一探,跳将上去。
两个舵手哑在那里,目光与池迎澜一碰,赶忙也压下胳膊,拨转舵轮。
秦琨怒目圆睁。
“你——”
嘭隆!
炸响截断他话音,两人俱惊,寻着那声音望进雾海,正逢一座浪峰远远推来,船身翻摇一下,接着便随波涛下坠,露出接踵而至的海浪,高高掀起一团炽亮火光——是汶军一艘车船,夹在两挺斗舰之间,冒火的桅杆缓缓倒下,半边船头已坍裂开来,海水涌进内舱,拖拽着庞大船身,甲板上如蚁的人影仓皇移动,大浪一掀,便下饺子般扎进水里。
前方炸开一阵惊慌的叫喊。
“敌袭——是敌袭!”
“他们的炮弹能炸开!”
“敌船在哪?”
“找不到——”
“既是火炮,应当看得见船哪!”
甲板上乱作一团,池迎澜靠紧间舱板壁,重又抻开千里镜,急往海上寻看。
“看见了——看见了!在东南方向!”上甲板传来葛若西的嘶喊。
镜头一转,池迎澜也从雾气中辨出几只窄长船头。
“是艨艟!”她高声道。
“不可能!”秦琨扶上栏杆,“艨艟载不动火炮!”
“只有船头一座火炮!”葛若西又在上甲板大喊,“敲锣!快敲锣!”
紧促的锣声闯出风浪,池迎澜紧贴着千里镜,眼见那车船倒插海中,又听轰轰两声炸响,伸出海面的船尾也迸出火花,转瞬四分五裂,没入滔天的海浪里。她移转镜头,看两侧斗舰上人影奔走,女墙间炮响连天,数不清的黑弹冲入雾海,却仿佛被风雨阻住去路,一颗颗无声消没,再不现回响。
“距离太远,根本打不中他们!”她听见女兵高嚷。
“那他们如何能打中我们!”
人声庞杂,轰响不止。视野里再度炸开一蓬火花,池迎澜转目望去,竟是一艘开炮的斗舰遇袭,小半边船身燃烧起来,渐渐侧翻入海。成片的锣响催动舵轮,船身缓慢转向,敌军挺出雾幕的艨艟闯入视野,背后隐现更多船影。她定睛而看,当先一艘艨艟船头高翘,一女子立于人高的火炮旁,手一招,舷墙外沿一只舴艋舟便落入海面。
“苗海伊……”池迎澜从镜口挪开眼睛,“是文鳐营!”
“跳船!”响亮的女声赫然入耳,“海民有新火炮,我们已进了包围圈!”
那话声饱含内力,穿过重重雨响,霎时传遍两层甲板。池迎澜一惊,转头只见舷墙低斜,一条水鬼般的人影攀在墙端,裋褐透湿、横刀在腰,滴水的乱发粘黏脸前,风雨中面目难辨。
“李明念!”秦琨率先认出来人,“出了什么事?你应当在沧王城里!”
一声啸叫掠近,李明念不及回答,只侧身一纵,扑倒左近侦看敌情的女兵。
砰!巨响充塞双耳,什么东西飞溅开来,火星擦破袖管,肘间一片**的刺痛。李明念抬起头,感到船身剧震,破裂的甲板燃起烈焰,又在大浪间骤然倾斜。几具人躯冒着火滚过面前,摔出坍陷的舷墙,落入海中。她爬起来,将身下人一推:“跳船!”
“跳船——快跳船!”甲板上同时响起呼喊。
那蒙怔的女兵醒了神,连滚带爬挣挫起身,随人潮踉跄着奔向舷墙,飞纵入海。
咻——
又一声尖啸逼近,李明念堪堪站直,只及瞧见一道人影将秦琨扑下甲板,便拉上近处瘫倒的伤员,一举跃出舷墙。
轰响雷鸣般一振,急荡的热涌冲上后背。她抱着人撞进海里,才一入水便觉疾浪拍来,奔腾的水流冲开怀中肉躯,要伸手去抓,眼前却波涛一卷,掀得身子翻滚开来,再寻不见那脱走的人影。
隆隆炮响震动水波,李明念挣开海浪拖卷,仰头只见海鹘船巨大的底舱半陷水中,四围里气泡升腾,坠向海面的碎片和人躯溅起团团水花,乌黑的血色成片绽开,又在海水翻涌间眨眼消散。望定水流中一道挣扎的身影,李明念气凝四肢,双腿朝浪波里一蹬,划游近前。
那是个负伤的女兵,大约太过惊慌,口鼻中已呛进海水,每挣动一下,便带出一片血污。李明念托进她胁下,乘汹涌的海浪钻出水面,风雨顷刻便浇打上来。
面前女兵还不住舞动四肢,只当是侥幸浮出水面,立时呛出两口咸水,不要命地呼喊:“救我、救我——”
“莫动——莫动!”李明念捉紧她双胁,“我拖你上岸!”
海水扑过脸膛,那女兵呛咳两下,似乎恢复了神志,两只手胡乱朝她头颈抓来。
“李、李姑娘……”她茫然四顾,脸上不知是水是泪,“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
一块破木板撞近跟前,李明念赶忙抓住,将她乱动的双手扯上去道:“抓稳——抓住!”
那对胳膊终于摸索着覆上木板,伸在前端的手却死死揪住李明念衣襟,仿佛那才是唯一的浮木,如何也不肯松开。雨水淌入视野,李明念看不清对方面目,只依稀瞧见她头顶塌下一角,手一摸,掌心便尽是温热的鲜血。
“头上有伤,莫乱动!”李明念大喊,由她紧抓胸前,拖住木板游向海岸。
雨落如石,炮鸣喧天,火光在翻滚的浪涌里时隐时现。她两个沉浮其间,借推往滩涂的浪涛前移,间或被浪峰拍入水中,又挣蹬着闯出水面。李明念紧抠浮板,夹住木刺的指缝渗出腥气,襟口那双紧揪的手却惊惶失措,遇上波涛过顶便忍不住挣揣,时而扣进颈窝,时而抱住脑袋,几度要将她拖拽水里,一道丧命海底。
脚掌终于触及滩涂,李明念望前一踩,使劲拖动浮板,将那负伤的女兵抛上海岸。对方扑栽下地,颌下乌血涔滴、口里呛呕不止,只得匍匐着躲开潮水的牵扯,在泥沙地里留下一溜膝行痕迹。
李明念爬立起身,手往肚里一按,吐出满腹咸水。海上炮啸渐疏,王城残破的高墙仍冒着低烟,不少幸存汶兵已聚集灰黑的海岸边,多半或倒或坐,各个喘着浊气,满口呻吟。她一屁股坐下,看几个能走的女兵发现那伤员,远远叫喊出声。
“伤兵——有伤兵!”
“医士呢,医士在哪?”
“小伍?是小伍!”
杂乱的话声传入耳中,李明念望过去,这才认出那爬动的背影正是伍娘子。
女兵们奔上前,七手八脚扶起伤员。李明念看见她抽缩的肩膀,听清她颤索的话音。
“看不见……还是看不见……”她在哭叫,“我、我瞎了……我真瞎了……”
女兵们低声劝慰,不一时即将人背走,只留一人跑近前,见李明念挥开手,才犹疑着离去。
雨脚稀落起来。李明念独坐岸边,半截腿杆陷在浪潮吞吐里,燎伤的右肘还渗着黏液。颈侧一阵刺痒,她摸上去,发现几道沁血的抓痕。她望向海面。
她记得血是热的,海水也是。天太黑,雾又浓,有时浪头打过来,四面尽是窒闷昏沉的水,她竟分不清何处是海面,何处又是海底。水里没有刀剑,也没有敌人,只层层海浪推掀挤压,将她抛飞出去,再拖向深渊。她被紧紧包围,几乎无力抵抗。那像是濒死的感觉。
腥风不歇,拍向海岸的浪花里现出更多人影。李明念口吐浊气,见葛若西高大的身影走出雾幕,手里还拖一具抽动的人躯,摇摇晃晃涉向海岸。
徘徊岸边的援兵忙又迎过去,有人接管伤患,有人扶住葛若西,上下检看。
“葛……葛营长,你流血了!”李明念听见其中一人叫唤,“可是受了伤?”
葛若西蹒跚一下,停住脚步。
“没受伤啊……”她茫然开口,低头往裤腿一瞧,恍悟过来:“哦,大约是癸水,不打紧。”
说着又调转过身,径朝海里走去。
一个女兵忙不迭追出几步:“欸——你这都见血了,还下水啊!”
“人命要紧!”葛若西头也不回,腰一伸,人便迎头扎进海浪。
那女兵还要去追,却让一道女声阻住脚:
“随她去罢,哪个女人没见过血呀。”
那声音耳生,李明念寻望近旁,正见一个女兵爬起身,一面解下湿透的软甲,缓步走向海边。她身型高挑、肩背厚实,瞧着已近不惑年纪,两鬓杂几缕白发,宽大苍白的脸盘略显浮肿,鼻尖通红,不住轻抽,好似堵着一团浓涕,长久地顽固不化。
“当年十国之战,冬日里也要凿冰过河,咱们好些女兵连着几年都不见月事。”她停在那几个女兵身旁,视线投向翻涌的海浪,“她算好的啦,让这炮火一轰,好歹该来的尽来了。”
年轻的声音依旧忧心忡忡:
“可泅上岸已够累了,她这会儿再下水,万一……”
“放心罢,她自个儿有数。”红鼻子女兵顶着细雨抻一抻身子,“我也再去捞些人上来——”
“欸,芝芳姐!”
呼喊未尽,红鼻子女兵已在浪花中消失踪影。
手背上的伤疤隐隐跳痛。李明念站起身,解下横刀和外衫,统统扔与箕坐近处的女兵。
“替我看着。”她道。
那姑娘还喘着气,懵懂的眼睛要看清来人,李明念却挪动双腿,重又投入海里。
乌云徐散,从水底已渐能窥见灰蓝天影。
雾气尚未褪尽,风浪却随雨势缓和下来,海面炮响平息,沉船留下一处处漩涡,浪涛卷着残骸和人躯拍向海岸。李明念寻游向北,一路打捞起绳索,将几块浮木拴连成串,驮上伤员送与救援的船只。
近岸的海浪间浮尸起伏,偶有趴住断木的身影,大多也冰冷僵硬,一早便断了气。她穿游其中,便如穿过一块块漂荡的死木,拍打耳际的水浪震耳欲聋,却要寻觅微弱难辨的人息。
一具尸首漂近前,仰着面,四肢摊伸开来,肚皮鼓鼓胀胀,腿根处翻胀的伤口毫无血色,手里还握一条咬去半边的海鱼。约莫是漂泊太久,越发昏昏沉沉,浑不知血已流尽,以为吃些东西便会恢复气力。
李明念游过去,摸索着扯下腰牌,将那尸身推向海岸。
“李姑娘……”水响中传来轻微的呼唤,“李姑娘……救命……”
李明念回过头,从涌动的波澜间寻见声源。是个女兵,半边身子伏住一截木柱,湿漉漉的脸上满是血迹,右眼仿佛粘连成团,难以睁开。
等抓到木柱一端,李明念才分辨出那张脸。
“王臻?”
对方发着抖,抽搐般点了下头。
“是我……是我……”她道,“我伤了一条腿……不敢使劲……”
水浪挤撞胸腔,李明念不则声,只将那木柱用力拖近。
“抱紧,莫乱动。”她说。
浪涌翻迭,送出一切无着的物什,洄洄荡荡趋向岸边。她们半漂半游,不出一炷香便遇上一叶小舟,被两个水兵合力拉进船舱。
薄雾里透出深黑的海岸线,顶上天光昏蒙,照得人影蚁动,也照得轮车遗下线线辙痕。
小船摇晃着靠近岸边礁石,噪杂的人声里立即浮出呼叫。
“李姑娘——是李姑娘!”
“二王女,李姑娘回了!”
李明念跳下船,托住伤员的肩膀倒步。一双手伸过来,是云曦走近前,接过王臻下肢,帮着将她挪上沙滩。
救援兵很快赶来,放下渔网和竹竿制的担架,替伤者包扎腿侧伤处。
李明念坐到一旁,看云曦蹲跪下身,拨开伤患乱发,瞧见半张模糊渗液的脸孔。
“王臻?”
王臻眼里顿时涌出泪水。
“二、二王女……”
她抽噎起来,伤处又沁出鲜血,染红刚刚扎紧的布条。
云曦沉声安抚:“镇定,医所就在附近,我们马上送你过去。”
高个儿女兵收着下巴,难辨抽泣还是点头。
人被抬走时,李明念坐在原地,胳膊搭住膝盖,眼目望住浪花摩挲的浅滩。死尸漂上海岸便尽堆在那里,盛夏潮热,一具具摆动的人躯早蒸出腥臭气味,几只白腹海雕盘旋在上,乘着海风寻觅空隙。
云曦在她余光中回过身。
“可有受伤?”
李明念摇首。
衣衫落入膝间,她那柄漆黑横刀递送眼前。
“一个小兵交来的。”云曦道,“她说不知什么人扔给了她,叫她代为保管。”
李明念接下刀,斜靠怀中。
“二十金呢?”她问。
“正交与后方照看。”云曦立定她身侧,“多亏有它,那五百战马大多已安全回来。”
李明念睇视浅滩,许久才道:
“他们的炮弹能炸开,跟你那霹雳箭一样。”
“我瞧见了。”云曦声色平静,“应当是海民新制的炮弹。”
“你上过城墙?”
瞥得身旁人颔首,李明念不再出声。
“那样的炮弹……他们还有许多吗?”她听见礁石旁响起模糊的话声,“看那威力……两三颗便能毁咱们一整艘车船哪!”
“不妨事,”云曦淡道,“会有对策。”
李明念默坐原地,只觉海水还长在身上,身侧那人却站在城墙顶端,很远,也不曾下地。
一双脚踏着嘎吱作响的泥沙走近。她没有回头,但凭一道女声飘入耳中:
“二王女。”
云曦似乎侧转了身躯。
“秦将军伤势如何?”
“还好,只是轻伤,但他坚持要去主持救援。”
云曦沉默片刻。
“那便随他去罢。”她道。
“海上还有一条小船,”那女声又说,“跳船之前我曾看到苗海伊,是她命人放下的。”
“听说了。”云曦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已派人去查看。”
李明念坐在近旁,听她们一递一句,语声便如流动的海水,钻入耳里,又自转出去。
她再次看见葛若西。
那高大身影涉上水岸,马上有同伴近前搭手,将救回的伤兵抬去医所。她正赶上两挺舴艋舟靠岸,长长的绳索拖着一艘小船,由女兵们拉扯上岸。行经那小船侧旁,葛若西僵住脚,一下子扑跪船边,颤抖的手伸进船舱,良久,又攥作拳头,压下脑袋,重重捶打舱缘。
架船女兵跑过来,气喘吁吁停到云曦跟前。
“二王女,船拉回来了。”
“是什么?”
“是任营副。”这一句答得很轻。
好一阵,云曦没有回音。
见她拽步前去,李明念也站起来,一道走向那小船。
葛若西还伏在船边。船头已陷进泥沙,尾部却微微摇摆,在海水的冲刷间颤动不定。李明念止步船畔,瞧清船舱中草帘半裹的尸体。她看到云曦伸出手,揭开草帘。船边断续的哽咽沉入海浪声里。
微雨朦胧,李明念站在两人身后,耳边只有海水无尽的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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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云端细雨又渐溃作暴雨。
医所设在沧王宫北面的长信殿,原是储君居处,此时却全无禁军把守,石头顶住三扇敞开的大门,金砖地间铺满草席,角落里微烛闪烁,伤兵拥挤的呻叫和呕吐近乎撑破殿顶。李明念背靠殿门,眼瞻梁上空洞洞的房顶,左腿曲支臂下,身畔不时有担架进出,卷着阵阵潮热的晚风溜过肘间。
俞蝉跪坐侧旁,正仔细包扎她烫伤的臂弯。王臻便盘坐她背后,大半颗脑袋包在布条里,手中端着汤药,跟前躺着伍娘子,口里断断续续冒出哄劝的话音。
营中医官不足,手脚灵便的兵卒多已聚集这里,权充作检校病儿官,听那忙里忙外的医士调派。俞蝉已来了半日工夫,因通些医术,先看过大半重伤的女兵,临走时才瞥见李明念,于是未曾多言,挽高袖管便替她上起药来。
那是一大块烫痕,盖过前臂旧伤,与伸上手背的肉疤连作一片。
“这烧伤是何时留下的?”俞蝉开口。
李明念仍望着房梁,听檐廊下一串脚步靠近。
“几年前。”她道。
“你那医士弟弟不曾替你处置?”
“死伤太多人,轮不到我。”
身旁人安静下来,王臻的低语愈发清晰。
“……几岁了,吃药还得哄。”她瓮声瓮气,“再不吃,一会儿饭食来了也没你的份。”
伍娘子吸着鼻子,口里还是那单调含混的字音:“我不饿。”
一丝米香游进风中,融入满殿焦肉和脓血的气味里。几个女兵跨进门槛,手抬粥桶和碗盆,摇摇晃晃走过草席间的空隙,赶向底里的玉阶。道旁人头晃动起来,不少伤兵闻见那香气,忙挣挫起身,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
“躺好,躺好!”领头女兵叫道,“挨个儿发,人人都有!莫急!”
她一路安抚,好些人却充耳不闻,各个爬坐席上,交谈声仿佛夏夜的蚊蝇凑聚一起。
“不是说粮仓烧了么?”李明念听得一道尖细话音,“咱们的粮还能吃几天?”
“急什么,后头还有粮草要送来呢。”
“沧军都退去海上了,这一仗还不知要打多久。”又有人说,“原以为二王女的霹雳箭够厉害了,没想海民还有更强的火炮,一下子毁掉咱们几十艘战船。往后打起来,他们还能退上海岛,咱们呢?怎么追?”
“你懂甚么?”一个粗哑的声音横进去,“那火炮再厉害,射程和准度也有限,哪里比得上二王女的霹雳箭。”
“海民那火炮可安在战船上,不像咱们的霹雳箭,只二王女和李姑娘能用。”在旁的人不服气,“你是没瞧见,那炮弹飞过来还黑乎乎一团,砰一下炸开,甚么铁砂啊火星啊,立马迸出来了——那会儿小柳站我旁边,眨眼便叫铁片打穿了脑袋!我还未及躲呢,手上火辣辣疼,只当是火燎的,跳水里一看,竟还有毒粉!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胳膊倒废了。”
一阵轻响,似乎是衣裳摔砸出去。那人没好气道:“莫说船,来上这么一颗就死几十个兵,哪怕咱们打得过,少说也得赔进一半兵力。”
有人拍她一把:
“说甚么丧气话!”
李明念沉默地听着,忽闻身旁人开腔:
“吃粥么?”
她回转视线,看俞蝉放下自己的右臂,将药罐纳入袖里。
“不吃。”李明念道。
对方瞧她一眼,转个身,告诉背后两人:“我去打两碗粥来。”
王臻悄悄抹净左眼,手中木碗依旧满盛药汤。
“欸,多谢俞大人。”她说。
俞蝉竖起身,矮小的身影穿过人丛,向玉阶顶上挪去。李明念合上眼睛。
门扇对侧飘来一阵低语。
“……沧军常年与贞国通商,跟海盗对战是家常便饭,火炮自然比咱们的好。”她听清当中一道微声,“只是没想到这样厉害。”
“欸,葛营长往前不也是海民么,她见没见过那轰雷炮?”有人记起来,“葛营长人呢?”
“你便莫烦她了。”另一个人声道,“飞虎营现下都是卓羽代管,任营副死得那样惨,葛营长哪还有心情听你们闲话?再说她要知道,一早便告诉了二王女,咱们也不至打成这个样子。”
“还代管甚么呀。”那人便嘀咕,“死了这么多人,跟铁风营并一块都未必凑得足一个营呢。”
“好了,轻声些。”先前那轻微的话声说,“你们不歇息,人家还要歇息呢。”
那嗡嗡人语终于消没下去。
窸窣的衣响经过面前,李明念睁开眼,看俞蝉回到身旁,一手端一碗热粥,小心送近侧边的草席。
“你看,粥都来了。”王臻低闷的嗓音传过来,“再不喝药,真没你吃的。”
“……我不饿,”答话声一成不变,“我不吃。”
李明念望出眼梢,看定草席上的伍娘子。她外伤不多,只让铁皮削去一块盖骨,布条缠包的头顶凹下一角,那张脸似也凹陷下去,面膛透出青黑颜色,发紫的嘴唇张张合合,眼里满是血丝,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不知倦地瞪开,直愣愣向着殿顶,脱水的鱼一般臌胀胸腔。
“便是不吃粥,也得喝了药睡一觉。”俞蝉跽坐下来,“军中药材可不多,莫浪费。”
伍娘子哽咽一下,痴张的眼睛里淌下泪水。
“我不想睡。”她张开嘴喘气,“……睡了就醒不来了。”
“甚么醒不来了,净说胡话。”一双脚走进视野,“你们都还年轻呢,那里这样容易死。”
李明念循声抬眼。是白日里见过的红鼻子女兵,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浮肿的脸已现出几分血色,鼻头却依旧干燥通红,不时轻抽一下,每句话都含着浓重的鼻音。
“芝芳姐。”王臻忙打招呼。
红鼻子女兵点个头,一边盘坐下来,冲旁边一笑:
“俞大人,李姑娘。”
俞蝉还礼:“钟营副。”
“什么营副,暂代着罢了。”钟芝芳不甚过心,转头朝王臻伸出手去:“来,我喂她。”
“我不喝……”席间的伍娘子却喘着急气,“那毒……钻进我脑壳里,我瞎了,头也晕。王臻还哭个不停……定是我要死了。”
钟芝芳却笑:“你又瞧不见,怎知她在哭?”
“她眼泪……都掉我手上了。”席上人眼泪愈发汹涌,“我尝过……是、是咸的……”
王臻的泪珠子滚出来,脸上布条又洇开湿色。“放你爹的屁。”她轻骂,“我哭是因为我疼,跟你有甚么干系?你以为就你可怜呢,我半边脸都让烧烂了!”
她骂得直,竟教两人都笑起来,没过一会儿,那连笑带喘的声音又扭作抽噎,仿佛因为一时忘了痛,便愈觉痛得厉害。“也、也是……”伍娘子倒着气,浓涕已然塞住鼻子,“你再不想成婚……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脸出气……”
目触她那全无人色的脸,王臻埋下头,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钟芝芳拿过药碗,搅一搅碗底沉渣。“便是想成婚,只要进过这军营,脸蛋再好也不中用。”她口气轻松,“你们呀,是年轻,还不知外头的人怎么看咱们呢。你跟男人一道投军,在外人眼里那便是军妓了,流没流血、负没负伤,他们一概不管,横竖只当你跟军营里的男人睡过,莫说自个儿没人要,便是家里出过一个投军的女人,旁的姑娘也嫁不出去。”
李明念倚靠门旁,见王臻擦干泪水,半边脸上又现出惯常的愤慨。
“这算甚么道理?”她恼怒道,“你们当年可是抢回了王城的功臣!”
钟芝芳不慌不忙,嘴唇凑近勺子,试试那药汤冷暖。“甚么功臣不功臣,本就轮不着咱们这些无名小卒,何况是当中的女人呢。”她笑道,“所以女人呀,投过军就莫想旁的了,能一辈子待在这军营里,便再好不过。”
王臻耷拉着肿胀的眼皮,怒火一上来,总算烘尽了眼泪。
“便是因为这个,芝芳姐才又来投军的么?”
“不然我做甚还回来呀?”钟芝芳好笑道,“拿了功勋田,盖间屋子,男人孩子热炕头,不好吗?”
伍娘子抽缩鼻尖,眼角还乱叠着几道泪痕。
“这么说……咱们都得……一辈子待在军营了……”
“想成家的呢,自然是要落空了。”钟芝芳好像讲论天气,“但如今又与那会儿不同啦,不必穿男人不合身的铁甲,也不怕行军路上没个月事带,还得夹着滴血的裤子吹冷风。纵使不打仗,咱们也能吃军饷,又有一帮子姐妹打诨,好着呢。”
她笑吟吟端高药碗,一只手伸进伍娘子颈后,轻易将她托起身道:“只一条,要养好身子,否则还想甚么将来的日子呢。来,吃药——俞大人扶你,我喂你。”
俞蝉闻言近前,将人扶坐起来。
伍娘子不再抗拒,仿佛忽而短了十岁,茫茫然吃下一勺汤药,又咽口气问:
“那会儿打仗……都没有月事带么?”
钟芝芳再送上一勺药汁,语气照旧松快:
“往前都没有女兵,军中哪来的月事带呀?”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不知不觉已吃尽一碗药汤。
“这不吃得可好么。”钟芝芳搁下木勺,笑着替伤患擦一擦嘴角,“还要块饴糖含着不?”
伍娘子虽给哄得晕花,这会儿却也不免讶异:“还有糖么……”
“糖没有,只得些稀粥。”钟芝芳便端起粥碗,“我再喂你吃些。”
席上人摇动脑袋,轻轻推开道:“真不想吃。”
“那便睡会儿。”钟芝芳也不勉强,帮着俞蝉扶人躺下,认真保证:“梦里什么都有,饴糖也给你堆成山。”
伍娘子摇晃着后仰,凹陷的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她头昏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寻到枕头的草垫,眼皮颤抖一阵,眼看要合上,又遽尔睁开。
“李姑娘……李姑娘在哪?”
她口中急问,瞪着充血的眼白,虚抬起两条胳膊,胡乱地四处摸寻。
李明念挪近一些,伸出右手,轻叩她手背。
“这里。”
那双手便摸过来,一如白日在海里,将她紧紧拉住。
“李姑娘……你……你受伤了吗?”席上人问。
“胳膊一点烫伤。”
李明念答得平静,那席上的姑娘却喉中一哽,再度淌下泪来。
“我险些……险些害死你了。”她抽泣道,“我真、真个蠢人……你托住我,我还使劲挣扎……”
“无妨,你力气不大。”李明念告诉她。
席上人急剧抽气,胸腔里翻出一声呕响,立时捂住嘴巴。钟芝芳忙将人翻过身,俞蝉急递来痰盂,眼看她伏趴边上,抽搐似的呕吐不止。
才喂的药汤尽数泻出来,混着黄绿胆汁,从盂盆深处散出一股酸苦气味。好容易吐了个干净,伍娘子重又躺下,凸起的骨棱仿佛要顶破脸皮,紫唇半开,鼻翼翕张不住。“……都怪我惫懒。”她懊悔,“要是平日操练更卖力些……赶上李姑娘一半厉害,也不会……不会让甚么铁片,打进脑袋里。”
王臻见不得这模样,只得强捺眼泪,别开脸去。
李明念仍旧望住席上。
“头原是薄弱部位,便是我站在炮弹跟前,也一样要受伤。”
“真……真的?”
“骗你做甚。”
伍娘子面上浮现笑影。
“吐出来……好像又有些饿了……”
王臻悄吸鼻子,抓过粥碗道:“那便吃粥。”说着便捡起勺子,从碗底搅开几粒稀米。
“……不想吃那个。”伍娘子喃喃,“吃了还得撒尿……我这晕乎乎的,又不好起身……”
“想吃什么?”李明念便问她。
席上人望住殿顶,还能瞧见似的专注。
“想吃……我娘煨的鸡。”她轻轻说,“荷叶包着……再裹一层黄泥……”
“就你馋。”王臻抹过眼睛,“沧军把满城的粮仓都烧了,哪里去给你弄鸡。”
“我便是一说么……”席上的话音好像要飘进风里,“……想我娘了。出征之前……她还给我烙饼呢。”
李明念一言不发,只看王臻掩住嘴,扶着殿门爬起身,一瘸一拐走出去。
“谁……谁走开了?”伍娘子挪转脑袋。
“王臻,出去透口气。”钟芝芳替她压一压草垫,“人太多啦,便是储君住的宫殿,味道也冲呢。”
伍娘子于是枕下来,呆呆向着门首。
“我是闻不到了……”她说,“方才吃药……也不觉着很苦。”
“烧着么,舌头总是木的。”钟芝芳揭过去,“成了,睡罢。养好身子,便能回家吃你娘烙的饼了。”
席上人合起眼,嘴里嘟囔几个不成句的字音。
骤风挟着雨点涌入门洞,李明念一动不动,等到席间呼吸深长起来,才竖起身子,拂开微湿的袖管。
“俞蝉。”
席畔人寻向她双眼,也站起来,随她一道跨出殿门。
檐下垂雨如瀑,殿外空寂的长廊不现王臻身影,只廊灯摆荡不定,将一道道柱影抛上墙端。李明念兀自左拐,抹过檐廊一角,朝着檐外苍白的宫墙敛步,回转身躯。
“她还能撑多久?”她问。
俞蝉已解下襻膊,出于习惯,又慢慢将手梢揣进袖里。
“恐怕撑不过今夜。”她道,“毒已入脑,灌药原只是让她好受些。”
暴雨借大风甩作长鞭,一道人息蹑足墙角,衣物摩擦的动静掩在声声挞响之间。李明念默伫片晌,提步要走。
俞蝉拉住她。
“去做什么?”
“找鸡。”
“上哪找?”
“与你无干。”
李明念将肘一甩,却觉那手还紧紧攥着袖管。“且不说营里如今根本没鸡,你便是弄来了几只,万一旁的伤兵要吃,怎么办?”俞蝉无甚表情,“你也瞧过那粥水,可是连米粒都数得清。”
李明念住了脚,不挣开,也不言语。
抓在袖间的手仍未松开。“我们辎重还未跟上,军中粮食有限,城里粮仓又尽教烧了,等着吃食的不止这七万军兵,还有一整座城的百姓。”俞蝉告诉她,“今日伤亡惨重,夜里不仅她一人难熬。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到时人人都吵着要吃,这城里又粮食不足,你可知会招来什么麻烦?”
肘间暗劲一动,李明念甩脱那喋喋不休的手,径自拽步。
“我不想没发生的事。”她说。
身后脚步小跑着追上来。“任营副没了,葛营长还要操心二王女身边的防卫。”俞蝉语速飞快,“而今飞虎营只章卓羽一个队长主事,你既带过她们,自然要挑起担子,不能只顾眼下。”
李明念脚步不停:“眼下都顾不上,还谈甚么以后。”
转过墙角,她两个正撞上猫在墙根的人影。对方腾地跳起来,急将食指竖到唇边。
“嘘——”
李明念挑高眉梢,才瞧清这人通红的鼻头,便让她一把拽下身,三人一块挤蹲墙角。
下巴朝檐廊尽头一扬,钟芝芳扯着耳垂,示意李、俞二人细听。雨鞭根根飞甩,殿门传出的嘈杂里隐现人语。李明念探出眼,只看两道人影缠在那拐角,竟是一女一男,皆穿汶军制式的衣裤,却已然剥去软甲,腰带松松垮垮,斜扣的衣襟里露着一角里衣。他们似乎正低声争辩,时而又笑出声来,拉扯推搡,身子贴得极近。
一道身影跨出殿门,是王臻,摇晃着停在门首,扭头朝檐廊里张望。她一眼瞧见那两人,不由止住脚,桩子般扎在那里。觉出旁人视线,那墙角的女兵搡开面前人,整一整衣襟便走向殿门,也不理会王臻,径直跨入门槛。
“王臻——王臻!”钟芝芳小声召唤。
王臻循声回脸,张得墙根底下挤作一团的三人,当即一步一瘸近前,面上仍是一副狐疑神色。
“那是谁?”她问。
钟芝芳已领着两人立起身,扶她倚靠墙边:“咱们铁风营的小唐,模样最俊的那个。”
“我知道,我是问那男人。”王臻朝那墙角一望,“你们没瞧见么?”
“管他呢,反正是咱们的兵。”钟芝芳笑道,“你这腿上还有伤,老是进出作甚?”
王臻“啊”地瞪大眼,好像这才记起正事。“才先遇上小姜,让我过来知会一声。”她目光寻向一旁,“李姑娘,二王女在宣政殿等你,你快去罢。”
殿中嘈乱的人声响在耳旁,李明念长立墙边,余光瞥得俞蝉袖起手,一时没有应声。
“李姑娘?”王臻又叫她。
腰里一重,李明念侧过眼,只见钟芝芳收回手肘,冲她略抬下颏。
“去罢,我会弄只鸡来。”她悄声说。
王城禁苑雨势不减。
时近午夜,宣政殿灯火煌烨,顶着阴云撑开一片朦胧夜空,四面人息浮动,随铁靴齐整的踏响游走不歇。
李明念翻入檐下,对周围忙乱的步声充耳不闻,只摘去头顶斗笠,细听殿内时起时伏的人语。面前枪头一收,是领班女兵打个手势,朝李明念拱手道:“李姑娘。”她撇转脑袋,侧旁下属便上前接过那滴水的草笠,显然已习惯来人从天而降,再不似往前大惊小怪。
拧干**的衣摆,李明念看定那领班人。
“二王女叫我过来。”
对方颔首。
“二王女吩咐过,李姑娘来了不必通报,可直接进去。”她摊开左手,“请。”
跨过门槛,殿中人声便清晰起来。
正殿一派通亮,御座前金晃晃的桌案挪至阶下,六条人影围绕在旁,一幅宽大图纸摊放案上,远远瞧去,墨水勾画的海岸线清晰可见。
云曦撑伏案前,身上甲胄未褪,惯常含笑的脸无甚表情,正自垂看图纸间零散的岛屿。除去那大将军秦琨,汶军只一个团长挺立在侧,余下三人俱是淜国将领,大王子曲泽昀当中而立,觉出有人入内即投来一瞥,见汶国帅将浑无反应,也不做搭理。
李明念踱荡到云曦身后,睨一眼那滔滔不绝的秦琨,又瞥向另一侧的汶军团长。那是个瘦长女子,胁下夹一顶铁盔,身板挺直,而立模样,眉眼生得秀气,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严肃脸孔,一条大粗辫子缠绕颈间,发尾塞入领口,撑得半立的领边鼓鼓囊囊。李明念认得她,叫池迎澜,往前却从未打过交道。听女兵们议论,这人出身高门,早已成家,募兵时咬定要投军,丈夫恨她抛夫弃子,险些将她掐死,指印烙在脖颈上不褪,她便惯常拿发辫遮掩,白天黑夜从不解下。
“……弃城而逃,定有后招。”秦琨聒噪的话声一歇,指节用力扣上地图间的“沧王城”,“如今粮仓已教烧尽,若还有沧兵伪装百姓埋伏城中,便随时可生乱。到时沧国大军再从海上打来,里应外合,我们必定难以应对。”
云曦默思一会儿,直起腰身。“我已下令管控所有街道,纵使真有沧兵混在城中,想必也会很快查清。”她回过脸,仿佛才觉背后多出一条人影,弯眼而笑:“阿念来了。正好,我有差事交与你,去偏殿说。”语毕,又朝一旁略点下头。
曲泽昀会意,正要随她二人移步偏殿,却见秦琨阔步趋近,拦挡云曦跟前。
“二王女。”他拱手俯身,眉心紧锁,“他们烧了粮仓,城中百姓吃食短缺,纵然没有沧兵埋伏其中,也迟早要乱。”
“粮仓本就是空的。”案前的池迎澜忽而开口,“是沧军弃城时运走了所有粮米,百姓应当知道陷他们于绝境的并非我汶军。”
“但眼下接管这城池的是我汶国大军。”秦琨略侧了身躯,灼亮的双目紧钉向她,“海民不同于寻常国民,一贯凶悍异常,便是沧王治下也常有动乱。眼下突然换人主事,粮仓又已烧成灰烬,倘若他们反起来,便是徒增我军内耗。”
“依秦将军之意,难道要屠城?”曲泽昀冷不防启声。
秦琨回目,细观一番他脸上神情,并未即刻答话。“即便不屠城,当务之急也是想法子威慑他们。”他道,“这些海民吃硬不吃软,往前为防海盗侵扰,沧国也从没有禁武令。如今须得乘他们尚自惊惶,即刻没收所有铁器,才能稳住城中情形。”
“所有铁器?”池迎澜照旧板着面孔,“秦将军的意思是,农具和寻常刀具也一概收了?”
秦琨冷眼回视:“便是只有农具和菜刀在手,海民也敢与官兵拼命。”
“那便是连寻常奴隶都不如。”池迎澜道,“真若如此,百姓势必要反。”
那窄额阔腮的男子终于彻底转过去。
“池迎澜,莫忘了身份。”他口气冷硬,“这场合还轮不着你来发话。”
李明念乜向他脑勺,见那池迎澜笔直地立于案旁,眼目向着靴尖,面上毫无歉意。
“卑职不敢。”她语气如初,“不过是听几位上官商讨此事,便多一句嘴罢了。”
眼缝里现出几分不满,秦琨却不再纠缠,只朝云曦拱手:
“二王女。”
云曦绕过案角,仔仔细细收卷起图纸。
“二位的顾虑我都明白。”她不慌不忙道,“此事我会再作考量,目下还不是拿主意的时候。”
秦琨抬起脸,还待再言,却听一阵紧促的靴响闯入殿中。众人回首,正见领班女兵疾步而来,径直停到云曦跟前。
“二王女。”她低下头,恭敬地递出一份公函,“西线来的急递。”
是个五寸见方的封套,塞得极厚,烤漆上依稀可见三王子云星栋的封印。李明念静立在旁,看云曦接过那封文,竟又从中拆出两份小的,垂下眼,一一解看。纸张翻动的声响稍嫌刺耳。殿内安静下来,六双眼睛尽望向一处,欲从云曦脸上探得一丝端倪,却是一无所获。
读过最后一行急递,她折拢手中纸张。
“可是有甚么要紧军情?”秦琨问。
“无事。”云曦答得从容,将两份公文一并纳回护封,“今日大家都累了,天亮再议罢。”
不等众人回应,她旋过身,手捏那公函看向身侧:
“大王子,请随我来。”
曲泽昀略一颔首,举步跟上。
偏殿与正殿仅两门之隔,内里却格外空荡,器物陈设几近搜刮一空,只数盏可怜灯架杵在角落,照亮底里一张紫檀瘿木面书桌,光秃秃的罗汉床静躺窗下,当中四角矮桌漆着截然不同的颜色,底边已不见脚踏,沿墙还露一截挪动痕迹,大约身量笨重,才险险幸免于难。
两个女兵跨在书桌旁,堪堪支起撑挂地图的支架,见得云曦手势,便静悄悄退出珠帘。李明念最后一个入内,看在前的两人已落座罗汉床上,索性站定门边,听正殿里的人息呆立一阵,先后离去。
矮桌间的茶壶吐着热气,折伤簿半摊一旁,经折装的纸页峰棱堆叠,挤挤挨挨拢作厚厚的一册。云曦撇下手里那封急递,替曲泽昀斟上一盏热茶。“就我所知,弃城绝非沧王惯常的作风。”她单刀直入,“这条计策出自哪位话事人,大王子可有头绪?”
曲泽昀面色不改,显是早有揣度。“沧国几个王子王女,我都曾打过交道。大王子身为储君,性子与沧王一脉相承;三王女和四王女虽也曾带兵抗击海盗,却是武人脾气,只知用蛮。”他眼望茶盏,“这倒像那二王子的作风。”
“听池团长说,今日袭击我军战船,文鳐营便是主力。”云曦松开茶壶,“我记得营长苗海伊便是二王子提拔的?”
“不错。”对座青年回答,“那苗海伊本是平民出身,若非二王子提拔,也当不上营长。近些年每逢海战,都是她领着文鳐营打前锋。”
云曦默了少顷,心不在焉转动起自己的茶盏。“那二王子我也见过几回,是个狡猾人物。”她道,“若沧军现由他话事,怕是不好对付。”
曲泽昀从茶盏边缘瞥她一眼。
“我以为二王女喜欢这种对手。”
云曦一笑,好似听不出其中讥讽,轻巧道:“谁不喜欢蠢笨的敌手?我也一样。”她看去那竹架上的地图,“原以为海民会硬碰硬,定要血战一场,我们才兵分两路,从海上和陆路直取王城,日夜兼程赶过来,只预备速战速决。没想倒着了他们的道。”
“眼下沧军退据海岛,我们虽已占领王城,却折了三十余艘战船,实属被动。”曲泽昀搁开茶盏,“若沧国再向大贞求援,两国于海上合兵一处,恐怕更加不利。”
“海上不必担心。”云曦却道,“前两日接到军报,我汶国北线军已重创贞国海军,封锁章门县沿岸五十更海域。除非沧军绕远路北上,否则绝无可能与贞国合兵。”
曲泽昀愣了下,眼神也寻向桌侧图架,盯住大陆线以东的空白海域。
“五十更海域……便是从章门县沿岸至生死门?”他估算。
“不错。”云曦道。
李明念抱臂门旁,这会儿不觉启声:“什么生死门?”
两双眼睛齐转向她。
“便是期门县以东的一线群岛。”云曦告诉她,“一旦越过,便会进入一片名为‘黄泉’的海域。那里海水浑黄,常年西风咆哮、波涛汹涌,从古至今还不曾有海船平安通过,所以它西面的群岛也叫做‘生死门’。”
原来真有这地方,李明念腹诽。往前听易老说什么‘黄泉路’‘生死门’,她还当是南荧山人的神话传说。
“所以,海民要向贞国求援,还得绕开那片‘黄泉’?”她又问,“那得花多少时日?”
“少说半年。”曲泽昀回答,转而又看向对座:“可先前不是说,北上的只有两路汶军么?”
“攻占鹰窗县以后,父王便遣一路海军走太渊河入海,从东面登陆突袭章门。”云曦笑答,“此前对淜军将领还不熟悉,为免军情泄露,才不曾告知大王子。”
曲泽昀眉梢微挑,却并不深究。
“西线军有老将坐镇,东线军由汶王亲自统帅。”他回忆,“那海军主帅又是何人?”
云曦推开手边茶盏:“我那未来夫婿,少傅苏朔。”
对座青年不露情绪。
“我记得苏少傅是文官,原也不善武艺。”
“领兵不是必得武艺高强,何况如今情势,哪里还分什么文官武官。”云曦揭过去,“苏少傅早年曾随海上商队四处游历,对海战颇有经验,守住北面海路应当不成问题。我只担心后方。”
“后方?”曲泽昀略一思索,“你是怕海民已潜入西部诸郡,预备截断我们的补给?”
云曦颔首,并起双指伸入桌面茶渍,轻轻一拖,划出两道长长的水印。
“这一路为求速达,我们从淜王城直入此地,尚未清扫沧国南北诸郡。除去海上,他们也可分散军力,切断我们汶淜两国的后路。”她挑断那两条行进之路,又在捏合的端头一圈,四面画出箭头道:“此外,秦将军所虑也不无道理。目今我们已深入沧国境内,一面要提防海上沧军,一面又要稳住王城局面,以免百姓生乱。此时断了补给,便是死局。”
望住那四面环箭的圆圈,曲泽昀收紧眉心。
“你有何对策?”
“当务之急是确保后方畅通。”云曦再蘸一点茶水,从圈内划出一条长线回指断口,“我想让秦将军带一万兵力北上,明日一早便出发,尽快扫清后方。南面连通淜国的一线还需交与淜军,大王子可有合适人选?”
曲泽昀忖量少顷,拿定主意:“我会着人带一万精兵前去清扫。”
云曦将头一点,指尖便落定那圆圈当中。
“如此一来,我们也可集中精力应付沧军了。”
李明念长立原处,见那淜国大王子睨一眼云曦,似乎别有深意。
“除你之外,秦将军便是汶军最高将领。”他道,“他走了,沧王城有任何闪失可都是你担着。”
云曦大笑。
“不是还有大王子你么?”她不以为意,“真有什么差池,我尽推与你便是。”
曲泽昀眼皮一跳,只差没将“与我何干”写上脸膛。
“阿念,”云曦看向门边,“你可愿去查探城中情形,看百姓里是否当真藏有沧兵?”
李明念移转目光,对上她那双若无其事的眼睛。
“二王女叫我过来,便为这个?”
云曦笑容不改:“这可是很要紧的差事。”
两人相视良久,直到曲泽昀也望过来,李明念才垂下眼,草草抱拳胸前。
“领命。”她说,而后也不多看云曦一眼,回身便走。
“且慢。”罗汉床边却又传来话声,“不是用影卫的法子。我要你扮作王宫中的私奴,去各处打探两日。在此期间,不得暴露身份。”
脚步一住,李明念回转过脸,眉头微蹙。
云曦却不看她,只从衣襟里摸出一条帕子。
“先去寻阿蝉过来罢。”她道,“具体如何安排,我等你两个一道详说。”
眼见她慢条斯理擦去桌面茶渍,李明念干立少时,沉默离去。
海贝串作的珠帘荡响起来,曲泽昀看回矮桌上最后一片茶渍。
“你这随从可半点没有随从的样子。”他说。
云曦头也不抬:“大王子不是一早便打探出阿念的身份了么?”
“身份是另一码事。她的脾性不像会为人所用,这才是褃节。”曲泽昀从眼梢瞧她,“为着根金簪,她便将几个骑兵摔进坑里——你为保她,已勾销她此前的功劳抵偿,却闹个两头不快。再出事,军中定会要求严惩,她这性子倒也不怕甚么,无非撒手走人,烂摊子却得由你收拾。”
“我倒喜欢阿念这脾性。”云曦面含浅笑,“军中烂摊子可不止一桩,也不多她一个。”
“即便如此,你明知城中会是什么情形,又何必让她去打探消息。”
桌面已重归洁净,云曦随手将帕子塞入腰里。“便是我不下令,她自己也会去。”她道,“公事在身,反倒多几分牵制。所以这差事才必得交与她来办。”
曲泽昀移转目光。“横竖是你们汶国内务,二王女心中有数便好。”他调转话锋,“海民那轰雷炮,你可有应对之法?”
“略有些眉目,还须再想想。”云曦淡答。
这回应早在意料之中,曲泽昀点下头去。“我也再想想。”他站起来,“不早了,二王女还有旁的差事要交代,今夜便议到这儿罢。”
云曦陪立起身,与他互施过礼,不再远送。
等候殿外的人息随他一道远去。
窗外雨响如旧,隔着坚硬纤薄的明瓦,轰天的大雨仿佛也灌进内室。云曦默立偏殿门边,直到珠帘摆荡渐止,方才挪转脚步,回到罗汉床前。
西线递来的封文还搁置桌上,底下镇着折伤簿,数不清的纸棱沉甸甸挤压一处。
她注视封口漆印,一把抓起那满塞的护封,狠狠掷向地间。
伍娘子——之前跟男兵私斗被罚打板子的姑娘,跟李明念一起吃过烤羊。
王臻——私斗事件里帮伍娘子说话的高个儿女兵,后来金簪遗失的纠纷里又带头跟男兵们对峙。
任营副——任桂花,伤兵营里主动跟李明念搭话,后被派去假扮淜国使者,到沧国传递信息。临走前将骨笛留给葛若西保管,托她交与家人。
原本这一更还有三个大节,写着写着发现一起更的话多半要超四万字了,就先更两万,省得大家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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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天涯路(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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