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没半个长夜,沧王城阒黑一片,宫城森白的高墙将灯火围困其间。
李明念纵过数十殿顶,好容易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身上裋褐已淋个透湿。才过丑时,宫门守卫尚未换班,不过北苑一个车马难入的西角门,里里外外却布置了近百汶兵,高悬的羊角灯下站两个领班,正压着声线与什么人交谈。她悄没声儿落上墙端,藏身院门飞檐背后,相隔一整个院落朝那处看去。
领班跟前是一团宽大人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严严实实,从高处瞧不见脸孔。
“……也罢,怎的还拖到这时辰才回来?”李明念听见那领班盘问。
“这不是医所药材不够,临时去搜罗些么。”笠帽下女声带笑,半点不现窘迫。
“那你可有军长落印的通行文书?”另一边的领班口气不善。
“哎呀,一点小事,哪里敢去叨扰上峰?天这样热,你几个值夜也是辛苦,少费些事罢。”那女子笑答,左手探出蓑衣前襟,递上一只口袋道:“来,这是方才弄到的果子,一人一半,解解渴。”
先头开口的领班接过去,打开袋口一瞧。“不愧是芝芳姐啊,什么都能弄到。”他改换口吻,随手将那口袋递与同伴,“得了,进去罢,下回可莫闹这样晚。”
“一定,一定。”女子满口答应,又冲两旁卫兵打个招呼,悠悠荡荡迈进宫苑。
李明念伏候檐上,等那女子穿过脚下院门,便轻飘飘落定她身后。
“可弄到鸡了?”
“唉哟!”钟芝芳一跳,慌乱中倒跌两步,这才瞧清背后人影。
“李姑娘,你吓死我了!”她诧怪,“你不是跟俞大人一道领差事去了么?”
“去过了,明日才办差。”李明念走近前,“鸡呢?寻见了吗?”
钟芝芳不忙回答,拉上她手腕,躲入近处一条回廊里。檐上雨响如震,她左右看看,先摘下头顶笠帽,想一想,又摘去李明念的,笑嘻嘻搁去一旁道:“莫沾水。”说着便抖开衣襟,亮出蓑衣里一团油纸。
李明念揭开一看,竟是整只荷叶包裹的鸡,浑身羽毛未除,却断了脖颈,依稀散出鲜血气味,脏腑似已掏空。
“从哪弄来的?”
“有人的地方,总有法子弄到。”钟芝芳复又包好那鲜鸡,通红的鼻子重重一吸,“我正琢磨去哪儿做呢。马场那头人少,应当不会叫人发现,只是气味差些,咱们得找个风口,好过在医所吃。我先去生火,过半个时辰你带小伍过来,成不?”
“你会做?”
她咧嘴:“马马虎虎,不至于白赔一只鸡。”
“成。”李明念答应,“盐巴有么?”
钟芝芳一笑,藏进蓑衣的手拱动几下,又掏出一只口袋。
“你尝尝。”她送近前,“海民的盐怪得很,石头似的粗,颜色也脏,味道却还不错。”
顶上廊灯摇摆,依稀照亮袋口露出的淡黄盐粒,颗颗粗大非常。李明念伸过手,拣出一颗小的扔进嘴里,咸味立时在舌尖化开。
“不差罢?”钟芝芳笑问。
李明念颔首。
“也算洁净。”
钟芝芳便飞起眉梢,难掩得意。“王宫富贵,旁人要拿物件,大多都先紧着金啊银的,给家里贴补呢。”她笑着缩回手,“不像我无牵无挂,要拿也先拿这些玩意,吃痛快了要紧。”
李明念瞥向她蓑衣黑洞洞的襟口。
“那鸡也是‘拿’的?”
“李姑娘怎的也学起俞大人来。”钟芝芳满不在乎,“打着仗吗,抢和拿又有什么分别?换海民打到汶王城,也照样要拿咱们的。”
李明念不接话,只扣上草笠道:
“我去医所接人。”
“欸,”钟芝芳拉住她,“她伤得重,路上可别颠着,也莫冷着。”
李明念顿住脚步。
“我走得稳,盖的也一并带来便是。”
身旁人这才撒开手,又替她拍整捏皱的袖管。
“成,那你去罢,当心些。”她道。
长信殿灯火荧微,顶住殿门的石块稳坐如旧。
李明念纵入檐廊,正见两个女兵从殿门里抬出一具尸首,窸窸窣窣挪向殿侧。她跟过去,只看南面廊下已摆开几排肉躯,齐齐整整铺满一大截廊道,只留栏边一条微湿的过道,由两人走进底里,将新来的尸身放置下地。
军中草席短缺,安置此处的人躯大多没有遮掩,灯影下双眼虚合,仿佛静悄悄睡在那里,却浑无人息。定看许久,李明念转身入殿。
室内腥臭半散,角落里烛火明灭,殿顶空荡的黑暗压下来,漫向遍地铺盖间多出的空位。她跨进门槛,举目望上一圈,伤员大半已然入睡,间或有几个抽缩着肩膀,头脸埋在草垫里,仍自哽声低泣。
伍娘子熟睡席上,身畔王臻半倚墙边,歪过脑袋打着细鼾。章卓羽熟悉的身影坐在她两个跟前,侧面还能瞧见刀削般的脸廓,一只手正从伍娘子额前收回来,显然才探过体温。李明念站定她身后。
“来看伤兵?”
她嗓音压得低,却不仅让章卓羽回过头,连带王臻也抽动一下身子,从睡梦中惊醒。“啊,李姑娘。”章卓羽从席前直起身,“听说小伍伤得很重,我来看看她。”
在旁的王臻揉着睡眼,李明念移转目光,落向席间那张凹陷发青的脸。
“还烧着么?”
“是,烧得厉害。”章卓羽小声道。
席间没有被褥,只几件厚实的冬衣,小丘般垒在伤患身前。李明念蹲下身,拣出最厚的两件,替伍娘子裹上。
“李姑娘,这是作甚?”章卓羽奇怪。
“带她出去。”
“出去?”
王臻彻底清醒过来,似乎猜见什么,连忙说道:“她烧得厉害,得裹严实些。”于是便挪转身子,拾起席上摊放的衣物,要给伍娘子再披上一件。
见她两个兀自忙活,章卓羽也帮着扶住人,口里小声问:“这时候了,要去哪里?”
李明念不答,将昏睡中的伍娘子打横抱起。
“你也一道罢。”她说,“搭把手,扶上王臻。”
外间雨脚渐轻。
王宫马场位于北苑东侧,如今马厩空寂,围墙里便仅剩一片光挞挞的沙土,久雨下湿软漆黑,每踩一脚都咯吱作响。四个人披紧蓑衣入内,老远便望见马厩里火光闪动,团团灰烟溢出墙端空隙,伸展着融散风中。她们悄拐进门,但见角落篝火跳跃,钟芝芳蹲身在前,一手招动蒲扇、一手拿火叉拨弄柴堆,虽挨着关马的隔间,周遭却不见干草和马粪,只蓑笠搭挂栏边,滴滴答答垂着水。
“芝芳姐。”章卓羽轻唤,一面搀住王臻近前,扶她倚栏坐下。
钟芝芳呛咳一下,转来一张汗津津的脸。
“卓羽也来啦?”她笑道,眼看李明念要放下怀中伤员,忙举高蒲扇道:“欸,放那儿,放那儿——我扎了张床,软和的,也不会熏着。”
李明念顿住身,顺着蒲扇指的方向看去:隔间光线昏昏,几捆干草倒扎地里,铺两层破旧单衣,俨然便是一张厚软的床榻。她于是走入栏内,将怀中人安置榻上,松开紧裹的衣裳。伍娘子偏转一下脑袋,浊重的吐息绵长起来,额上透出一层薄汗,眼皮依旧不曾睁开。
“你们一路没碰见人罢?”栏外传来钟芝芳的声音。
王臻长吐一口气:“遇上两班守卫,李姑娘说是带伤兵出来透气,打发了。”
“打发了便好。”钟芝芳又吸起鼻子,眼睛让篝火熏出泪花,鼻腔里也愈发堵塞,“李姑娘瞧着莽直,其实也撒得谎么。”
李明念倚靠栏前,正见章卓羽走近火堆:“这样热的天,生火做什么?”
“小伍说想吃叫花鸡,我便弄来一只,埋底下煨着呢。”钟芝芳笑答,“正好,时辰也差不多了。”她撇开蒲扇,一面扑灭砖块间的火苗,拨去柴堆,拿火叉挖出地里一团黄泥球,因着烫手,一个没捧住便摔落在地,外壳碎裂开来。
香气飘入满室马粪的潮臭里。
章卓羽想去拾,又让壳缝间的热气烫缩回手,下一刻即见李明念近前,捧起泥球,行若无事地剥去外壳。
钟芝芳搓着掌心:“李姑娘不怕烫呀?”
“内修久了,皮也糙些。”李明念道,剥尽粘住鸡毛的荷叶,露出内里焦黄喷香的鸡皮。钟芝芳凑过去:“嗯——香。看样子还成。”她忍着烫扯下一条腿,自个儿撕一块扔进嘴里,又递与李、章二人道:“尝尝。”
“怪香的。”倚坐栏边的王臻咽了咽喉咙,“叫小伍起来罢,她闻不见。”
“我去叫。”章卓羽嚼着肉爬起身,钻入隔间,轻拍榻上的伍娘子:“小伍,小伍?”
钟芝芳招招手,示意李明念端上叫花鸡,一道摸近那草榻边。
“小伍,醒醒。”章卓羽还在轻唤。
王臻也挪转身子,接过李明念递来的鸡肉,看榻上人嘟哝一声,挣扎地张开眼皮。
“醒醒,芝芳姐给你做了吃的,你尝尝。”章卓羽告诉她。
“来。”钟芝芳撕一条鸡腿肉,递送她嘴边。
伍娘子半睁双目,下意识撇转脑袋。
“……什么东西?”她喃喃,然后自言自语道:“我看不见了……”
“叫花鸡。”钟芝芳将肉条往前一送,“你不是想吃么?刚煨的,还热乎呢。”
伍娘子仍自迷茫。
“芝芳姐……”她后知后觉,“是芝芳姐啊……”
“欸,是我。”钟芝芳只好又道,“给你煨了鸡呢,快尝尝。”
总算明白她说的什么,伍娘子翕张嘴唇,慢慢将那鸡肉抿入口中。她气力不足,似乎活动牙关也费劲,每嚼两口都要停下来喘息,好容易才咽下那一小条腿肉。
“怎的没味儿呢……”她疑惑地吐气。
众人一愣,哑住了声。
“忘了加盐。”李明念道,余光瞥得王臻巴住栏杆,垂下脑袋抹泪。
钟芝芳一拍脑门:“欸,怪我,从前也没煨过这玩意。”
“但是肉嫩得很。”章卓羽平静接话,“我还是头一回吃这种鸡,芝芳姐手艺真不错。”
听她几个一唱一和,榻上人张着口,似也清醒过来。
“我嘴里苦……”她说,“便是加了盐……怕也尝不出来……”
“不妨事,”钟芝芳再喂去一小块鸡肉,“明日我弄些盐巴来,再做一回。”
伍娘子顺从地启口,含住那小小一片温肉,缓慢咀嚼起来。
“听闻……海民吃的都是海盐。”她自语,“虽说糙些……却比咱们的土盐便宜好些……”
“你又不下庖房,那里知道这些。”钟芝芳笑她。
伍娘子抬起下巴,勉力吞下口内食物。“是我娘说的……”她道,“往前……每回爹嫌饭食贵,娘便会说起海民的盐……”
又一块鸡肉递到嘴前,她徐嚼两下,好像已没了力气,只将肉拨去牙边,乌唇间吐出浊气。“其实……也不是盐贵,是我吃得多……娘怕爹揍我,才老说盐贵呢……”她睁着盲眼回忆,“爹老说……教我们姊妹内修,便是为着少吃些……可我……还是吃得多……”
栏边一声鼻响,是王臻擦去眼泪,仰起脸盘。
“好了,莫想这个。”她说,“先吃饱,吃饱了再睡会儿。”
李明念盘坐墙根,见伍娘子摇一摇脑袋,不再吃嘴边肉块,也不将口里的咽进肚里。
“我不想睡……”她还是那句话,凹陷的眼睛四处寻望起来,“芝……芝芳姐……”
“欸,在呢。”
“你再说说……十国之战罢……”伍娘子细声恳求,“那一年……我都还未出生的……”
钟芝芳收回手,温热的腿肉还捻在指间。“我有什么好说的呀,小兵一个,上峰指哪打哪儿便了。”她笑道,“那以前只杀过鸡,哪知战场是什么样子?瞧见身边人给搠成了肉串,才吓得哇哇乱叫,也不记得手里拿的什么兵器,只管跟着人群往前冲,不晓得自己怎么打的,更不晓得怎么赢的。”
伍娘子侧耳听着,茫茫然望住黑暗。
“是啊……我也记得……头一回打前锋,就跟做梦似的……”她道,“那时候……任营副也还在……”
见得她眼中又蓄起泪光,章卓羽忙问:
“十国之战的时候,芝芳姐也修内功么?”
“修啥内功,都没听说过。”
“那为何会想到投军呢?”
钟芝芳越性盘坐下来,顾自撕扯鸡肉填入口内。
“原也只有精兵修内功吗,不讲究这些。”她吧嗒着嘴,“当年我比你们还小呢,听闻海民围了王城,心里只晓得害怕。后来金将军上咱们那儿募兵,我也赶过去瞧热闹,伸了半天脖子都没见着将军,扯住旁人问‘将军在哪呢’,他们指给我看,嗬,吓我一跳!原来将军是个女人,还身怀六甲呢。”
从眼梢瞧见榻上人入神的模样,钟芝芳剥下最后一块腿肉,自然而然递进她嘴里。
“我便想啦,这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怎的还要去打仗呢?还没琢磨明白呢,就见那女人站上台,大声告诉咱们:运河原由十国共修,是他们南方八国不肯合力治水,才致咱们每年涝灾,不得不打这一仗。如今倒好,八国非但不认错议和,还策反渝国,雇那些残暴的海民践踏我汶国领土,一路烧杀抢掠、欺凌百姓,眼下竟打入王城,要杀咱们的国君,抢咱们的田地——到底有没有天理?”钟芝芳一拊大腿,“哎呀,我学不来,只记得那会儿她一说完,底下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也跟着叫……叫的什么呢?约莫是‘没天理’罢。”
“那金将军……便是如今的王后罢?”王臻还趴着围栏。
“是啦,”钟芝芳又从李明念手里撕下一只鸡腿,“咱们那小地方,哪里认得这种大人物呀。见着披甲戴胄的,一概喊将军便了。”
牙关间的食物已入肚,伍娘子听她岔开话锋,不觉要问:
“然后呢……”
钟芝芳轻笑,再喂她一口热腾腾的腿肉。
“这样没天理,是个人都要恨得牙痒,所以我便投军啦。起初还想,我是女人,纵使他们不让我上前线,只在后方拉车马,我也干得!结果去了军营才发现,嗬,除了男人,竟有一半都是来投军的女人!”她道,“我吗,虽然不内修,也好歹有把子力气。但那些姑娘哟……好些还瘦得跟豆芽似的。我问她们不怕吗?她们说,‘人家将军挺着个孕肚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还有人听过北方传来的风声,说与其等海民来□□咱们,不如乘早拿了兵器,狠狠同他们干一仗。”
她手举鸡骨比划,咧开个笑道:
“那会儿的娘子军,便净是这样不要命的女人。”
伍娘子口含那腿肉出神。
“我娘……也打过那一仗……”她竭力从喉眼里挤出声音,“她跟我爹,便是那会儿认识的……可是一打完仗,爹就变了……所以娘,什么都不肯说……也不情愿我投军……”
钟芝芳伸出未沾油的左手,替她拨开浸着汗水的额发。“憨丫头,你是不晓得那一仗死了多少人。”她一边轻骂,“哪个当娘的见过那场面,还情愿让自家娃娃投军呀。”
眼角淌下泪水,流进两鬓枯发。“我还说……要给她挣一块赏田回去……”伍娘子抽颤起来,“有了地,她便不怕饿肚子……可以跟爹和离……”
钟芝芳弯下腰,连忙给她拭去眼泪。“哎呀,哭甚么。早晓得你要哭,我便不说了。”她轻声安慰,“放心罢,你有这片孝心,你娘理会的。”
榻上人抽噎不住,一只手抓住她,短促的呼吸也乱了次序。
“我想我娘……”她哭道,“我不想……我不想死……”
檐外雨响已歇,那一声声“不想死”回荡壁间,几乎成了隔间里唯一的声音。李明念头枕冷墙,眼看钟芝芳也转开脸,拿衣袖印干双眼。
章卓羽拿过她手中剩下的鸡腿。
“莫胡说了。”她哑着喉音说,“来,再吃个鸡腿。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得也快些。”
油乎乎的鸡肉再度贴近唇畔。伍娘子倒着气,颤抖地张开门齿,咬住那温热的白肉。她抽搐一下,再也不动。
隔着围栏,王臻早已满面泪光。
“嚼呀,”她轻轻催促,“多嚼几下,再咽下去。”
榻上没有回应。李明念合上眼,怀里荷叶半包的鸡仍透着热气。
啜泣声响起来,挤满窄小的隔间,压得腔里难以吐息。搁下那荷叶球,她站起身,走出围栏,站定过道当中。
乌云游移,墙端缝隙间现出一角朦胧玉盘。
李明念还记得南山的月亮,时有阴晴,圆缺不定。照着纭规镇,也照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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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擦亮时,月影还依稀浸在云端。
江水犹自湍急,淌过南城门高大的铁栅,奔向远处海岸。西市报时的钟鸣荡向云端,水岸边人头攒动,推着板车的私奴各个扭头西盼,放眼只见车队如龙,被沿途挥舞的长鞭驱赶,一台接一台,载着满车尸首,摇摇晃晃碾过泥地,驶向城门前深掘的长沟。
那是条长过两里、宽及一丈的土沟,东邻江汊、西接民房,与沧王宫南面的富户宅邸隔水相望,上百个私奴扎在底里,沟壁也才堪堪没顶。
李明念跨在南端沟底,紧抓铁铲木柄,用力铲入脚边坚硬的土块,一双草鞋沾满泥点,鞋底已磨损大片。左侧有车轮声滚近,是俞蝉推着板车经过身畔,停步尽头土壁前,将小山般的泥土倒向长沟一端。李明念瞥过去,正见她置开空板车,再拔出土堆里一杆长柄铁铲,走到跟前,继续朝底下挖掘。
城内尸首尽要埋在这江水下游。她二人易了容貌,扮作王宫私奴,寅时末刻便随几个汶兵渡水至此,与同队一道掘出坟坑。
头顶蝇虫飞舞,间或露出几片阴惨天穹,在车轮隆隆的滚动声里颤动不住。他们苦挖近一个时辰,眼看沟边人躯越堆越高,尸臭沉入沟底,从王宫和海岸趋近的轮响却不曾断绝。除去女人,大半奴隶已将衣衫系上脸前,赤着汗淋淋的身子,极力抵挡那令人作呕的臭气。
高空钟鸣未褪,地面上便隐约浮出一阵哭喊,杂着错乱的求饶声,渐盖过军士此起彼伏的呵斥。不少私奴停下活计,伸长脖子张望。那嘈乱挨近坑旁,但听砰砰两声闷响,一双人影跌落下来,惊得近处的奴隶仓皇躲开。
李明念抬目。沟顶现出两个汶兵,冲底下晃动的人头道:
“一并埋了!”
沟底私奴站住不动,仿佛一时没能明白,只围拢近前,打量当中两条扭爬的人影: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皆作渔民打扮,年轻的仰躺在地,张合的嘴角挂一线鲜血,胸前一处泥靴印,两手紧按腹部,指缝间不断冒出血水;年老的也已头破血流,却挣扎起身,踉跄着伏上沟壁,两条胳膊直往上伸。
“军、军爷……”他想要抓住那汶兵铁靴,“我儿子不是兵,真不是兵……”
对方提起脚,踹开那脏手,扫视沟底众多茫然的脸。
“都聋了怎的!”他怒喝,“还不动手!”
一众私奴面面相觑。
“军爷,这两个是平民罢?”其中一人问道。
“什么狗屁平民!”那发号施令的汶兵骂道,“一个沧兵,一个窝藏沧兵的奸细——都是死罪!”
老翁趴在壁前,一双手仍摸索向上,喉音粗哑,老泪纵横。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他连声哀求,“我们冤枉……冤枉啊……”
见旁人不敢动作,那汶兵长枪一横,猛地搠穿老翁头颅。
周围一片惊呼,私奴们跌退开来,慌慌张张擦拭身前血液。坑上人回枪一蹬,朝那倒入沟底的老翁啐上一口。
“快埋!”他催促,“再不动手,你们也是通敌的罪过!”
几个私奴犹豫一下,互相使个眼色。先前那问话的走上前,举高铁铲,砸向瘫倒沟底的年轻男人。
血花四溅。
李明念远远看着,见车板倾斜,一堆山高的泥土压上去,重又堆作小小的坟丘。
近旁的空板车再度垒起泥土,一个麻子脸站在车旁,从土堆后方探出脑袋。
“那边做什么呢?”他奇怪,“不是说还得再往下挖一丈么?”
“没听见呀?”他身旁的同伴转过脸,“说是家里藏了沧兵,打死埋咯。”
左近一个壮汉冷哼,铁铲狠狠插入地里,手柄一压,撬出一块盆大的石头。“什么沧兵,寻个由头打劫罢了。”他说,“昨日也是这情形,一帮子汶兵冲进来,翻箱倒柜说要查看有没有私藏沧兵,结果只搜了几箱首饰摆件出去,各个口袋里满满当当,临了还要将我们这些私奴逮走,只怕旁人不晓得是抢呢。”
“我主家那头也一样。”又一个绑着额带的插嘴,“不过问一句为啥要拿首饰走,老爷就被三个汶兵掀到地上,生打了一顿。夫人在旁边哭得哟……最后也挨了好几个巴掌,两个都让打得猪头似的。”
几人一阵窃笑,只那麻子脸满脸不快,再将一铲新土抛上车板。
“这不就是强盗么。”他囔囔突突,“往前净说汶军纪律严明,结果跟他们海民也没什么两样。”
“还军纪严明呢,换你拼死拼活打下一座城,看见人家白花花的银子,难道不想抢?”
“抢归抢,也不能老这么动粗吗。”
头顶轰一声重响,有汶兵走近长沟,从顶边露出凶恶的脸。
“吵吵甚么?活儿都要干不完了,还有工夫罗唣!”
沟底私奴缩紧脖子,立时安静下去。
李明念兀自铲土,听得顶上铁靴走远,又见那麻子脸伸高脑袋,小心翼翼往地面上探看。“上头运尸的比咱们还多呢,都一个时辰了,也不见停。”他肘搡一旁壮汉,“今日这些尽是沧兵么?不是说只留了一支精锐吗?”
“还有汶兵,尽是让那轰雷炮炸的。”对方头也不抬,却朝才先喧闹的方向一瞥,“等着罢,不定明日还要埋平民呢。”
“真是倒灶。”那绑额带的男奴使劲铲向脚旁,“东岁人自个儿打仗,倒连累咱们南荧人受罪。”
“你便少埋怨罢。”壮汉又挑出一大铲泥土,“好歹还未轮到咱们去海岸修城墙呢,真要去了,那才要自求多福。”
“怎么的?”额带男不解。
“你当为啥要修城墙?”壮汉脚下已掘出一方半尺深坑,“沧军是撤去海岛,又不是跑了。这样近,不就为着随时打过来么?到时那轰雷炮从海上飞过来,首先便落到修城墙的头上。”
额带男愈发垮下脸,嘴角几乎撇出脸廓。
“早晓得是这光景,我上个月便走了。”他说。
“走?你能走哪去?”
“狸爪岛啊!”额带男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不晓得啊?才听说汶军要打来那会儿,就有狸爪岛的派人来招兵买马。说甚么已买通城门守卫,船也备好了,乘夜便可出去,两日内定能登岛。”
麻子脸才拍紧板车上的土堆,闻言不禁回头:“那你怎的不去?”
额带男讪讪一笑。
“我寻思咱们是南荧人,在海盗那儿不定还不如城里好呢。”
“你是怕入了伙,还得给海盗打仗罢?”近旁同伴笑道,“那阵子官兵可是四处张贴告示,说甚么汶军真打过来定会大开杀戒,要各家各户备好农具兵器,全力抵抗。你若不是怕打仗,还敢留下来?”
额带男便虎起脸:“我才不信官兵鬼话呢!眼下这不好好的么?”
“你哪只眼睛瞧见好好的了?”那埋头掘地的壮汉反讥,“眼下这是还用得上咱们,等用不上了……呵,咱们这些私奴啊,不定比平民还惨。”
四围里的私奴看过去,各个惶惑不安。
“不至于罢?”有人将信将疑。
壮汉抓起系在颈间的衣物,拭去满头汗水道:
“这才开个头呢,你们便瞧着罢。”
铁铲的刮擦声响亮起来。额带男琢磨一会儿,忽而偏转脑袋,顺着长沟望向南端。
触得他投来的视线,李明念移开眼,状若未觉。“瞧见底里那两个姑娘没有?”她听见他有意放轻喉音,“她们那一队穿的跟寻常私奴不一样,不定是从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一会儿过去,咱们问问。”
“哦。”麻子脸应下来,接着便是车轮转动的声响,“你也去?”
“你个呆子,自个儿能问出甚么?”那额带男打趣他,转而又悄声交代:“欸,那壮的一看就不好惹,咱去问那个丑的,丑的都好说话。”
李明念抛开一铲湿土,瞥见身侧的俞蝉翻了个白眼。虽已戴上人皮面具,她颊侧的颧骨仍旧高高凸起,三白眼配上刀片般的嘴唇,确也算不得好看。
麻子脸推车而近,却径直经过她二人身旁,只带男磨磨蹭蹭落在后头,手里还拄一柄铁铲,滴溜着眼睛留意沟上,一面摸近俞蝉身旁,假作铲地模样,偷偷拿手肘搡她。
“欸,欸——”他小声道,“你们这一队是从哪儿来的?”
俞蝉回视他。
“王宫。”
“啊呀,竟然是王宫的人!怪道衣裳好些,还这么多姑娘。”额带男恍悟,看她轻轻松松铲出一抔湿土,不由感慨:“你两个力气挺大啊。”
“力气不大,也干不来这活儿。”俞蝉说,脱口竟是海民口音,与对方无甚分别。
“这倒是。”额带男偷偷瞄向李明念,忽地扬高声调:“欸,我看你这铲柄都生倒刺了,拿我的罢——”
他说着便要交换,却见李明念挪开铁铲,一双冷淡的眼睛乜过来。
伸出去的手一缩,额带男转看俞蝉,悻悻然道:“你这朋友凶得很咧。”
“甭理她。”俞蝉拄起铲子,“她皮糙肉厚,不怕倒刺。”
李明念背过身,全不理会。
“她不爱说话呀?”她听见额带男奇怪。
“天生不会说话,又长这模样,脾气便大些。”俞蝉声色平静,“大哥莫怪。”
麻子脸倒干净板车,正巧折回来。
“不会说话?”
“只听得见,说不出来。”俞蝉回答,“所以往前她也只干力气活,要么便跟我一道,省得得罪了贵人。”
仿佛要印证她的说辞,李明念回过头,冷冷横她一眼。
俞蝉视若无睹,那额带男却有些发怵,忙不迭赔着笑脸道:“看着脾气是挺大,身板也结实。”他拉近那麻子脸,“我叫阿韦,这是阿昌,我两个原都是西市花屠户家的伙计。咱们还有四十八个人,都从粮行出来,昨日归拢之后,同我俩编作一队了。”
不远处的壮汉已侧耳一阵,这会儿便扬起头道:
“咱们都随主家姓柴,我叫柴庚。”
俞蝉颔首。
“我叫阿蝉,她是阿念。”她指一指李明念,“咱们这一队也是五十人,尽是王宫私奴。”
阿韦乘机凑近前:“蝉妹子,现下汶军大部便扎在王宫呢,你们打那儿来,可曾听说什么消息?”
“汶人一杀进王宫便将咱们逮到一处,倒不曾听说什么。”
“那……上海岸修城墙的有多少人,你们晓得不?”
俞蝉端出思索的神态。“咱们这儿有五百人,城墙那边应该是三千人。”她说,“听闻是每日一轮换,明日就该咱们这五百个去补城墙了。”
近处几个私奴哑然。
“那便是说,过了今日,咱们还得去当六天的活靶子?”阿韦苦起脸道。
柴庚重重一哼,从新铲向脚下。
“这还是有尸埋呢,”他口里道,“等到埋完了,尽得去补城墙。”
地面上一阵铁靴移动声,只听长鞭急响,李明念将俞蝉一拽,正避开沟顶掉下的大片土块。
“在那儿嘀咕甚么呢!”头顶传来汶兵喝骂,“还不快挖!”
私奴们赶紧埋下脑袋,板车骨碌碌驶开,数不清的铁铲掘出泥土,嚓嚓作响。
坑顶铁盔终于缩回去。李明念松开俞蝉,听靴响停在沟顶近处,手中铁铲一拄,深深插入泥地。
“……那要多少人?”方才喝骂的声音流入耳中。
“少说一百个罢。”另一个耳生的男声道。
“这么多?”才先那汶兵语气为难,“可这儿埋尸也要紧啊,下了一天雨,早都臭了。再不快些埋,只怕要发瘟的。”
“哪里都说缺人,还能怎么着?”对方有些不耐烦,“起码给我五十个,正好一队。”
那汶兵默了一阵,终于松口:“成,你叫那队女的去罢。”
“女的能成吗?尽是铁器,推起来也要力气的。”
“还敢诓你怎的?今儿个挖坑的力气都大,放心罢。”
两人嘀咕几句,话声收歇,铁靴沉重的踏响又移近沟边。
“欸,你——”
一声吆喝响在上方,李明念仰起脸,恰见那汶兵横过枪杆,面孔背着光,只锃亮的枪头直指她脸膛。
“叫你们同队的都上来!”他高声道。
长沟西面的屋丛一派寂静。
隆隆车轮声从石桥驶上通衢,尽化作烂泥地里挣扎的闷响。虽是王城,沧国却不曾修路,纵贯城池的通街歪歪扭扭,余下街道也宽窄不齐,愈近城门便愈显狭小,勒在杂乱拥挤的房窝间,或让江水截断,或教道旁突出的民宅推挤开来,弯折多变,难望首尾。李明念跟住领队汶兵,背后紧随二十余台空板车,侧旁是俞蝉矮小的身影,推杆颤动手底,草鞋踩入泥泞的湿地,有粗砺的砂石钻入趾缝。
这是紧挨西城门的陆地,从江畔深入中心,两侧窝棚般的民房才逐渐成型。一队巡街汶兵经过车侧,李明念扫视道旁砖房,一路只瞧见紧闭的门户,窗隙里间或现出几只眼睛,忽闪一下,又缩进黑暗里。
车队停在城门前的大坪,领队转过身,透过细小眼缝打量队伍。
“分开两队,左边的跟季军爷,右边跟着我!”
推车女奴不敢吱声,很快便分作两队,随各自领队调转车头,进入两旁窄街。
车轮闷声碾过泥地,更远的街道也依稀传来类似动静。李明念照旧和俞蝉走在最先,看小眼睛领队止住脚,招呼另几个汶兵蹑步近前,分别涌向两侧,手持长枪围住街头两间民房。
他交代身后车队:“等着,一会儿叫你们再进去。”
“是。”女奴们小声答应。
李明念扶住推杆,只见那小眼睛打个手势,两旁汶兵便同时踹开大门,领着同伴鱼贯而入。
“屋里的人都出来!全都出来!”
“往前去——站一排!”
“跪下,快!”
“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跪好了,手放前边,不许动!”
屋内一阵骚乱,有什么物件乒乓落地,杂沓的步响刮擦地板,偶尔伴几声惊呼,又在喝令中平息下去。等候道中的女奴大多畏怯起来,眼看那小眼睛领队跨进左侧民居,李明念掌心前顶,不顾俞蝉抛来的眼色,将板车推近门首。
屋舍不大,房顶垂下一截遮雨的风帆,土胚墙剥落大片外壳,半面门扇歪在槛上,顶端的内角已脱出门框。她望进门内,外堂不过两丈见方的地界,因着未点灯烛,屋顶仿佛压得极低,板壁一侧有门洞连通后屋,铁靴声已铿铿锵锵闯入内里,麻布扯的门帘摆荡不住。堂屋只剩两个汶兵,壁上高挂的蓑笠和渔网散摊下来,一张四方桌翻倒墙根,茶水和碎碗溅了一地,六条人影当中而跪,胳膊大多直伸膝前,不远处还躺一根鱼叉,显是让人踢飞出去,孤伶伶斜在墙脚。仔细打量,地上显是两对夫妻和各自儿女,姑娘大约未满双十,身侧妇人肿起半边脸颊,小儿个头只勉强及腰,深陷另一名妇人怀中,惊惧的眼睛瞪得老大。
小眼睛领队站定门槛里。
“听好了——沧王已携大军弃城,如今是我们汶军接管此地!现要挨家挨户没收铁器,并核查你等身份!”他粗声大气道,“要想有粮吃,问什么尽得老实交代!如有隐瞒,一经发现,你们全家都要掉脑袋!”
高亢的宣告荡上街头,姑娘一家低着脑袋,只字不语。那小儿的双亲却隐约哆嗦,尤其那生得矮小的男子,不时瞟向两旁伸来的枪尖,一张脸红到脖根,额上早渗出一层薄汗。
李明念眯缝起眼睛。两对夫妇衣着相近,这小男人却衣不合体,肥大的袖管挽到肘上,与腋下衣料堆挤一处,几乎难以夹紧双胁。借来的?她思索,目光扫向余下成人,果见两个妇人身量一般,另一个男子却宽肩窄腰、双臂健硕,体格更似葛若西,是常年下海的身板。
方桌重又立回墙根底下,一个汶兵敛枪落座,摊开纸笔。余下的胡子汶兵将枪一拄:
“籍符都拿来!”
一片窸窣响动,六枚籍符尽落到他手中,哗啦啦放上桌面。小眼睛领队走上前,捡起那些木牌一一扫视,很快便撇开其中四个,只两手各抓一枚检看。李明念从门外看过去,桌上那四枚籍符胡乱散落,间或现几片残缺的字迹,一个姓名处刻着“孔怡”,一个只露出“江”姓。
桌边执笔的汶兵问:“家里几口人,可是军户?”
地上人相互看看,由那渔民体格的男子半抬身子。
“不是军户。”他答道,“合家……共三口人。”
“三口人?”执笔汶兵审视地上人头,“你几个不是一家的?”
男子不答话,一旁的小男人略仰起脑袋,左臂揽住妻儿,小心翼翼回答:
“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是借住在他家。”
守立近处的汶兵飞脚一踹,将夫妻两个都蹬翻在地。
“手伸出来!乱动甚么!”
小儿呆坐原处,嘴一歪,哭出声来。那妇人急忙搂他入怀,顾不得受伤的胳膊,紧紧捂住孩儿嘴巴。
小男人也爬起身,连声点头:“是,是……”
铁靴踱响,小眼睛领队走到他跟前,手中还握着那两枚籍符。
“你叫吴智骞?”
“是……是我。”
小眼睛收拢了籍符,一巴掌掴上去。
啪一声重响,吴智骞身子一歪,侧脑狠狠撞上地间。吴妻颤抖一下,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老吴!”渔男疾呼,慌忙将人扶起,按紧血淋淋的伤处。
那年轻姑娘猛挺起身:“你们怎能随意打人!”
肿脸的妇人拉住她,使劲往身旁拽。
“我没事,我没事……”吴智骞喃喃自语,摁在脑侧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却摇摇晃晃跪直身子。
孩童的哭声从手掌间泄出来。
小眼睛领队目不斜视,手中籍符一掷,冲那一家三口喝问:
“籍符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在城中自有住处,为何要借住!”
吴妻松开怀中孩儿,力磕一个响头。“军爷明鉴!”她哭道,“我家那屋子在王宫边上,昨日已教几位军爷收了去——说是要给什么、什么翟团长住!我们是无家可归,这才借住友人家中啊!”
啪,又一个巴掌,吴妻扑栽地里,碰出满脸血色。
“翟团长便是翟团长!哪来的‘什么翟团长’!”小眼睛大喝,听得小儿凄厉哭叫,当即恼恨道:“叫那娃娃闭嘴!”
年轻姑娘扑上前,匆忙捂住男孩的嘴。
在旁的胡子汶兵却应一声“是”,弯下腰便扯住那小儿胳膊,要将人强拖出来。吴妻跳起身,未及擦净脸上血迹,人已抱住那汶兵铁靴,口里胡乱求饶:“军爷、军爷——莫动我孩子……莫动我孩子!”
妻子的哭喊扎入耳里,吴智骞猛省过来,忙也俯伏下身,脑门叩得山响。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他不住重复,“小娃娃不懂事……军爷饶命!”
李明念捏紧粗糙的推杆。
正当混乱,桌边执笔的汶兵抬起头来。
“算了罢,就是个娃娃。”他道,“早些盘问清楚,这一条街还有几十户呢。”
觉出这喉音耳熟,李明念转目细瞧,却记不起何时见过这张脸。
“罢了!”小眼睛领队终于开腔,捡起吴智骞的籍符,随手扔上桌头道:“商户。”
胡子汶兵这才松手,重又退立一旁。哭嚎化作啜泣,吴妻搂紧小儿,与爬近的丈夫偎作一团。
桌前汶兵提笔蘸墨,那小眼睛领队便挺立在侧,审视手里唯一的籍符,慢慢踱至男屋主身前。“孔昊,天狩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四十四岁。”他从眼梢打量地上人,“身板倒挺结实。”
屋主一家重新埋首,孔昊盯住膝盖,低声答腔:“沧国人常年出海,身板都结实。”
胡子汶兵跨近前,手一扬,赏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懂不懂规矩!答话前要先说‘回军爷’!”
孔昊跪在那里,虽不曾扑摔出去,却也撇转了脑袋,嘴角渗出血丝。
“回军爷……知道了。”他低着头道。
小眼睛领队垂视他。
“你当年可参加过十国之战?”
“回军爷,我们不是军户,自然不曾上战场。”
“军户的子女分过户,只需一户继承军籍。”小眼睛道,“如今不是军户,可不代表当年不是。”
孔昊不再吱声,身畔肿着脸的妻子双肩隐颤。
“你可有兄弟手足?”小眼睛领队又问。
孔昊低垂脑袋:“回军爷,没有。”
“二十年前,海民号称半数都是军户。”小眼睛却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家父伯叔舅,竟一个也不曾上战场吗?”
年轻姑娘似乎忍无可忍,遽然扬高脸膛。“军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反诘,“既是查问户籍,手足也罢了,若还要追问连襟祖上,大可去祠堂搜检族谱,不必在这里费什么口舌。”
“怡儿!”孔昊低叱,话音未落,即见胡子汶兵甩去一个巴掌。
重响再起,孔怡一晃,被母亲紧紧扶住。她愤恨的眼睛睖出去,只换得小眼睛漠然的回视。“果真是沿海蛮人,三个字的规矩竟也学不会。”他道,“沧国女人要都是这粗野性子,也不怪会出苗海伊那样的东西,不伦不类。”
天顶飘起雨丝,李明念站立门前,冷冷注视那领队侧影。
里间有铁靴踏近,板壁旁的门帘一掀,几个汶兵钻出来,怀里尽抱着刀具、鱼叉一类的铁器,连同几柄见锈的农具,一股脑抛扔地间。堂屋里众目齐转,恰见数内一人走到小眼睛跟前,揭开一包手帕道:“队长,米缸是空的,只在卧房搜出这些。”
隔着半间屋子,李明念也能瞧见那是几件黯淡首饰。
跪在地里的吴妻不禁竖起身子,两眼发直。
“这……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打着抖,面上伤处血水闪动。
小眼睛捻起一只银镯,侧眼睨向她。吴智骞忙拉起妻子,一道拜伏下去。
“军爷……这些尽是我夫人母家传下的物什,年代久远,做工也粗糙,原不值甚么,只留作念想便了。”他颤声解释,踌躇一下,又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小口袋,高高捧过头顶,“这是……给几位军爷的孝敬。还望军爷让我家夫人留下这些物件。”
银镯落回帕子里,小眼睛接过口袋,拉开查看。
近旁的胡子汶兵伸长脖子,却见袋口复又束紧,小眼睛领队略抬眼皮,冲满屋子军士摆一摆下巴。众人会意,一名汶兵当先上前,枪杆一拨便将吴智骞掀翻,一脚踏紧他胸口。吴智骞哀叫一声,眼前黑雾直翻,仓惶间只见人影晃动,无数只手伸过来,撕扯衣裳,也撕扯四肢,野兽般将他拱动、拖咬,又重重践过身腔。
吴妻失声惊呼:
“老爷、老——啊!”
怀中小儿脱手,她后背一痛,跌扑在地。
如刀的尖叫贯入耳中,孔怡战栗一下,扑到吴妻身上遮挡。
“撒开——撒开!”她狂喊,一个劲掰开那些扒扯的大手,“不许这样、不许这样!”
眼看军士拽紧女儿头发,孔昊也扑护上前,拼命要将女儿拖开。
“怡儿、怡儿——莫动手!”
铁靴乱踏,踩过地上匍匐的小手。男童放声嚎哭,惊得孔妻醒过神,赶忙将他拉入怀里,挡住眼睛。那胡子汶兵正无所事事,听得这动静便扭回头来,仿佛得了主意,长枪往墙边一靠,脚步缓逼向前。
孔妻不敢吭声,只抱紧小儿背转身子,直到那形同利爪的手伸过来,才回过半边高肿的脸。
“他还是孩子……他还是孩子!”
她颤索着重复,任对方如何扯拽,始终不肯撒手。胡子汶兵争她不过,转而掐住她脖颈,狠劲摔向一旁道:“滚开!”
妇人的身躯飞甩出去,胡子汶兵逮住那哭叫的小儿,拎鸡子似的抓在手里,抛扔脚边。
屋中一片纷乱,惊叫、呼喊和嘶嚎混混溶溶,杂着踢打和耳光,发酵般疾速膨胀。那声音挤出门框,愈胀愈大,渐压过近处每一幢民房。街上门窗响动起来,有人探出眼睛,有人伸出脑袋,匆匆瞧上一眼,便飞快躲闪回屋。
雨点削过肩头,垂搭屋侧的风帆鼓鼓发响。李明念动也不动,只听对面房窝里也传来相似的动静,女奴们躁动起来,忙忙乱乱要避雨,又被呼喝和长鞭赶回车旁。她看见方桌前的汶兵搁下笔,霍地竖起身。凳脚刮擦地面,声响刺耳,却几乎微不可闻。他走出来,一径经过守门军士跟前。
“欸,这是去做甚?”那军士问他。
“你去记罢。”执笔汶兵脚步未歇,“我不想干了。”
“私自脱队可要挨板子呀!”
执笔汶兵哪里肯听,只情走上泥泞的街道,头也不回。两人擦肩而过,李明念记起来,他便是那回尸坑边痛哭的醉汉。
屋内静下来,除去啜泣,一时只剩粗重杂乱的人息。守门军士忙不迭入内,见小眼睛领队独坐桌边,几个军士凑聚在旁,正将几件首饰、口袋堆上一领摊开的绸衣。“好家伙,里衣都穿绸的。”胡子汶兵嘀咕,“真他娘的奢侈。”
地里铁器散乱,孔家三口抱在一处,各个衣衫不整、发髻蓬乱,泪痕叠满红肿的脸膛,嘴角挂着刺目的血污。余下三人已剥作赤条条的肉躯,吴妻蜷缩墙脚,颤抖的身子紧护孩儿,丈夫便瘫在一丈之外,胸口骑一个高大汶兵,用力掐开他微张的嘴巴。
“嗬,嘴里还有!”
那汶兵诧怪,从腰里抽出匕首,刀柄一磕,身下人便抽动一下,没了意识。
撇下手里淌血的脑袋,那汶兵站起来,手里多出一粒金灿灿的大牙。“要么说是商户呢,”他掂一掂金牙,踏过散落地间的麻衣,“着急忙慌从家里出来,竟也能捎上这么些值钱物什。”
小眼睛领队重又起身。
“拿外头去。”他道,“人人有份,不许昧了。”
屋中军士唱喏,胡子汶兵扎紧那一包财物,冲身旁人使个眼色,结伴奔出门去。
铁靴声经过李明念身侧,很快便有汶兵迎上来,凑紧脑袋挑挑拣拣,又压着嗓音笑骂。她没有回头,目光仍定在门里,看小眼睛停步孔昊跟前,轻踢一脚最近的鱼叉。“自个儿数数,家里所有铁器可都在这里。”他吩咐,“数清楚了,方才已说过,若有瞒报私藏,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孔昊从肿大的眼缝里看出去。
“回军爷,尽在这里了……”
他答得很轻,不料身侧妇人竟直起脖子,咬着牙尖道:
“渔具和农具得留着,我们靠这个过日子。”
“江越!”孔昊急忙拽她。
小眼睛领队乜斜过去,好像瞧见什么倒胃的蛆虫,鼻梁紧皱。“眼下城中戒严,你们既不下田又不出海,留着做甚?”他转个身,看向门外推着板车的李、俞二人,“你几个进来!这些都搬车上去!”
“不成!”江越一把扯住他裤管,眼目灼灼发亮,“城里粮仓都让烧了,你们还抢走了家里的银钱!没有这些,你让我们怎么活!”
小眼睛领队霎时愠红了脸,膝盖一挣,将人踹翻下地。
“哩哩啰啰,吵个没完了!我管你们怎么活!”他嗓门陡然拔高,“进来搬!”
李明念久立不动,听背后步响如潮,慌慌张张涌过两侧,钻入门洞。
歪在地里的江越挣爬起来,眼见那些手伸向家中铁器,忽而甩开女儿和丈夫,发疯般扑将上去。“不能拿——不能拿!”她狂叫起来,身子压上坚硬的长杆,双臂不住挥打、推赶,以致女奴们吓退开来,想要乘隙摸来一柄,竟也无从下手。
“还不快搬!”小眼睛怒喝。
几个女奴互递眼光,犹疑着围拢近前,强去抓那硌咯作响的铁器。江越叫得愈发刺耳,挥赶也变作不要命的抓挠,凭她们如何使劲地扣住双手,总也能挣脱出去。
“喂,干杵着做甚!还不进去!”身后传来军士威吓的喊叫。
李明念置若罔闻,只看屋中的孔怡纵上前,紧搂母亲腰身。
“娘、娘——算了,算了!”她哭求。
小眼睛领队大掌一挥:“拖开!”
“军爷恕罪,她是个聋耳,小人这便领她进去。”俞蝉模糊的话声流入耳中,李明念浑无反应,目光追着屋内一个汶兵,见他轻易揪住那嘶叫不止的妇人,拖犁似的拽去墙边。另几个汶兵拢过去,纷纷提起铁靴,朝那尖叫、滚动的身躯踢踹。
“娘——娘!”孔怡跌爬起身,一头栽向形同雨点的靴底,“不要打、不要打!”
墙脚的吴妻蜷得更紧,女奴们莫敢多看,搂起铁器便回奔出门,好像要逃离那惨嚎的鞭挞,急慌慌扎进雨里。孔昊手脚并用,爬到领队靴边。
“军爷,军爷……”他趴伏下身,颤着牙根哀求,“她只是个女人,不通事理……求你放她一马,放她一马……”
一只手抓在李明念臂间。
“走罢,”俞蝉低声道,“莫忘了咱们的差事。”
李明念不曾挪眼,提起脚,随她穿过人流入内,拾起最后几样铁器。
“女人?”小眼睛的反问响在身侧,“要不是这样的女人横行霸道,咱们也死不了那么多兄弟!她还算得上女人?”
一下闷重的踏响,孔昊跌滚地里,撞开一杆老旧的鱼叉。叉竿甩碰脚边,李明念弯下腰,拾捡在手。
“男丁押走!”小眼睛呼喝。
墙边铁靴停下来,屋内汶兵齐应一声,揪起地上两个男人,直拖向门外。
“爹……爹!”孔怡惊慌的履响追上去,“这是做什么,凭甚么抓人!”
啪一声脆响,她狂乱的话音戛然而止。李明念回转过身,正见孔怡摔趴在地,脖颈缩拱,呕出一滩血沫。那小眼睛看也不看,阔步跨入雨幕,径往道中去。街道对面的民房响起哭喊,李明念搂着铁器走过孔怡身畔,循声而望:一老一少已教押出大门,后边追着哭嚎的女眷,肚里挨上一枪杆,人便趴跌遍地的湿泥间。
小眼睛敛步道中,谛视前方的逶迤街道。
“各家各户听好!为免沧兵混入城中生事,即日起,男丁一律扣押,由我们汶军监管!”他吼声震天,“谁敢反抗,一律视作通敌!”
雨脚落在湿烂的泥地里,愈来愈急、愈来愈重,却压不住回荡的人声。孔昊已教押跪道中,两侧是静坐雨底的房屋,双手反缚身后,与对屋的父子拴连一处,让汶兵拎起身子,拖住□□的吴智骞,推搡向前。
耳后脚步拖擦,李明念跨过门槛,身子让人一撞,便见孔怡奔出来,踩过飞溅的积水,使劲扒住父亲胳膊。“不成……不成!”她急喊,一双草鞋不住在泥里打滑,“押去哪里,何时放回来?不说清楚,你们不能抓人走!”
“还用得着同你交代!”近处汶兵叱道,拧下她手腕,狠劲扔开。
身子撞上板车,孔怡呻吟一声,一只颤栗的手捂住肚腹,瘫趴板边。打拴铁器的女奴吓得一退,独李明念走上前,怀中铁器一松,哐啷啷滚上车板。
“怡儿……怡儿!”孔昊焦急的呼唤穿过雨帘,“听爹的,去找你娘——照看好你娘!”
李明念扯起草绳,见孔怡抠在车板边的手指抽颤一下,猛地往前一伸,捉住一杆长鱼叉,疾旋过身。
“放开我爹!”
叉尖挥转过来,李明念伸过手,拽开不及闪躲的女奴,轻轻推去一旁。
数十杆银枪一闪,转瞬将板车团团围住。李明念视若无睹,兀自拴起车板上的铁器,余光瞥得门洞里摸出一只手,扣紧歪斜的门板。是江越,下颏淌着血,乘街上汶兵尽围住女儿,颤颤巍巍蹑过墙边,扯住房顶垂下的风帆。
“怡儿——快放下!”孔昊喊声嘶哑。
“哈,好哇!”小眼睛震天的怒叫盖过他话音,“满城搜了一日,正愁找不到沧兵,这就自个儿跳出来了!”
“胡说八道!”孔怡吼回去,“我家不是军户,哪来的沧兵!”
“敢拿兵器对抗官兵,还说不是沧兵!”
“那也是你们逼的!”孔怡紧靠车边,“我们是人,不是猪牛!你们非要逼死我们,难道还不许反抗!”
海风腥热,火流般钻进鼻腔,灼烧肺腑。李明念扎紧草绳,从半抬的眼皮下望出去,看江越吊起身子,奋力揪着风帆往上爬。
“好一个倒打一耙!”小眼睛嘹亮的驳斥钻入耳里,“收缴铁器、扣押男丁,哪一样不是为的王城安定?到你嘴里,倒成了要逼死你们!我看你便是有意生事,要给沧兵乘时借势的机会!”
他抬高手掌。
“拿下!”
铁靴踏着泥水逼近前,车板急颤,鱼叉锃亮的尖头朝四面挥舞起来。
“滚开、滚开!”
鲜血滑下风帆,江越已爬上屋脊,从风雨里摇晃起身。
“众位邻里——众位邻里!”她张开双臂,“汶人昨日抢钱财,今日抢铁器……现下连男人也尽要抢去!没了这些,明日汶人要抢粮,咱们便只有听天由命——汶人如此欺压,究竟有没有天理!”
地面上嘈乱一片,金属的碰撞催着声声嘶叫,远远浸在渐重的雨响里。她爬得那样高,喊得那样力竭,竟也让大雨紧紧压住,难入风中。
“抓下来!”小眼睛大喝。
几个汶兵纵上房顶,铁靴踏过噼里啪啦的青瓦。
“咱们是海民——不是他汶人的牲畜!”屋脊上的妇人还在弓身嘶喊,“便是赔了这条命,也不能任他们宰割!”
最后一个字音消缩在喉,她扑倒檐顶,双臂教两双大手反剪背后,脸膛栽向鼓动不休的风帆,口中音节压作一连串含混、尖利的嚎叫。
“让她闭嘴!”小眼睛在地里挥动长枪。
身旁一阵挣扎的叫喊,少年人倒向车板,鱼叉横在胸前,格住坚硬、粗重的枪杆。满车铁器哗啦啦跌落脚边,李明念没有挪步,独立抖动的车身旁,听那些紧合的门窗里浮出骚动。
下一刻,数声撞响闯入雨中,近处几间房窝里冲出十余人影,各个布衣跣足,袖管高挽肘上,顶着漫天的大雨举起手中渔具。
“跟这群强盗拼了!”
“拼了——”
呼声乍起,一群渔民疾奔而来,在泥地里踩出大片水花。
“统统拿下!”小眼睛领队回身大叫。
看守车队的汶兵迎奔上前,人人举刀横枪、拔声喊杀,顷刻与渔民们打作一团。房顶乱起靴响,车上的少年人乘隙顶开枪杆,一众私奴惊慌失措,前遇枪叉、后逢长鞭,只得跌撞呼救,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孔昊跌倒泥地间,竭力从颤抖的肩膀上抬起脑袋。
“住手……住手!”他大喊,声音却仿佛与身体一道埋入泥里,“我们跟你们走……莫打,莫打!”
碎雨挂上眼睫,水色蒙住视野。李明念犹立车旁,听得风帆鼓响猎猎,感觉俞蝉的手抓上前臂。
“你站这样近做甚!”
鱼叉飞脱出去,车前少年空了双手,大叫一声,撞向甲胄裹护的躯干,又打又踹。李明念唇缝如石,只看那军士纹丝不动,轻易便揪开少年臂膀,高高提拽起来。
“快走开——”俞蝉在耳边催促。
滚烫的腥风吹卷耳旁,房顶呲啦一声裂响,风帆撕开一角,迎着斜雨拍打、扭动,噼啪挣扎。李明念仰头望过去。
少年摔向车板,妇人从屋顶滚落下地。街头混乱的嘶嚎逐成单调,扑通一响,消失在前方细窄的弯处。铁靴碾过泥地,发出唰啦、唰啦的粘连声,追着一道蹒跚脚步,由远及近,停在车队前端。
风帆仍旧拍动顶上。李明念再低下头,车前已多出近十团人影,连同从泥里捞出来的孔、吴二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后方街面躺着几具肉躯,或缺腿、或断臂,有的还在隐约抽动,破开的血肉里涌出红液,融入遍地泥水,浑浑浊浊漫溢开来。女奴们被驱拢车边,身上大都多出几道鞭痕,瞧见地里情状,只更紧地缩向板车,无人吭声。
“瞧见没有?”小眼睛领队站立跟前,一只手拭去枪头血迹,“这便叫一颗老鼠屎,坏掉整锅粥。”
人丛里有人抬脸,啐他一口血沫。
“兵贼子,你们早晚要遭报应!”
听清那嗓音,李明念才认出孔怡抓满血痕的脸。一个妇人歪在她膝头,蓬乱的长发遮住面目,两手一样反绑身后,却一动不动。看身形,应当是江越。
小眼睛缓步近前,一巴掌抽上去。少年人仄歪一下,栽地的瞬间,膝上母亲也翻倒下地。
“好啊,报应。”领队往腰里抹净手掌,“这便告诉你,究竟什么叫报应。”
他回过身,冲胡子汶兵微摆下巴。对方掷开长枪,招呼两个同伴上前,一人抓一只脚,猛然将孔怡拖翻过身,用劲撕开衣裳。“你们做什么……做什么!”少年人挣扎起来,奈何双手绑缚背后,只能在鱼一般腾动身躯,在泥水里狂乱踢蹬。
跪地的渔民尽低下脑袋,江越昏躺在旁,孔昊双肩抽颤,雨水杂着眼泪垂落膝前。李明念伫立原处,看一只只大手不断地撕拽、掰扯,时而掴扇,时而掐拧,摸上皮肉,解下甲胄。凶狠拉扯那三张脸膛,渐将面目拉扯出笑的形状,嘴唇张合、眼窝如洞,扁平失色,再不似活物。她伸出手,攥住车板上冰冷的鱼刀。
俞蝉按上她手背。
“来了。”低语爬进耳畔。
李明念顿住身,仿佛遽然脱出水面,终于听得街口掠近的靴响。
“都给我住手!”
一道女声响彻街头,李明念回首,池迎澜瘦长的身影正阔步而来,腰侧佩剑晃撞着软鞭,粗大的发辫照旧缠绕颈间,身后跟一队女兵,俱各挎刀持枪、面色阴沉,径直从车队旁走过。
小眼睛变了脸色,三个摁住孔怡的汶兵跳将起来,裤带也不及系上,手忙脚乱回到领队身后。铁靴敛在为首的板车边,池迎澜看一圈地上尸首,目光扫过跪地的渔民,落向蜷卧脚边的孔怡。她缩着腿,身上衣裳已教撕尽,牙尖紧咬战栗的嘴唇,发丝间露一双通红眼睛,没有眼泪,只有满溢的愤恨。
李明念候立车旁,右手紧攥鱼刀,不曾松开。她看见池迎澜沉默片刻,转向小眼睛领队。
“这是在做什么?”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人丛里有人抬头,却无人开腔。
“池团长。”小眼睛躬下身去,“我们正要扣押这一户男丁,谁知这对母女不从,还胆敢拿兵器动手,鼓动周围的人户一道反抗。我们疑心是沧兵,这才将人制服。”
地上有渔民直起脖子。
“胡扯!分明是你们先动的手!”
“兵贼子,你们强抢钱财、殴打良民,还不敢认了!”
“住口!”小眼睛破口叱骂,“你们拿铁器对抗官兵,本已是死罪!还敢在这儿胡嚼舌头!”
眼看双方争执起来,池迎澜高声喝断:“安静!”
雨幕一颤,地面积水也迸出水花。众人惊住声,池迎澜却恢复平静神色,重新望住领队那双细小的眼睛。
“疑心是沧兵,押回去审问便是。”她道,“剥衣裳作甚?”
对方张开口,声音却哑下来。那三个衣衫不整的汶兵默立他背后,虽站得笔直,面上却红作猪肝颜色。
池迎澜侧过身,吩咐左首一个女兵:“去屋里取身衣裳,给她穿上。”
“是!”女兵应下,跑向孔家破损的大门,一径寻入里屋。
“搜查这屋子的几个人,站出来。”池迎澜又步向道中。
无需她回头,闯入孔家的汶兵默然出列,在街道间站作整齐的一行。小眼睛领队下巴抽颤,冲那三个衣衫凌乱的汶兵一扬脑袋,领他们一道上前,挺立行尾。
池迎澜不做声,走到那一排汶兵末端,抽出腰间湿答答的软鞭,啪地甩上头一张脸。颊上登时绽开一条血痕,那人鼻翼翕张,却不敢动弹,只看她迈开脚步,一人一鞭,踩着脆亮的挞响,一路踱至队末。
驻足那三名汶兵跟前,她审视三条鞭痕,重又扬高鞭子,望为首的腰里狠抽两下,再甩向下一个。
三人各吃两记冷鞭,每听一声响都要震颤一下,却紧绷着脸,始终不敢出声。
鞭响终于收止,那进屋的女兵也折返回来,扶起地里的少年人,替她裹上衣衫。
“还不穿好!”池迎澜的喝骂响在队末,“光着个膀子也不嫌丢人!”
两个汶兵忍住腰里剧痛,急急忙忙系起裤带。那胡子汶兵当中而立,却涨红了脸膛,双目直瞪,动也不动。
“池团长,那丫头可是沧兵嫌犯!”他大吼。
池迎澜驻足,直视他那张满淌雨水的脸膛。
“即便真是沧兵,也该死在战场和刑讯架上,而不是赤身**任你们羞辱。”她道。
胡子汶兵怒目回视。
“你难道忘了任营副是怎么死的!”
啪一声脆响,雨珠溅入眼里,他赤红的脸上又多出一道血痕。“住口!”池迎澜锋利的吼声也迎面甩来,“管不住你那根东西便是管不住,拿任营副当甚么托辞!再敢提她一句,我割了你舌头!”
胡子汶兵收住声,躯干依旧铁板般扎在那里,双眦近裂,胸脯剧烈臌胀。
甩去鞭上雨水,池迎澜走出两步,环顾四面汶兵。“都给我听明白了——”她厉声道,“上峰的命令一清二楚,该干什么你们心里有数,再做多余的事,让我发现,不必回禀二王女,即刻拖出去砍了!”
“是!”众兵齐应,喊声撼地。
池迎澜回过身,审视地上渔民。
“抵抗官兵,是谁带的头?”她问。
孔昊膝行出来,挪得太急,险些一头栽进地里。
“大人,尽是我惹的祸事!”他叫道,“你们杀我罢!”
“是我!”孔怡却裹紧衣衫爬起身,“是我先动手,还叫大伙都出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杀便杀我,与旁人无干!”
“还嘴硬!”小眼睛领队喝叫,“一整条街都可作证,这些人全都动了手,一个也逃不掉!”
“那也是你们欺人太甚!”孔怡恨视过去,“说甚么接管王城,不过是要抢我们的钱粮,无端打杀良民泄愤!你们这样行事,便是没有沧军鼓动,百姓也早晚要反!”
小眼睛却急旋身子,举手直指她鼻梁。“团长,你听见了!是她自个儿承认的!”他嗓门陡然拔高,“胆敢鼓动平民,便是当场诛杀也不——”
“闭上你的嘴!”怒声打断他话语,池迎澜移转双目,望去那少年人眼里。
“你一家是平民,不是沧兵?”
孔怡梗直脖子,早让怒火烧红了眼眶。
“我们若是沧兵,何必遮遮掩掩!”
池迎澜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
“那为何要纠合邻人,拿上渔具与官兵动手?”
裹在长衫里的少年人冷冷看回来。
“便是拿了渔具,也照样挨宰挨割。”她答道,“难道你们还会怕么?”
池迎澜一时没有言语。“我手下有五个营,两千五百个兵,其中大半是水兵。只昨日攻城,便有上千人牺牲,尽死在你们沧国的轰雷炮下。”她注视面前眼睛,“我最得意的飞虎营,副营长也让你们沧王剜去眼睛、割下**,在木桩上插作肉串,扔进船里送回来。她的尸首已经发臭,今日便葬在南城门那头的坟坑里,与那上千个战友一起,再回不了家乡。”
雨水灌下脸颊,孔怡肿破的嘴唇微微发颤。
“那也是你们先要来攻打我们的国土。”她说。
“那天狩四十六年,又是谁先攻打谁的国土!”一旁的领队赫然高叫。
孔怡猛地扭过头:
“我说过!我家不是军户,往前的事与我家无干!”
铁靴不禁往前一跨,小眼睛还待再言,却被池迎澜举手阻住。“我要说的不是往前,是眼下和将来。”她站起身,转眄地上人丛,“你们不愿更多人死,我们也不愿。所以才要将男丁监管起来,免你们为人利用,甚或自掘坟墓。”
语毕,池迎澜回向身后人:“去,叫这条街的平民都出来。”
小眼睛唇角抽动,俯首领命。
“是。”他道。
数十双铁靴跑动起来,道旁紧闭的门户哐哐急响。
“出来!都出来!”
“都给我到街上去!池团长有话要说!”
“不许拿东西!”
风走天移,成片的阴云泻下暴雨,压住乱嘈嘈的喝骂,也压住屋顶躁动的帆响。
车旁李明念一步未动,目光望定池迎澜瘦长的背影。她候立原地,凝看街道上混乱的情状,偶然转目,视线滑过李明念捏紧鱼刀的手,又与她四目相遇。片刻之后,池迎澜挪开眼睛。
街道间很快聚起杂乱、紧促的人息。
大雨浸润视野,一张张模糊的脸拥塞道中,大多光着头、赤着脚,未及戴上斗笠,更未及披上蓑衣。抗击汶兵的渔民还默跪地里,池迎澜踱荡其后,来回经过几具冷透的尸首,褪了铁靴、卸了鞭剑,一样浑身泥点,无所遮蔽。
“众位!我姓池,是汶军水兵团长!从这条街开始,往南数十条街,现皆由我来总管!”池迎澜大声宣布,“如今城中情形你们已知晓,我也知道,沧王一早便令人张贴告示,说我们汶军都是强盗,入城后势必烧杀抢掠,□□妇女,欺压老幼——为了证明这点,他们不惜在弃城时烧掉空粮仓,只求你们平民造我汶军的反,却全不顾城中百姓死活!”
她展开双臂,示意众人看向脚下和身后。
“这些——便是听信了沧王谣言,要与我们汶军为敌的人!”她告诉面前攒动的人群,“他们是不是沧兵,总要审问才知。但他们抄起铁器要拼命,我们汶兵也只能自卫!这便是汶王最想要的结果——他们在海岛吃喝享乐,却将我们和百姓关在这城池里,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最末几个字音冲破雨幕,近乎遮去房顶躁狂的帆动。
“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大家:我汶军统帅之令是监管,绝非抢掠!在我总管的这十条街上,绝不会抢百姓的粮食,也绝不会任意杀人!”池迎澜仍旧走动人前,“只要你们不动手,这些士兵谁敢杀害平民,我便削他脑袋;谁敢□□妇女,我便割他命根;谁敢抢夺粮米,我定扔他进海里喂鲛鱼!倘若做不到,我自己先断臂一条,权当给大家谢罪!”
她停下脚步。
“但丑话说在前头,在我总管的地界,护的是平民性命,而非沧兵性命。如果有人纠合生事,我也一概当做沧兵嫌犯,绝不轻饶放过!”
街巷里无数的唇缝哑默着,只她潮湿的声音扩散开来,涟漪般荡向狭道深处。
“今日要收押男丁,的确行事仓促。但大家也不必恐慌。”池迎澜指向车旁女奴,“看看这些私奴——昨日起便让我们收押起来,可曾缺胳膊少腿?”
无人回答。那些模糊的脸孔各自转动,寻望四周。
池迎澜放下手臂。
“城墙要修补,尸首要掩埋,伤兵要照看。往后粮食来了,还得有人手归拢分发,所以才得挨家挨户查问人口。”她说,“我们需要劳力,只要不生事,百姓自有活路。可听明白了?”
单调的雨响回转街头。
“回答我!”池迎澜喝道。
道中人影晃动,有人探伸脑袋,迟疑的喉音冒出人丛。
“明、明白!”
“明白……”
应答声稀稀落落,漫向街尾。
池迎澜面色不变,背过身,面向后方汶兵。
“你们可也听明白了?”
“明白!”众兵异口同声,高喊响彻长街。
雨声重又漫开。池迎澜回目,扫过跪地的渔民,俯视孔怡那双朦胧含恨的眼孔。
“押下去罢。”她道。
原本还有一节,看字数超两万了,还是放到下一更吧。
沧国这一块的发展都不会轻松,对阿念影响也很大,我一定好好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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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天涯路(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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