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行深情的眼睛似乎有一丝哀伤，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
言泽顿时觉得自己刚到手的奥斯卡最佳小金人奖该拱手让人了。
“少主，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师兄落入他们手中。”
林七声音坚决，手中的剑刃往下压了半寸，言泽立刻感觉脖子上凉意加深。
“徐师兄在哪儿？”
言泽这才意识到，此番变故并非邵景行预期的剧本，而是林七为了救徐清泽擅自展开的行动。
也就是说，林七偏离了邵景行的掌控。
言泽顺杆而上，愤怒指责：“邵景行，这就是你们合作的诚意？！你就看着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山窟内部奇异的陨铁导致他灵力无法运转，但对林七好像没有影响。
——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怎么可能自己坑自己。
王灵川应该也受到了限制，不然不至于败得那么容易。
几只影兽担心主人又怕主人被伤，都龇牙咧嘴地不敢上前。
邵景行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温情而游刃有余的样子。
眼下情形虽非他所愿，但他依旧不疾不徐，开始打感情牌：“阿七，你应该知道与他们为敌会是什么后果。我一直将你看作家人，你这样做，是打算置整个邵家于不顾，陷我于不义吗。”
“……对不起，少主。”林七又道歉了一遍，但依旧不肯让步：“我向您保证，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只要确认了徐师兄的安危，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违背您。”
“但如果，如果您现在要阻止我，我不会交出龙渊残片，您将错过重铸承影的时机。”
少年目光像黑曜石一样清亮，闪着执拗的光。
“你是在威胁我么？”邵景行问。
林七沉默不语。
从二人的对话里，言泽迅速掌握了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林七和邵景行知道黑袍人背后的人是谁。第二……他们遍寻不到的龙渊残片原来就藏在林七身上！
他悄悄用手指点了点腕上的手镯，想要和闻朔分享这个情报，但闻朔却误解了：“现在动手？”
“什么……不是，你先别过来！”言泽在脑内急忙回道，“你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吗，再等一等，我觉得还能再套出更多情报。”
“你受伤了。”闻朔关注点清奇，仿佛和他不在一个频道。
……难道是说他脖子上被剑擦破皮的地方吗。
“我没事，我很好。”
言泽决定再也不随意和他联系了。
回到眼前，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邵景行却忽然轻笑出声，“看来你确实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
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妥协道：“好吧，我答应你。谁让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呢。”
林七拿剑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恰似他心中泛起的涟漪：“……多谢少主。”
“你要做什么我不干预，但你必须在时限之前投剑入炉。”
“是。”
言泽还没反应过来，左臂关节忽然一痛，他几乎感知不到胳膊的存在。
林七手脚利落地把他胳膊给卸了。
言泽忍不住痛喊出声，腕上的手镯抖得厉害，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它，阻止它暴走。
林七把手又按在右臂关节处，威胁道：“徐师兄在哪。”
看不出来，表面温吞的林七下手居然这么干脆。
言泽敬业地演：“放跑了徐清泽，就算我活着回去也难和主上交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不放徐师兄，你现在就会死。”
“你就不怕我之后告诉主上？”
林七突然无言以对，抿着嘴思考。
邵景行不紧不慢道：“相信妖皇阁下更看重的是结果。若此次因你而错过重铸时机，那才是最糟糕的局面。”
言泽愣了愣，内心激动万分：终于挖出点有用的东西了！
上次在谷清山搞事的黑袍人被押送回天衍宗后，似乎触发了身上的诅咒，整个人陷入假死状态，一句情报也问不出来。
时隔这么久，那位幕后主使、藏匿于暗处的主上总算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妖皇，自千年前被镇压于西北天堑之底，往后每隔十年天衍宗都会在本宗开设龙坛祭典，用龙渊残片的余力加固封印结界。
如果说结界松动导致妖皇的一部分力量被放出，那他势必会想办法夺走龙渊残片，阻止龙坛仪式进行。
把龙渊残片给邵景行用来重锻承影，既能消耗龙渊残片，又能分散天衍宗的力量，对妖皇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
这么一想就都能说通了。
“可笑！主上的大业远非如此，”言泽顺着思路胡说八道，“徐清泽是之后计划的关键，你们胆敢搅乱主上的计划，主上必定要找你们算账！”
“你是说妖皇手下的黑卫？可我怎么听说，除了你，还有一位连谷清门的弟子都没打过，反倒被天衍宗抓走了。”
黑卫应该就是替妖皇办事的黑袍人，看样子除了王灵川和当初去谷清门搞事的那位，还有其他人。
“我们只是用来试探的先卒，你还没见识过真正厉害的。”
“哦？是吗？那确实让人难以放心。”邵景行说得烦恼，表面却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既是如此，只能委屈阁下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免得通风报信了。”
他转头对林七道：“时间不多了。”
淬剑的火焰熊熊燃烧，眼看就要到重铸的最佳火候。
虽然言泽还想知道妖皇如何与他们联系，其他黑卫的身份计划等等更多的情报，但他知道如果再拖下去就不利于脱身了。
“动手。”
必须在龙渊残片被投入锻剑炉之前，从林七身上夺走。
言泽在脑海中传讯的瞬间，手腕上的煞气便迫不及待地一冲而出，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将林七弹开。
煞气弥漫如雾，将他包裹进漆黑色的保护之中。
两只影兽跳上前，身形骤然膨胀一倍，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像两条忠心的护卫犬。
另一边，被格挡开的林七很快反应过来，以剑拄地止住身形，足下蓄力一点，携着黑色剑意反攻而来。
承影势如破竹，直破面门。
铛——
金戈相接的清脆撞击声响彻熔炉之底，无形的风波荡开，岩浆震荡，碎石倾落。
腾腾热气散去，闻朔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居然也换上了一身黑袍，用的还是普通剑制，以至于邵景行居然没有认出来。
不，或许是错认成了黑卫之一。
因为闻朔手上那把虽说是普通的剑，但在他手中仍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剑气。
邵景行神色微变，意味深长地看向言泽：“看来你们对我也并未完全信任。”
“彼此彼此。”
再度被逼退的林七看了眼手中嗡鸣不止的承影，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的实力不俗，如果给对方换个稍微好一点的剑，甚至可能直接压制过承影。
而一旦他失败，让两个黑袍人离开这里，那个所谓的主上就会知道一切，少主和邵家都会有危险……
林七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给邵景行带来了怎样的麻烦。
“是属下办事不利，请少主责罚。”他手指紧握剑柄，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出青白。
邵景行面上并无责怪，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先解决眼前的事再说。”
“……是。”
林七镇静下来，沉了沉目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动剑刃，闭目凝神。
承影剑随他心念而动，释放出紫黑色的烟雾，像火舌一样瞬间缭绕至整个剑身。
随着烟雾向上升腾，一个庞然大物在半空中慢慢积聚成型。
它的末端仍和剑身藕断丝连，但顶部却脱胎换骨，形成一道虚幻的暗影。
如同高大的黑衣剑客，又像衣衫褴褛的武道浪人。
手执同样巨型化的长剑，流动的黑雾像一层面纱挡住了他的脸，显得沉默而神秘。
这就是邵氏剑宗用秘法锻剑所形成的“剑灵”，承影剑如其名，具象化出的人形也像影子一般黑暗诡谲。
巨大的剑灵忠诚地守在林七身前，垂头俯视，投下的阴影顿时笼罩了这狭窄的平台。
闻朔直面其身形，毫无退意，他手中的剑也染上一层阴翳，那是煞气的力量。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尽量用纯剑技与之较量，一人一影交缠难分，闻朔的身形不断穿梭在剑灵的身体里，快得像道闪电，看得人眼花缭乱。
让言泽意想不到的是，承影剑灵居然能和闻朔打得有来有回。
那可是闻朔。气运之子啊。
余光瞟见邵景行站在一旁抱臂上观，似乎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
言泽心道，就这么有自信？
“你对你的剑侍好像很有信心啊。”
言泽捂着左臂，在影兽的护卫下谨慎地走近他。
邵景行勾起嘴角，笑容意味不明：“他很听话。”
言泽心里有些发毛，他不喜欢邵景行谈论林七时的态度，“你们已经落了下风，再打下去就要错过重铸的时间。不若两边同时让步，你们交出残片让我查验，若无问题我便告诉你们徐清泽的下落。”
邵景行：“有多这一步的必要么？”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我替主上办事，自然得保证不出错！”
“林七，你听到了。”邵景行对着不远处仍在厮杀的林七说道。
因闻朔的加入，形势已然逆转，林七本就战得辛苦，既然已经谈成了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理由继续战斗下去。
在他的操控下，黑影剑客立时收剑停止了攻击，闻朔也停了下来。
“少主，我……”林七单膝跪地，既为自己的叛逆之举忏悔，也为没能压制住黑袍人，反倒让邵景行替他收场而感到羞愧。
“无事。我说了先解决眼前的事。”邵景行温声道，“把剑给我。”
林七心怀愧疚地奉上承影剑。
邵景行轻柔地抚摸剑身，赞叹道：“承影在你的灵髓里养得很好。”
林七更加羞愧，侍立在他们身后的剑灵则木讷地垂着头，无甚反应。
言泽看得肉麻牙酸：“龙渊残片呢。”
林七在邵景行的点头示意下，将手又伸入胸前的血咒印记之中。
在快要没过手腕的时候，他停止深入，从中捞出了一块炽金色的菱形残片。
这枚残片明显比他们过往见过的都要大，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碎片边缘犹沾染着血迹，不知林七是怎么从身体里取出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藏残片的原理和用灵髓温养承影剑是一样的，都是收纳入体内，与外界隔绝。
难怪闻朔感应不到。
言泽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掌心。
其实在林七取出来的瞬间，他便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悸动，就像当初镜心与龙渊残片融合后所感知到的那种奇妙的共鸣。
可这分明不是他的镜心，怎么还能有感应？
他疑惑地去看闻朔，闻朔又没和他对上脑电波，在他脑海中回道：“是真货。”
不管怎么说，残片到手，任务总算完成了。
回想这一路遭遇的麻烦事和种种变故，简直想抹一把辛酸泪，等回到天衍宗一定要和宗主好好说道说道，让他给放个长假。
放了假做什么呢，和吴大剑还有闻朔去山下逛一逛？
但其实他还没玩够吴州，玄镜湖另一岸的闹市区听起来很热闹，临走前可以去看看，就是怕吴大剑醒来后又要和闻朔打起来……
“徐师兄在哪。”
见言泽忽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迟迟不说话，林七忍不住问道。
啊，差点把这茬忘了。
言泽想，如果此刻摊牌，反倒教林七为难，不如一装到底。
“咳，徐清泽暂时被我藏在东南角的石窟里，你现在去看吧。”
那里是距此最远的一个石窟。等林七赶到，他们早就跑路了。
抱歉林七，为了回收龙渊残片骗了你。等回到天衍宗，我一定会跟你报平安的！言泽在内心双手合十。
林七眼睛亮了亮，还没开口，邵景行便看透他心思，笑着道：“去吧。”
“多谢少主。”
林七起身，转身，耳垂边的黑曜石耳坠随他的动作晃动，闪烁微弱的光，像极了黑色的星星。
那颗星星在言泽的眼瞳中雀跃跳动，划出美丽的弧线。
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
——星星熄灭了。
黑色的耳坠像秋日里挂在树上的最后一枚残叶，在风中颤动不止。
言泽瞳孔骤然针缩。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来得及看清邵景行抬手。
殷红的血顺着承影剑漆黑色的剑锋流淌，剑刃从背后没入黑衣，直至穿透胸膛，从身体的另一面透出。
“少……少主……为什么……”
林七艰难地转身。
承影剑刺穿了他的身体，此刻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也会牵动伤口，让他流出更多的血，感受更刺骨的痛。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他的主人，想要确认把剑捅进他胸膛的，就是他视作家人的那个人。
邵景行：“你背叛了我一次，却还妄想我会继续信任你么。”
林七最后看到的，是邵景行一如既往平淡的眼眸。
那样遥远，居高临下，恰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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